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就在风凌弈离去的第十七日，长安城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帝焚将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帝初元指给了柳坞！
　　事出突然，以至于一时间，无论是茶楼巷弄、府衙深宅，无不争议此事，并且津津乐道。
　　颜凝紫知道帝焚的心思，左右是风凌弈没死成，帝焚想全了柳如墨最后一个心愿罢了，柳氏高门大族，必然容不得柳坞，但有了大汉驸马这一身份，料得他们也会震上几震，不敢轻易再动手了。
　　本来帝焚也无意此事，但是猃狁在边关闹得厉害，直嚷嚷着要让大汉唯一的公主帝初元和亲，帝焚大怒，不但派了风凌弈前去迎战，更是将公主指给了长安第一美男柳坞，干脆地打了猃狁人一记耳光。

　　双暖阁。
　　帝初元气苦将帝焚赏赐的那些精致华美的物件都往地上扔，丫头婆子都劝不住，公主哭着嚷着：“我不嫁我不嫁！父皇就是偏心，事到如今还偏袒柳氏那恶毒妇人，她害死了我的母后，还想要我做她的侄媳妇，妄想！”
　　婆子吓得大叫，上来扑住她捂住她嘴，颤颤地道：“公主，这可使不得，当心祸从口出。”
　　帝初元轻易挣脱了婆子，抹了一把泪，“我不要，我不要……”
　　她发上的朱钗落了几支，几缕额发披覆下来，双眼猩红，狼狈至极，抽噎的初元公主坐到了地上，不甘地道：“父皇明晓得我的心的，为何还要强逼我？”
　　一瞬之后，她又无神地喃喃：“是了，母后在他心底还不曾留得影儿，我又算得了什么，他一心一意只宠着那个阴毒的妇人罢了！”
　　“这……”婆子一时为难，说不出话来。
　　博山炉中的沉香火氤氲袅袅，暖阁内只剩下公主清润如珠的呜咽声，丫鬟婆子面面相觑，担忧不已。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悦耳至极的女子声音：“公主气不过，却只会与自己作对么？”
　　那含着笑的，令人如沐春风的声音，正是颜凝紫的，众人眼前一花，只见紫影飘摇，清媚的绝代佳人缓步而入，她披着件川绣鲤锦紫金帔，下摆层层叠叠缀着流云锦理，魅影暗几重，笑语盈盈，流波生粲。这顾盼神飞的美人，与此刻狼狈地蹲在地上的公主的对比立刻便鲜明了。
　　见她入来，帝初元起身，拿着丫头递上来帕子抹了抹眼睛，她冷冷一笑：“冠军侯夫人，你来有何贵干？”
　　颜凝紫微微一笑，摇头不答。
　　帝初元又冷哼了一声，不屑地拿眼觑她：“呵，真是讽刺，我这个无关紧要的人尚且不知羞地要为他守节，你这未婚妻却一转眼投入了别的男人的怀抱，祁若好可怜，我好可笑！”
　　颜凝紫仍是微笑不该，她凝视着眼前的女子，只是轻轻反问：“你第一眼见到兄长时便喜欢上他了，可风凌弈却与你自幼一同成长，有十几年的情谊，你却是问都不问便将罪名扣在他的头上。你的确可笑，凌弈何尝不可怜？”
　　大约是没有想到会被反问，帝初元一窒，然后又冷笑道：“好一张牙尖舌利的巧嘴，好一副七窍玲珑的心肝！”她欺身逼近几步，咬牙怒视着颜凝紫，“亏祁若以前那么看重你，你竟然为着那个杀人凶手说话，你愧对了他对你的深情！”
　　“兄长之死，我很难过。”颜凝紫垂下眼睑，有些黯然，然后她又坚定地抬眼扬声道：“但我知道凌弈是什么样的人了，无论如何，他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置祁若的性命于不顾。公主，祁若是死在猃狁人的手上，与凌弈并无干系，你若是恨，也该恨那些胡人才对。凌弈出师为的便是替你、替祁若、替我、替大汉百姓都讨回一份公道来，你不应该恨他的。”
　　帝初元直冷笑，并不说话。
　　颜凝紫又是一叹，“公主，你生来便在富贵乡里，受尽了世间繁华。你眼底的世界与凌弈的不同，我敢说，你虽然与他自幼一起长大，却从不曾设身处地地为他想过，对不对？”
　　这次，帝初元没再冷笑，她的杏眼里滑过一闪而逝的惊愣。
　　这惊愣让颜凝紫心中微痛，她惋惜又黯然，却还是长声说道：“卫氏一族不曾给过凌弈半分真心，以至于他从小便生活在嘲讽、压迫之中，八岁那年，他曾离家出走……他是跟我这么说的，可是，哪里又是他的家？公主，一个被陛下选中的人要承受多么大的重担你不会不知道吧？”
　　她这一问逼得帝初元无言以对地转过了身，她捏着手心的罗帕，咬着牙不说话。
　　颜凝紫见她已有松动之意，又劝慰道：“我不知道你何以一眼见到兄长便深深喜欢上了他，但我可以与你说的是，长安第一风华绝代的柳坞，容貌、气质皆在兄长之上，而且他也极具才华，假以时日必得陛下重用。陛下如此做，其实也还是为了你着想，难不成堂堂大国公主，真要名分都没有地为一个人守一辈子么？”
　　说到这儿，帝初元咬牙回了句：“你以为我喜欢祁若是那么肤浅地喜欢他的皮相么，你以为我还能欢欢喜喜地嫁给仇人的侄儿么？”
　　颜凝紫低着眉一声轻若烟渺的长叹，这一刻，她想到了柳如墨，也想到了自己。

