[三国]白甲苍髯烟雨里

作者:青檀梦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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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40 章(小修)


      “值得孟起这般高兴,必是大人物来了。”

      祁寒的眼神黯滞着,依旧没什么光亮,淡淡回了一句。大抵因受了凉,他的声音有些哑,语气轻忽,听上去倒似在敷衍一般。

      马超被他冷淡的语气一噎,心生微恼,正要发作,却又被眼前的景象晃了晃神。

      营帐里扑簌簌燃着一个火盆,一股寒气。微光映在榻边上,照出人的轮廓。祁寒穿着一身白色的里衣长裤,双手交握颔下,撑膝垂眸,姿态既放松又冷漠。那片昏暗的光影里,他瘦削的身形,模糊的脸廓,竟然给人一种极度美好的错觉。

      马超心跳重重一顿,蓦地漏了一拍。但他还未细究缘故,又看到了祁寒的冷淡,顿时无名火起,重重哼声,斥道:“罢了,你这般见识浅薄的,我与你说来作甚么!平白浪费本将口舌!”说话间忿然别头,按剑叉腰着,肘边的白袍子跟着头上的银盔缨子一道抖动,似乎非常气愤。

      祁寒还没想明白他火从何来,马超已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出了帐去。

      算了,这人向来暴躁骄横,孩子一般喜怒无常,他早也该习惯了。

      想到这,祁寒便也不再深究,起身解了湿漉的里衣换下,又重新易容脸上的伪装,这才钻进了被褥。被马超一番恶作剧,掉落了冰湖,他此时此刻身心俱感萎顿疲惫,实在也是精神不济了。

      盆里微弱的火星毫光闪烁,缕缕热气却抵不过寒衾病枕。他瑟缩在冰冷如铁的棉被里,半晌都暖不过来。迷迷糊糊之中,才渐渐睡了过去。

      ……

      待醒来之时,已是酉牌时分了,外头果然喧嚣至极。

      祁寒睁开肿涩的眼睛,还有些浑噩,分不清身在何处。帐中居然煦暖着,红光一片,榻边上燃了三个火盆子。他疑惑地揉向滚烫钝痛的额头,却又发现连身上的棉被都多加了一层。

      这是……谁干得好事?

      怔愕诧异间,冷风一动,从帐外边进来了一个大汉。

      “好兄弟,你可算是醒了!”祁寒还没作声,便听焦赞熟稔的声音响起,朗声笑道,“咱们将军命我亲自给兄弟你守帐,不许旁人搅扰,嘿嘿,这份殊遇可是从来没人有过的!”

      焦赞如今军职不小,马超居然命他来给自己看守门帐?祁寒愣住,讷讷道:“那这些,都是他……”

      焦赞点头:“正是。将军说你帐里寒冷,他分.身乏术便命我来安排照料。可你说,俺这粗手大脚的,弄个火盆儿都怕吵醒了你……”

      焦赞絮碎的声音不止,祁寒却没再细听,望向榻边红红的火光,眼前闪过马超的脸,居然莫名的感动。

      “祁兄弟,俺就不明白了,当初大破阎行,乃是你授的阵法。你却不肯说出,倒教俺占了泼天的功劳……”焦赞环顾帐中陈设,神色愧怍,嘟哝道,“不如俺现去告知了将军,他定会封你个大官做,也不必过得如此清苦……”

      祁寒轻轻一笑,摇头:“那次不过误打误撞。”转念又问,“焦大哥,你此番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他历来聪敏,耳听外头喧哗异常,焦赞却留在自己帐中闲话,显然是得了马超的吩咐,另有安排。

      果然被他一打断,焦赞点头道:“将军命我等兄弟你醒来,引你前去赴宴。”

      祁寒听罢,心中纳罕,草原上宴乐不少,他一向都呆在最不起眼的宴尾,今日马超如此大动干戈,来的到底是什么大人物?

      他起身换了衣裳,对焦赞道:“有劳焦大哥带路。”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说,焦赞知无不言,祁寒这才听了个囫囵。原来啊,怪不得马超兴奋,无独有偶的,今夜竟然有两个大人物同时来了马氏军阀!

