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作者:风储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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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七章


      空落落的新房流朱泄粉,却留下一室荒寂。无边无垠的月色自南窗破开,筛下窗棂的斑驳,清辉浅淡,初夏的风吹来冷意,颜凝紫突然感到极致的无助与彷徨。枯坐了良久,心思大乱,她起身去关了南窗,然后就着喜床和衣睡下。
      翌日清晨,陌桑来给颜凝紫梳头之时,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都是一些细碎琐事,无意间提及了一句,“将军正在院中练剑。”
      话音落地,陌桑自觉说错了话,急忙掩唇,果然,颜凝紫冷不丁夺过了她手中的玉色梳拢,随意给自己挽了个髻,她对着镜中云鬓花颜、朱唇粉腮的自己,勾起清冷的笑来,“陌桑,我以为你懂我的。”
      陌桑惶急地退后几步,“姑娘,陌桑并非有意……”
      “我并没有怪你。”颜凝紫心软,终是叹息,“罢了。”
      穿戴整齐之后,颜凝紫在陌桑的随同下举步穿过缦回的画廊,院中依依翠竹叶尖凝碧,带着晨露的清香,楼阁重重,檐飞柳绕,南苑的皎白珠蕊花开了一树,曼曼轻卷,飘作飞雪。
      陌桑沉迷着,颜凝紫又上前了几步,掀开竹帘,陡然间只见长剑横空剑意跌宕而来,园中玄衣身影矫若游龙,翩若惊鸿,那银辉斑斓的宝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他的长发未束,剑吟落花,吹落满头,青丝几旋。如今已是瘦骨嶙峋的风凌弈似乎未察觉到人来,他弹指而过,一丈之外的落英断成两截。
      她从未见过风凌弈使剑。因着修习医术之后,她察觉到了风凌弈腕脉虚浮,根本握不住沉重的兵器。她从来不知道,风凌弈也可以将剑舞得这般如行云流水,吐纳云月大开大阖。许久后,他引诀收招,漫天落英翩飞之中,他的背影宛如矗立的雕像,一瞬间,竟有着青丝如雪的幻觉。
      如当日在素和楼那般,颜凝紫也是“啪啪”几个巴掌,风凌弈回头来,额角的汗滴淌下,分明极热了,可那脸色仍然苍白如霜,不见一点隐约的红。
      风凌弈几步走上石阶,不言不语地正欲转往书房去,颜凝紫叫住他,“侯爷。”
      顿步,身后的女子清浅的声音落下,“我们应该不算夫妻了吧,那么既然如此,不知侯爷可会限制我出门的自由?”
      “既然不算夫妻,你要如何,随你。”
      玄色身影渐渐消失在廊腰转角处,那少年,或者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少年了,玄衣郎君的脚步如此沉稳,雍容,镇定,哪还有半分长安小阎王的影子?
      隐隐约约还可想到,曾经的风凌弈轻舟放歌、纵横不羁……颜凝紫甩了甩头,心道自己真是入了魔怔了,好好恶恶,与她何干?他对她都可以漠然相视,她对他又为何不可恨之入骨?

      由于风凌弈并未对颜凝紫的行动做什么束缚,她闲来无事,日日出门去,除了晚间,她日日待在兰园。
      司徒左气得胡子几颤:“哼,没出嫁时就一直以主人自居,这嫁了人了,竟然越发不像话起来。”
      但按照双烟翠的话说,就是:“什么,你一年过六旬的老头子怎的一点容人之量都没有,我就特别欢迎凝紫经常回来。”
      司徒左差点没给气晕过去!这两人……这两人竟是将兰园当成自己的窝了!

