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自战场回来的人中，没有那曾经风靡全长安的两名少年，所有人无不大失所望。可是，当大军进驻长安那日，所有人，老的少的，青年俊彦、小姑闺秀都夹道欢迎，万人空巷。
　　飘花如雨，尖叫如雷。骏马军队浩浩荡荡，绵延无绝。
　　颜凝紫夹在人群之中，明明胜了，却毫无欣喜之意。是的，那两人都没有回来，有什么可喜的？
　　回来的人中有一个是风凌弈最得力的副将，名叫施越，据说他转战大漠百余里，跟随着风凌弈一路抢关夺寨，杀得南下牧马的游牧民族望风而逃。颜凝紫找上的第一个人便是他，这位刚回朝便被奉为忠武侯的青年将军。
　　要知道，卫秦入朝以来，半生致力于守疆卫土，却从未捞得半个侯位。帝焚封赏之事一出，百官哗然，天下皆惊。
　　当颜凝紫对上施越之时，她的心仍是酸楚的，可是眸如古井深潭，一丝清波也无，侯府中满园春景芳华惊艳，却入不得她的眼。许久许久，她端起紫砂壶，淡淡道：“施将军，做了这么久，我想你总该告诉我，我兄长与风凌弈究竟去哪儿了？”
　　施越不过二十七八的年纪，军人出身，难免有些血气方刚，甚至是冲动，他挑着眉梢，不悦反问：“皇上尚还未提及此事，你这番急急切切的却是为何？”
　　他这嘲讽的语气听在耳里甚是不舒服，颜凝紫拧紧了膝上罗裳，淡漠如霜地问道：“皇上迟早也会提及。施侯爷，难道你以为这件事瞒得下去么？”
　　施越心神一动，颜凝紫倏尔扬起柳叶眉来，眸光沉沉地盯着施越道：“我兄长在前线奋勇杀敌，武艺谋略皆在风凌弈之上，他怎么会轻易失踪？落霞关口究竟发生了什么，施将军是何故不肯相告？”
　　她出言咄咄，绝世容颜的盛光之下，施越一时语滞，他张了张口，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颜凝紫的眸光渐转幽冷，她搁下紫砂壶，“啪”地一声，茶香四溢，颜凝紫忿忿离席，花落满肩，春风料峭，却不敌她一笑深寒，“还要我说得够多么？还是你其实早已得了陛下的旨意？”
　　依然端坐不肯抬眸的施越淡淡道：“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满园杏花如雪，颜凝紫一挥袖，抖落一身香花，眉骨清冷高傲，倨而俯视，冷笑道：“施将军，落霞谷是什么样的地方旁人不晓得，我这个关外人却是知晓一二的。那一处崇山峻岭环绕，谷口只有两路，分为南北，天堑之渊。我兄长率领百人南面突围，正好遇上了猃狁单于部队，是也不是？”
　　施越心中一激灵，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无可奈何地垂首长叹。
　　颜凝紫气势迫人，“那么，风凌弈率领的八百人呢？没遇上任何险阻，便陡然消失了？两个选择，一，他叛逃了；二，兄长被害乃是他刻意设计的，若他还能回来的话。”
　　“凌弈不会！”施越皱眉道。少顷，他的眉心拧的更紧了，所谓不会，其实他的心里根本没有任何底。战场瞬息万变，上一刻还是袍泽兄弟，下一瞬则要兵戎相见。
　　颜凝紫只是更加确信了心中所想而已。她冷哼一声，拂袖离开了侯府。

　　当她正欲坐上回兰园的马车之时，忽听得身后一人笑意昭昭：“颜少傅留步！”这人的声音疏懒风流，又低回缱绻，自是卫栩无疑。
　　颜凝紫心头愠色更重，她颇是不耐地回身，正见蓝衣公子手执玉笛含笑踱步而来，眉眼精细如琢如磨，气韵瑰丽如圭如璧。扶着车辕的玉手猛地松开，她冷冷道：“卫大公子真是个闲人！”
　　风度翩翩的蓝衣郎君不怒不恼，笑意吟吟地握着玉笛在手心敲了敲，“颜少傅如此气恼，想必是知道了什么？”
　　“你又知道什么？”颜凝紫睨了他一眼。
　　卫栩摇头，笑意虚虚浅浅宛如镜花水月，“我的消息到底是没有颜少傅你灵通，不过约莫还是能推得出，风凌弈必是叛了国了。”
　　他笑得如此畅然，如此洒然，仿佛风凌弈不是自卫氏一族破门立户的，仿佛曾经意气鲜活的少年，不是他的表弟，且与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颜凝紫心中一痛。
　　是的，她无论如何不曾料到，有一天她仍需以最坏最卑劣的想法去揣度那个她深深放在心底的少年。可是，她无法不如此想，全长安人无法不如此想，整个天下，都无法不如此想。他从少年将军，一跃成为了大汉的罪人。