      其中一人,乃是当今汉廷朝中炙手可热的红人,钟繇。

      而另一人,却出乎祁寒意料——竟然是远道自江南而来,在后世声名远扬的江东名士,周瑜,周公瑾。

      他久在马氏营中,虽然不问世事,却也难免濡染洞听,知悉着天下大势。此番钟繇、周瑜竟尔双双来到,显然是事出有因,绝非巧合了。

      还不及细想,便听身旁的焦赞笑道:“自从杀败阎行,韩遂便是失了爪牙的老虎,再也嚣张不起来啦!将军领大伙打了许多胜仗,天子都已知晓了。现今派大官钟繇来,要封将军的官职哩!”马氏军阀近年来兵势雄强,威震甘凉,关中十阀无人能与其竞锋,韩遂也要让他三分,焦赞身为马超的部下,自是深以马家得到天子重臣的册封为荣的。

      祁寒便随着他微笑,道:“的确是一桩喜事。”

      焦赞嘿嘿一笑,脸上有光,迈起步来都虎虎生风。

      两人正往帅帐走去,忽见远处人马奔走,号角呼呜声起,无数兵丁蜂涌而出,十人一队,百人一行,千人一绺,渐渐从四面汇拢过来,全数朝辕门聚集。马超治军有方,号角声一响,这千万人如臂使指,好似一人。第一遍号角声落,众营将士皆已拿了兵器出营;第二遍号角声歇,四野蹄声飒沓,奔走不息;待到第三遍角声吹完,草原上早已黑压压聚集了一大片的人,依照阵型,有条不紊,除了马儿的鼻息之外,再无杂音。

      夕阳西下,千军整肃,万马齐喑,这般雄浑壮美的景象,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每回看到,祁寒还是会心生震撼敬畏之意。

      焦赞哈哈而笑,拍上他的肩膊,道:“自上次将军通了些阵法,这三年间就从未落下,才能将行伍训练到如此地步。说起来,这还是兄弟的功劳!”

      祁寒道:“跟我没关系,这都是孟起和诸位将军治军严谨的功劳。”

      草原上的队伍在前方摆开了迎客的阵势,远远的,围了一大圈的百姓在看热闹。祁寒二人刚走了几步,忽听身后马蹄声动,尘土溅起,原来是马休、马岱接了朝廷使官钟繇、张既,正自疾驰而来。

      余晖之下,钟繇带着一千名关中精兵,个个甲胄鲜明,步兵持矛,骑兵跨马,左右各呈一队,前后簇拥,盔甲铁盾摩擦的铿锵之声混合着蹄声快速传来。倏忽之间,已到了跟前。这下看得更清楚了,钟繇手下的兵卒穿著与西凉兵大不相同,衣饰布料色泽更见灿烂,铠甲也更为精细,刀枪曜日,闪闪发光,显得极有气势。

      钟繇三十多岁年纪,颔下柳须,相貌堂堂,五官端正不凡,眼神里看不出甚么深浅;他身旁的参将军张既却是鹰钩鼻子,唇边颔下蓄有短黑胡髭,一双三角眼斜向上翻,倨傲已极。

      祁寒心知,钟繇奉命持节,督管着关中诸军,地位十分崇高。而张既来头也不小,将来是会封侯入将的。

      队伍临近,军容还很齐整,谁知百姓们性情疏放,未受约束,稚童见了热闹就拍手欢呼,撒野奔跑,惹得妇女从后追逐呼喝,一时纷乱起来。

      “不知教化的浑种蛮夷,都不要命了!”张既大怒,手挽缰绳控住马匹,执了马鞭,破口大骂。其时的凉州百姓除了汉人,便是羌胡、月氏等少数民族,与加入义从的胡人不同,百姓们不当兵,大多数都不通汉语,只会羌藏土话,因此没听懂张既的辱骂。

      一旁的马休、马岱,以及他们手下的亲兵们,却是听了个一清二楚,顿时愤然变色。就连周围的孩童妇孺们,虽不明其意,却也从张既神态傲慢中,看出了不善和侮辱的感觉。

      这些羌人、氐人虽然粗犷豪放,但最讲究尊重礼义,极少会污言秽语、平白无故地谩骂他人。他们都是性情张扬,宁愿见血,也不愿轻易侮慢别人。更何况是不遵主客之礼,对主人妄加羞辱了。

      眼见亲兵们哗然变色,马休和马岱赶紧抬手止住,但众人脸上俱是忿然不平。

      焦赞握起了拳头,脸色铁青,祁寒连忙拽了他一把,给张既的马让开道去。

      钟繇脸上一无波澜,沉眼肃容,先行一步往前去了。

      众人都松了口气,谁知,就在此时,张既的马匹突然咴嘶起来,紧接着,噼啪一声闷响,传来一阵惊呼。

      张既重鞭将一个孩童抽翻在地,阴沉恨声道:“小畜生,竟敢用石子打我的马耳,以下犯上,谋害本将,当罚十鞭!”话落,眼中厉色一闪,沉力于臂,高高举起,眼见长鞭又要往孩童脑袋抽落。

      说时迟那时快,焦赞大怒之下正要拔刀冲过去,却被祁寒一把拉住。听他轻声道了一句“不可动武”,只见眼前灰影一闪,瘦削的青年竟然先他一步冲了出去。

      鞭子砸在了祁寒肩头,棉衣下似有红痕沁出。

      焦赞闷吼一声,正要发作,马休却拽住了他,皱眉看向他腰间佩刀,用力摇了摇头。焦赞一愣,登时恍然醒悟——今日倘是换个人,敢如这张既一般轻视他们,决计教他走不出这片草原去!可钟繇和张既不同……他二人身后的是汉廷,是天子,若是陷在这里,马氏军阀顷刻就会变为全天下的敌人。

      “你是什么人?挡我的鞭子,找死?”