　　“公主，你的真心，你真的看得明白么？柳如墨一生痛苦，便是因着认识了白衣琴师迷了心，她看不清楚自己真正爱的人是谁，在宫中蹉跎了这如许岁月，背负一身孽债，终于只能以死偿还。我呢，我以为我喜欢的是给我安全感伴我成长的祁若，是那个温暖的小哥哥，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丢失了一段很珍贵的记忆，在那段记忆里，我遇到过一个弥足珍贵的少年。公主，你也只是一时看不透彻罢了。”
　　“祁若是个很美好的人，温暖、宁静，永远给人希望，给人安和，这种感觉令人眷恋，可是，它也许，并不是爱。”
　　“陛下让你嫁给柳坞，并非只是为了保全他而已，你该知道，放眼长安，配得上帝家女儿的，只有他柳坞一人。”

　　直至深夜人静之时，帝初元在褥间翻来覆去，还是在想着日间颜凝紫的话，她心绪大乱，怎么也睡不着了。
　　其实帝初元知道，颜凝紫不过是帝焚召进宫来的说客，可是她三言两语，还是敲到了她内心最深处。
　　花丝如雨，星零飘落，那一日泛舟湖上，他们就着竹筏轻舟划过漫天碧水，她抚着水，他抚着笛，一抬眼，白衣青年的眸光温柔绮眷，映照了她半生倾城流年。
　　就如照壁灯火，她那一瞬天旋地转，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光亮。
　　她一直勇敢地想要追逐那迷离浅笑，其实，也终是迷离，他是天边的一抹明月光，淡、静、雅，却不肯属于她一个人。她以公主之尊，可以要求每一个人对她毕恭毕敬，可是对于那抹明月，她始终无可奈何。
　　说到底，都只是少年的一场的放纵罢了，求而不得，所以不甘，如今尘嚣已过，的确是该放下了。
　　她轻声一叹，渐入梦境。

　　三日之后，廷尉府的柳坞迎娶帝女初元公主，出闺、礼成。
　　她曾对颜凝紫说“你以为我还能欢欢喜喜地嫁给仇人的儿子么”，她是了解自己的，的确是不能。但命运做了这样的安排，她还是被动地接受了。
　　洞房那日夜里，他喝得有些酒意，挑开她的喜帕时，帝初元终于敢抬头去看那张脸。
　　那是一张毫无瑕疵的、俊美非凡的脸，长安第一美男的称呼并非作假，他的皮相之精致甚至还在她的表哥卫栩之上。
　　那一双风华灼灼的桃花眼与柳如墨如出一辙，他的笑意间更带几许清馥温雅，幻梦如真。风骨自成、高华飘仙的男子，他的脸上还残存着些许酒意，微弯着薄唇，正俯着身来瞬也不瞬地瞧着她。
　　帝初元被他看得脸颊泛红，想到曾经亦如谪仙般高远不可及的祁若，她又是一阵叹息。
　　终究是过去了罢，眼前人，才是实实在在的，是属于她的。
　　柳坞探着身，带着薄醉的酒意道：“公主可知，为何柳某时至而今方才娶妻么？”
　　初元愣了会，眼前的男子细腻如玉的脸颊上泛着红，桃花眼也迷离着，他摇摇晃晃了几下，突然无限悲怀感伤起来，“我等了公主十年，终于等到你及笄了，如今陛下赐婚，我才敢站到你的面前，我以前……从来不敢。”
　　这下，初元是真正愣住了。
　　接着，他高大颀长的身躯便直直地倒在了她的身上，喜婆们都欢喜地抿嘴笑了起来，被初元横了一眼，她们纷纷离去。
　　初元推了推身上的男子一把，“喂，起来！”
　　柳坞自及冠之后便鲜少喝酒，更不曾喝醉过，因而外界都说他“姿仪无双”、“无时失其度也”。可是今日，他却醉得狠了，醉得竟然说出了他原本以为这一生都只能埋藏在心底的话。
　　“我喜欢公主，从小就喜欢。”
　　身下的公主僵住，她试探性地伸手推了把驸马，但是柳坞纹丝未动，他呵呵笑着，泛着苦意，又道：“可我只能想想而已，卫氏和柳氏水火不容，我不敢站到她的面前，不敢说一句话，哪怕看上她一眼，我怕她成为柳氏的眼中钉。”
　　那一瞬间，初元想起自己恋慕祁若之时，她总是会跟在她的身后，时时刻刻地粘着对方，让他不胜其烦。其实，那不过是借着公主的势而已，她知道对方眼里心里都没有自己，她知道那种感觉。可是，这个人喜欢他，喜欢了她十年，却从来不敢看他一眼，他的心底又是何等心酸？而后她恋上祁若之事闹得长安尽人皆知，他的心里想必更苦了吧？
　　“我嫉妒祁若，他拥有那么多人的喜欢，我和凌弈都好嫉妒他。”他喃喃，皱着眉，像个不高兴的孩子。
　　初元“噗嗤”一笑，抱住了他的头，让他靠得更舒服点，她垂下头，吻住了他的墨发，“不必羡慕他了，表嫂喜欢的人还是表哥，我……也学着去忘记他了。你这傻子，若早一点说，该有多好。”
　　她看着夫君红扑扑的染着不属于他的俗味的俊脸，心中无限感慨起来。
　　每次皇宫家宴，他总会到的，不管有没有受邀，他从不落下。她偶尔会缺席，可是只要她在，总会感到一道似有若无的视线，许是被那不知名的视线盯得烦了，她后来干脆就不参加宴会了。
　　现在想想，其实是他吧？
　　从前，她望着祁若，他望着她，还真像是个解不开的结。
　　“可是现在，好像并不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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