　　仅仅不归，而已矣。
　　她强忍住眼中的酸涩，拧紧了眉心，“卫大公子告诉我这些是做什么，急于与叛国贼撇清关系么？”那三个字，她咬得极重，几近咬牙切齿。
　　卫栩的俊脸却毫无一丝一毫的不妥之处，仍是霁月清风，温文浅笑，他近前两步，持着暧昧的距离，勾着唇角道：“本公子从不欲承认自己与风凌弈有何干系，所以不需撇清，我看，眼下应先将自己摘清的，是颜少傅你啊。”
　　说罢，他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颜凝紫暗恨，暗暗咬牙。
　　但是隔日，兰园收到了来自大将军府的信件，大将军卫秦欲邀颜凝紫过府一见。
　　颜凝紫握着手心的青丝，寒笑不止。儿子刚来了下马威，父亲便打蛇随棍上了，果然好手段。整饬了一番行头，颜凝紫唤了陌桑，两人不疾不徐地随着马车赶往大将军府。
　　在府中的竹篱设了酒席，当首座的卫秦仍是和颜，只是他性子老重持稳，往往是瞧不见表情。
　　见礼之后，坐下去的颜凝紫并不啰嗦，开门见山了：“卫大将军唤下官前来，可也是为的骑都尉之事？”
　　卫秦并不答话，淡淡瞥了一眼随侍的陌桑，“少傅大人不妨先用菜。”
　　说罢，颜凝紫玉手往前轻推，她淡淡道：“这倒不必了，下官福薄，恐是不能消受卫大将军府的美酒佳肴了，虽是将军召唤的下官，但下官此来，所为也只一事，还请大将军不吝相告。”
　　卫秦看着颜凝紫不急不缓地斟了美酒，心下了然，其实这女子如此镇定不过徒有其表而已，“如果凌弈归来，当如何？”
　　颜凝紫握住酒殇的手一顿，然后美酒流泻，清冽的香味缠绵而来。涩涩的，泛着苦，是她的心莲。
　　良久良久，颜凝紫广袂一拂，复往杯中斟了美酒，她垂着眼睑，瞧不见丝毫表情，“叛国罪人，当诛。”
　　卫秦不经意地勾了唇角，“颜少傅，希望你记住你所说的话。”
　　颜凝紫不着痕迹地起身，领着陌桑同卫秦告了退。
　　颠簸回府的马车之上，陌桑按捺不住地问道：“姑娘，您也真的相信，风少他……”
　　“为何每个人都如此在意我相信与否？”颜凝紫不悦蹙眉，荒凉凄芜的神色漫上眼角，她内媚的眼渐渐撇了过去，“兄长生死不知，我能怎么想？”
　　马车在兰园停了，陌桑去扶颜凝紫下车之时才察觉到她的身体绵绵的毫无力气，想来方才出言咄咄，不过逞强而已。是啊，颜凝紫的心里怎会不痛？她比谁都痛，却要痛得不让人知道。
　　“姑娘……”陌桑心疼，眼泪打着转儿。
　　颜凝紫从容地跨进门槛，抿着唇，一言不发。

　　在大军班师一个月之后，风凌弈终于回到了长安。只不过与大军凯旋不同的是，无人欢呼，无人迎接，他回来得无声无息。
　　朝堂之上，帝焚大加赞赏：“风凌弈重创敌军，深入腹地，一举夺下猃狁王旗，诸卿以为该如何封赏？”
　　“这……”百官焦头烂额，千人讷讷。如今长安，乃至整个天下，谁人不晓风凌弈通敌卖国一去不归？如今他既归，那么又该当如何处置？无人作答，无人敢答。昔有帝王诤友直言相谏，为一名俘虏辩护，却不幸深受重刑，在通敌一事上，帝王比谁都严谨易生猜疑。
　　金殿御座下的玄衣少年，沉默地跪着，只是身形瘦削嶙峋比昔日尤甚。无牵无绊，无挂无碍，他垂着眼睑，金殿之上的事情皆与他无关。十八岁，他征战归来，只是往昔的风发意气从此斑驳陆离。
　　九天之上的帝王宣判：“风凌弈勇冠三军，特敕冠军侯，封骠骑将军，绶紫金印，俸禄同大将军！”
　　百官瞪大了眼，帝焚要赏路人皆知，可是赏得这么重却是毫无所料，正是猜中了开头，却没看破这结尾。百官惶惶之音中，只有两人不动如山，一是跪立殿上新晋的骠骑将军，一是正受到了无比威压的大将军。
　　骠骑将军，位同三公。帝焚这偏心，着实偏得狠了些，百官敢怒不敢言，讪讪退朝。
　　封侯升迁的骠骑将军，当他沉默离开帝阙，当他涉足朱雀街，当他漫无目的地转过无人小巷，猛的，他脚步一顿。
　　黛瓦青烟的深巷尽头，紫衣女子临风而立，裳裾纷飞飘作流云，她半挽半散的青丝也被风吹起，清而媚的双眸里寒星点点。只是，那翻飞的广袖之下，长剑寒光，剑气汹涌，如浪如潮。
　　苦笑一声，他缓缓向她走近，一步步，走近。
　　颜凝紫抿着唇，直到他行至她的面前，她柳眉倒竖，斥道：“风凌弈，我兄长呢？你们一同出师，为何如今，竟是你一人归来？”