      未过几日,颜凝紫便以冠军侯夫人的身份去拜谒长安十三王爷帝梵,其实她自己知道,卫轻衣之死,谁都无法释怀。
      上次汉皇遇刺,颜凝紫与帝梵有过一面之缘,那时的十三王爷容颜极为普通,甚至是属于下乘的。可是今次所见,却惊为天人!
      风度翩翩却含着忧郁的、神伤的白衣郎君,他的脸色也极为苍白,可这种苍白之中,却透着一种沧桑历尽、零落归尘的落寞极美!他以贵客之礼接待了颜凝紫,寒暄了几句,两人谈得投机,就着桌案下起棋来。
      帝梵执白,颜凝紫执黑,两人表面上波澜不惊,温润棋局背后已是杀机四伏。
      良久良久,帝梵悠悠然地执棋,玉骨修长肌白如雪,他低垂的眼帘留下两道稀疏的墨色剪影,“颜少傅,你还未说明你的来意。”然后,白子落下,棋盘上清脆一声,宛若玉石相击。
      颜凝紫很庆幸,他没唤自己“风夫人”,或者“冠军侯夫人”,她挑起嘴角似笑非笑地一子落下,“我想见一见,红尘。”
      言讫,握着白子的手顿住,帝梵微不可察地蹙眉,然后,他轻飘飘地、不动声色地道:“你竟知道,真让本王吃惊。”
      “我很聪明。”颜凝紫自负一笑,却怎么看都透着一种冷情与嘲讽,“陛下做了最大的让步,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倒是十三王爷,梅琴师你,逍遥度世,倒真是惬意。”
      帝梵自嘲地落子,他的神情潇洒落寞,毫不掩饰的悲怆,“你瞧我这模样,是逍遥度世么?”
      “我瞧着不像。”颜凝紫淡漠地自棋盒中拈起一颗黑子,她目视着棋盘道,“但是十三王爷你伪装的能耐太过高明,我瞧不明白,所以,干脆不看表象了。”
      沉默了良久,帝梵抬眼,清冷的声音含着袅娜雾色般,水汽隐隐,他道:“你找红尘作甚?”
      颜凝紫微弯了唇角,“做错了事的人,总该付出些代价,最起码,她还需要面对,十三王爷不会一辈子让她幽居于此吧?”
      帝梵皱眉,陡然冷声道,“孰能无过,她不过是一时迷了心而已,你便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错么?”
      “王爷生气了?”颜凝紫故作吃惊,“原来王爷对红尘也是真爱。只不过这般么,到让我迷惑了,当年王爷得知陛下看中了红尘,不是畏惧权势心甘情愿地退出了么,不是故意策划了私奔却让个替身上场么,不是为了让她死心还故意让那个替身纵身火海了么?”
      她说到最后,眸色一沉,将手里黑子扔到棋盘上,白子已是捉襟见肘,再无回旋余地了。
      “王爷的易容术委实高妙,竟能骗过旁人那么多年!”她顿了一顿,“只不过,陛下那人看似雄才大略,其实也是细心如尘,他早已揣摩透了。”
      帝梵握着一把棋子渐渐收紧,直至捏得骨节泛白,他抿着唇,最后收手,哗啦啦的一片脆音,大珠小珠落玉盘,他的声音透着一种无力,“既然要见,便去吧,其实我晓得,她这一生皆为我所累,不得安逸,不得解脱。说到做错了事,那应该是我才对。”
      他抚了抚额头,自告身子不适,命两名丫头将颜凝紫待到后院去见柳如墨。

      风凌弈敞着衣襟半躺在藤床上翻阅着兵书,他唇瓣苍白,面色几近透明,若不是那眉宇清冽,那眸光幽邃,看上去竟有种病弱美少年的错觉。他身侧的朱紫色案几上,照例摆满了茶水,丫鬟叶茗不时会上来更换茶盏,又斟上满满一杯。
      但午时叶茗来换水时,顺带禀告了一句,“将军,廷尉府的柳大人求见。”
      风凌弈疲惫的眼翻了翻,沉声道,“请他进来。”
      叶茗得令,换了茶水后徐徐退下,风凌弈拢上曼散的衣襟,端着茶水浸了浸唇,干涸的唇瓣才有多了份朱色生机。
      顷刻之后,紫衣缱绻的柳坞风度悠然地踱了进来,他还是一如往昔,笑意清隽,迷离又梦幻,精致的桃花眼碎光如星,宛如沉入水中的银河。风凌弈瞧着瞧着,竟然觉得无比自厌起来!他身在肮脏沼泽之中,他对高蹈出尘的柳坞的亲近,其实就是一种亵渎!
      慵懒地坐起,风凌弈指了指身前的软毡,淡淡道:“请坐。”
      柳坞温润的笑凝在唇角片刻,那一瞬,他施施然地坐了下来,温文尔雅地斟了一杯,“茶是好茶,不过凌弈,你以前对我可没有这般客套,果然当了侯爷之后便不一样了。”说罢,他悠然地对着香茗轻嗅了一口。
      而后,风凌弈翻身下了藤床,他翩翩有礼地坐到了柳坞对面,“得了柳大人如此盛赞,这礼数自然要做全面了,不知柳大人驾临寒舍,有何指教?”
      清平淡写的语气,寒铁铮然的声音……以前那个眸光倔强张扬又肆意,有时甚至还颇有风流仪态的风凌弈,如何会变成如今这幅沉稳持重的模样?
      皱了皱眉,柳坞仔细一瞧,竟觉着如今的风凌弈脸色呈现出一种青白的灰败之色,宛如蓬断草枯,更兼清寒冷雨催逼,全不似当年的眉目鲜活,意气风发呼啸往来。纵然那时候的他偶尔也会感怀地透着一种沉寂,一种萧索,一种落寞,可至少,那还有些人气。
      柳坞的心里一阵钝痛,他抬眼问道:“凌弈,大漠一战,究竟发生了何事?”
      眼前的玄衣男子,给柳坞的感觉便是:他能撑到现在,全是凭着一股不知名的执着意念。
      风凌弈淡扫眸光,水波不兴,“柳大人这是想说,我使计借刀杀人,害死了好兄弟祁若?”
      可是他全然忘了,他自幼孤苦,父母天各一方,各自嫁娶老死不相往来,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第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便是柳坞,因而这怆然天地间,他只得这么一个知己。而既是知己,柳坞便是一直懂他的。
      停杯之后,柳坞的声音依然沉缓,优雅,宠辱不惊,“我自是清楚你不是那等人,我和陛下都是清楚的,但是我实在想不明白,你为何不否认?竟将这等大错死扛到底?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柳大人!”风凌弈沉声喝道,他已经有了一丝隐约的不悦,“你未免管得太多了。”
      柳坞被这般一喝,也带了怒意,他沉怒地起身拂袖,“风凌弈,你是我认识的风凌弈么,你这般模样,哪还有当年的半分锐气,你的心里哪里还有大汉,还有你的信仰、你的目标?若你还有,怎会如此不珍惜自己的性命,任凭别人、任凭自己去糟践你自己?”
      风凌弈倏尔仰起脸来,淡淡道:“柳大人官威好大,你的话我竟全然不明白。既然话不投机,以后便不用来了。”
      “你!”温润如玉的柳坞第一次被人气得说不出话来,又折了面子,当下急怒攻心地甩袖离去。
      他前脚刚离去,后脚叶茗又进来换茶水了,她笑容恬淡,无论何时总是舒心地笑着,宛如幽静白昙。盯了眼一桌狼藉,风凌弈不着痕迹地退回藤床上,淡淡吩咐了一句,“都撤了吧。”
      叶茗不解,“可是将军,您这片刻离不得茶水的习惯……”
      语未竟便被风凌弈拂落,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习惯不好,要改一改了。”