      张既撩起眼,打量着眼前的黑瘦小子,眼神不屑。

      那孩童已痛昏过去,被祁寒揽在怀里尽量护住。

      前方的钟繇听到动静,回头瞥了一眼,仍是不发一语,似对张既的行为是一种默许,纵容的态度。

      更或者,这份默许,本就是为了震慑。

      震慑这个在大西北威名赫赫的马氏军阀,不仅仅要拉拢,更要羁縻。一个鲁莽冲动的张既,一个下马威,一个告诫。马家应该意识到,他和张既身后代表的皇权,这份“汉家天仪”,才是真正不可撼动的尊严。

      祁寒早已对这种做派了如指掌了——就在他混迹许都的日子里。

      张既早料到会有人出头,不紧不慢道:“你们马家将士,看来是浑不将本将军放在眼里了,打定主意要忤逆天子使臣?”

      祁寒昂然抬头,额上沁着冷汗,忍住肩上的剧痛,道:“张将军,本人乃是军中小小书佐,不配刀剑,并非是马家的将士。此番出头更谈不上造逆谋害。我听说,‘刑不加于幼子’。你方才定了十鞭之刑,这孩子却受不得的,便由在下领了余数。”

      张既一噎,神色间大出意料。本想激得马家的人动手,谁料却被这小子不怕死强出头,被他拿话将住,暗恨他坏了计划。
      本待杀了以儆效尤,但这人言辞凿凿,自己话已出口,一时倒是难以加刑了。

      张既怒罢怪笑一声,鞭子在空中一声炸响,扯嘴桀然道:“好!还剩八鞭,便让我瞧瞧,你还捱不捱得住本将的八鞭!”

      话落,皮鞭挟风呼啸而去,祁寒反应很快,侧开身子,打落在了他后背上。

      这一回,张既用了全力。祁寒只觉得背上炸裂般得痛,连呼吸瞬间都刹住了,一时眼前发黑,险些闭气晕去。

      一道更深地红痕,从他的棉衣里沁了出来。

      辕门处,闻讯出来迎客的马腾等人,恰好见到这一幕。

      马超愕然望着那一鞭落下,待听到那一声沉闷的鞭响,猛地睁大了眼睛。

      张既嗤笑一声,越发确定了此人的羸弱,更加有把握在数鞭之内,将人打坏了。

      然而,就在他兴致高昂,再度挥鞭之际,陡然间,一道绚烂白光呼啸而至!他还不及反应,就已虎口撞裂,剧痛不止,那鞭子竟然就拿捏不住,被撞落在地!

      张既一抬头,就对上了马超狠戾的眼神。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兽,想要择人而噬。他弟弟马铁正双手箍紧了他,若非马腾出声喝止,只怕那臭小子真会冲过来厮杀。

      张既瞥了一眼地上的银枪,心头崩紧,脸上却还是那副倨傲狂妄的样子。他不紧不慢掏出了手绢,将虎口上的血珠擦了去。又打量了一眼地上古怪的黑小子,实在没看出这人哪里值得马超重视,便“嗤”地怪笑了一声,道:“有趣。”话落,竟是连鞭子也不捡了,策马朝前而去。

      “祁兄弟,可有大碍?”焦赞急忙上去将祁寒扶起来,边问伤势,一边低声狠狠咒骂张既毒辣,一旁的马休忙让人将那孩子抱去看顾了。
      马休暗暗打量祁寒一眼,心中慨道:“这麻皮小子在军中三年,整日低头垂眼,从不见他为谁出头,今日却甘愿挺身而出,原来也是一个忠勇的。”

      焦赞担忧他的伤势,口中后怕不已,心底对祁寒又添了几分谢意和敬佩。若非他冲了出去,他和其他武将必定会有人出头救人,届时就落下把柄难办了。
      祁寒痛得蹙眉,只朝他摇头示意没事。

      心中亦自有些恍惚。当时情势危急,他心念电转,只恐那孩子有失,又恐军将们忿然上前,不及细想,便已冲了出去……他还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不仁,心如槁灰了,谁知却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做出了那样的举动。

      事后一想,却有些不可思议了。

      马腾等人站在辕门处,将钟繇和张既迎了进去,仿佛适才那点不愉快,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一样,各自堆满笑脸,宾主尽欢。除了马超,在接过亲兵递来的银枪时,狠狠瞪向张既,面色凶恶不善。

      周瑜早到了片刻,此时也立在辕门旁,他望了不远处的青年一眼,神情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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