　　想要靠近，从来不过妄想，她在身侧三尺之内画地为牢，除却祁若无人可破。自不量力的风凌弈深吸气，他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他死了。”
　　“不可能！”颜凝紫一瞬间差点连手心的剑都握不住，身心不可自抑地开始颤抖，她瞪着风凌弈厉声道，“你竟害了他！”
　　风凌弈沉默，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颜凝紫拔出长剑，霎时朔气漫卷，她欺身两步，削尖的锋刃直抵他的胸口。
　　剑是玄铁铸的剑，冷如悬冰。
　　“说，为何对我兄长不利？”颜凝紫红了眼，杀意俱现。在这个世上，她唯一仅剩的亲人被眼前人夺走了生命，她如何不痛，如何不恨？可是她举着剑，剑刃轻颤，龙吟未绝。
　　“他若在，你便永远惦记，惟其如此，方可永绝后患。”娓娓而来，真假难辨，他的声音里那一丝清越终于如繁芜褪尽。
　　颜凝紫一剑推进，“嗤——”是衣料破损之声，再一声，是剑锋入肉之音。
　　少年男子闷哼一声，他握着拳，垂眸间玄色的裳服被血水浸湿，冷蓝的剑刃上一抹凄绝的红无声滴落。颜凝紫撤剑不及，竟被他伸手抓住，她张皇地抬眼，少年男子额头汗珠晶莹，他攥住剑刃，力道一收，剑尖又扎进去几分。
　　颜凝紫迅速撒了手。
　　风凌弈抬起眼，汗如滴雨，血如残阳，他无畏无惧，一丝无神笑意浮上眼角，“若这一剑之下我能不死，祁若之债便一笔勾销，如何？”
　　轻巧地回头，颜凝紫却已是心乱如麻，“随你。”她步履匆匆，消失在深巷尽头。
　　回到兰园之后，她的心仍然惴惴，直至撞上了正赏花含笑的师父，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迅速地整顿了衣冠，预备无声无息地绕过去。
　　司徒左宛如后背生眼，他抚须道：“慢着。”
　　颜凝紫疾疾地顿住脚步，眼底惊乱未收，俯下身探着一株幽兰的司徒左回过神来，见到颜凝紫的慌乱之态，他只是淡淡道：“屡教不改。”
　　虽则他这语气似乎并无责怪之处，可是熟知师父秉性的颜凝紫自然知晓司徒左这话中有几分愠怒。
　　然而，在司徒左这么批了颜凝紫一句之后，便再无下文，又俯着身去看起他的兰花来。
　　颜凝紫奔回房，她将螓首埋进被褥中嘤嘤抽泣起来。
　　无人知晓她的绝境，无人知晓。生命里的最后一丝力气都被抽干了。以前师父总说不要恨，不要嗔，平心便好，从容便好。可是，哪里从容得起来？谁不在红尘里辗转，谁能无欲无求真正跳脱？便如她，永远做不到漠然以观珍爱之人辞世。
　　她恨了，怨了，贪了，嗔了，焦躁了，不安了，彷徨了。想要守住的人终于还是守不住。
　　风凌弈！
　　未央宫。
　　帝焚拍案，长身而起，“颜凝紫，谁给你的胆子敢刺伤朕钦封的冠军侯？”
　　颜凝紫冷冷一笑，“冠军侯，他配么？”
　　帝焚更怒，然后就要拂袖上前之际，却又生生一顿，因为从来无心、素来无情的女太傅，她清妩绝伦艳光迫人的娇颜上，两行清泪直下。
　　她竟然哭了!
　　那个从来毫无所惧连圣意都敢藐视的女子，那个从来自得来去不拘名利的女子，那个大汉朝唯一的女官，她竟然也有泪？
　　不知为何，帝焚举起的手陡然升起一阵无力感。他长叹道，“罢了罢了，凌弈无事，朕也不追究了，但若还有下次，朕决不轻饶。”
　　“凌弈无事”四字一落，颜凝紫便怔怔地抬起眼来，泪光模糊，不知是惊是怒，是悲是喜。

　　这几日，颜凝紫时常带着小太子帝伐于御花园歇憩。
　　小太子因为母后离世再无心思用功，神色整日里是恹恹的。颜凝紫瞧着瞧着，竟生出几许同病相怜的悲慨来。
　　密林中有人窃窃私语，她觉得聒噪，可是偏偏耳力奇佳，听得一清二楚。
　　“那位就是前日刺伤了骠骑将军的女少傅？”
　　“呵，骠骑将军自身都还不清不楚的，刺他一剑，我看未为不可!”
　　“别乱说，当心陛下斩你头!”
　　“不过就是仗着陛下偏爱罢了，全长安谁人不知，他风凌弈有几分实力，那不是明摆着的么？”
　　……
　　颜凝紫只觉得周遭的声音越来越刺耳，她匆匆向帝伐告了退，“太子殿下，微臣身体不适，恐怕不能与太子殿下久待了。”
　　“那便退下吧。”帝伐一个人发着呆，虽然也隐隐听到了些许声音，却也只当做没有听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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