      不明所以的叶茗瞧着风凌弈因为片刻脱水又有些干裂的唇瓣,咬了咬牙,什么都没说,将一种杯盏碗碟都撤了回去。
      颜凝紫在两名翡衣侍女的引路下一路分花拂柳,路的尽头槿棠树一枝独秀。
      花苞怒放,意气汹涌,粉黛颜色堆砌了满枝满干,柳如墨正幽静地立在树下,翘首捻着一枝垂满烟霞般明灿琼苞的花枝。她华服锦衣,玉簪螺髻,却是身形单薄,萧肃如零落红梅,再无昔日盛放之下的傲慢轻蔑、盛气凌人之态。
      见此情景,颜凝紫不可自抑地暗叹了一声,她命令侍女留在原地不动,自己提了步子轻轻地移过去。
      满树艳光,独她肤如凝脂颜如月华,不施粉黛,也有着清素怡然之美。颜凝紫对着她偶尔也会自惭形秽,可是此刻不会,因而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颜凝紫现在对她,更多的是一种自己也无法言说的恨。
      柳如墨扭过头,鬓发高挽倾国美人这盈盈立于自己眼前,她曼声道:“这是要来给谁报仇,怎的这般来势汹汹地瞧着我,竟似要将我生拆吞腹一般?”
      说罢,她正要去将额头的一枝花枝折落,颜凝紫怒意隐隐地冲上前攥住了她柔弱无骨的手腕,“柳如墨,你不要忘记了,你还有一个孩子的!”
      柳如墨生生一顿,再转眼,她的眼底有了泪意,愤恨地甩落她的手,斥道:“颜凝紫,你有何权利,来干涉我的事?”
      颜凝紫冷笑,“我不知道哪一国的法度规定杀了人不用偿命的,而至于那些杀了人之后又抛夫弃子的人,我更不晓得该如何处置。”
      她出言如刀,凌厉漂亮的眼锐利如剑,潇洒利落的剥离了柳如墨身上残存的最后一丝傲气,柳如墨陷入了无边的绝望与溃灭。这些日子以来,对丈夫稚子的思念宛如重锤击在心底,击得她血肉模糊。她才晓得,原来早在很久以前,梅雪寻便已经成了过去,她满心满意地爱着一个人,想着一个人,念着一个人,那个人都是帝焚。
      那么个一身傲骨杀伐果决的帝王,对她更多的都是婉转柔情……怎么可能不动心?他那样一个男人,却肯低声下气,视她如珠如宝,待她情真意切,她还要如何才能做到宠辱不惊?
      方才那个容颜绝世高傲冷然的柳如墨,突然毫无预料地掩面低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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