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祁若武艺超群，前几轮一直杀的是顺风顺水。而反观风凌弈，却一直险险而胜。
　　卫氏如今已是全然倒向了祁若这边，而柳氏两头不得好，如今正是作壁上观之态。
　　兰园。
　　颜凝紫这给司徒左煮着茶，案几上熏烟袅袅，缦回廊腰间飗飗微风摇缀着满园柳丝，翠色隐隐，野间花絮如雪。
　　“师父，都说这卜卦测字，但凡泄露了天机便是要折寿的，可是您如今六十高龄仍然青春健壮，徒儿很好奇。”颜凝紫拿着手里的蒲扇慢慢地扇着风，火炉中火星点点，闪闪生光。
　　司徒左微笑摆手，“有道是天机不可泄露，但你怎么知道，这泄露天机便不是天命之中的事呢？”
　　从未听过如此之论，颜凝紫怔住了。
　　司徒左看着自家惊愕的女徒弟，笑着摇头：“你不就是想问，你兄长能否最终赢得那个骑都尉的封号么？”见颜凝紫尴尬，他又道：“你这点心思我不算都知道，说话就说话，以后不必拐弯抹角的。”
　　颜凝紫更尴尬了，她低着头去，司徒左忽然大叫：“扇不能停啊，快快!”颜凝紫大惊，这才想起自己正在煮茶呢。然而她已经满头黑线了。突然觉得，她在所有人面前都可以冷清淡漠，但唯独和这个无所不知的师傅在一起时会不自觉变蠢。
　　又扇起风来，司徒左的掌茶僮子从园中折了几枝柳枝过来，将碧叶一片片择下来放入了茶里，而剩余枝茎则被扔到紫砂壶下方的一块罅隙中。
　　缥缈缈，柳叶清香旋腾而出。
　　司徒左幽幽长叹：“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
　　那眼神里，闪着幽深的光。
　　多数时候，颜凝紫是听不懂师傅讲话的，总觉得师父是个有大智慧者，所以所思所想也非同一般，她俗人一个自然不懂其中奥秘，不足为奇。当然，这个集大智慧于一身却有个软肋，比如说，双烟翠。
　　不过，以往颜凝紫因为听不懂话觉得无甚要紧时，司徒左多半也是觉得无关紧要的，但是今次，他却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不住地叹息。

　　东宫的小太子正目放精光地听着众少傅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几日骑都尉选拔中发生的趣事。每次听到表哥获胜时他总是手舞足蹈一番，然一听到祁若的名字便会哗——一下垮下脸。
　　众臣暗地里摸一把汗，心道你俩可真是亲父子啊，骑都尉这职位朝野上下都紧盯着不放呢，所有人都把宝压在了祁若身上，就您这奇葩的两父子非得认为是风凌弈胜算大。
　　但想是如此想，谁敢站出来指责天家父子没眼力见
　　那是把人头绑在裤腰带上开玩笑。
　　众少傅、洗马每次谈到祁若，都会极有默契地避开或者干脆顾左右而言其他。
　　比如，这位叫秦征的洗马正滔滔不绝地讲述着风大少如何以一敌三，最终在自伤一臂的情境下取得胜利的事迹。
　　小太子听得眼睛忽闪忽闪的，肉嘟嘟的小脸蛋儿嫩的能掐出水来。他这双清澈的剪水眸子，既不似帝焚的冷峻寒冽，又不似卫轻衣的幽深温婉，这是一双很干净的毫无尘垢的眼睛。
　　颜凝紫很喜欢这双眼睛。
　　“咳咳——”有人于门槛边咳嗽了一声，众人连同小太子都回望去，正见镂金栏边紫衣风情的少女笑语盈盈，她翩然下堂，暗香幽浮，艳光如梅。
　　“阿紫姐姐!”小太子一见是她，欢天喜地地迎上去。
　　众臣又抹了一把汗，真是两父子啊，对美色的追求毫不含糊!
　　颜凝紫言笑晏晏，将小太子一揽，温声道：“几日不见了，太子可有用功？”
　　其实，小太子私底下很喜欢这位紫衣姊姊，曾要她直呼自己的名儿，但是颜凝紫却不喜欢他的名字。
　　帝伐。荡涤漠北王庭、挥伐猃狁政权之意，但这名字太过锋利，杀气凛冽，颜凝紫觉得用在一个九岁的孩子身上并不好。于是，她婉言拒绝了。
　　几位洗马眼观鼻鼻观心：下官仅表示什么都没有看到，太子殿下才不会这般厚此薄彼。
　　小太子高兴了，小脸红扑扑的，他直接拉过颜凝紫的皓腕，扯到方才“听书”的毡上坐好，他兴致勃勃地催促：“阿紫姐姐，近日又有什么好玩的事，你且与我一道说说，让这些人也乐呵乐呵。”
　　众臣暗叹：陛下雇你来给太子爷解闷的吗，你这要是荒废了他的学业，自己是不打紧，我们这一群不得圣眷的文官自然又要被削好几个月的俸禄。幸福你一人，遭罪千万家，不带这么玩的!
　　话说帝焚为预备北伐，已开始从国库里挪用钱粮充用军资了，百官的俸禄是越来越少，由一千石降到八百石，又由八百石降到六百石，一降再降。朝中渐渐有了反战的声音，但只是喁喁私语，反响不大，多数深受猃狁坑害的百姓和朝臣还是支持北伐的。
　　颜凝紫微笑道：“这几日，我受邀至羽林军军中入观甄选了，竟是忘了来给太子殿下问安，真是罪过大了。”
　　其余人心里立刻就不平衡了，都是太子少傅，怎么你就能进羽林军看比赛而我们就只能糟心地陪着长安排名第二的小阎王呢我勒个去，陛下，你政策不平衡!
　　小太子一听，登时眼睛更亮了，她猛地抓住了颜凝紫的胳膊：“真的么姐姐，你给我说一说，今日选拔又有什么好玩儿的事？”
　　若不是顾着身份，颜凝紫真想捏一捏太子殿下肉肉的小脸蛋儿，“陛下命人在辕门立了一支戟，谁若是能一发射中戟上小支，便能率先夺下一局。”
　　如此时节，羽林军甄选人选已然只剩下四个人了，成败虽不能说在此一举，但也尤为关键。
　　小太子兴致更高，嘟着嘴央求道：“姐姐，话别说一半，你告诉我，到底谁赢了，是不是风哥哥？”
　　说起风凌弈，颜凝紫也有些奇怪，这一路而来，她很是奇怪风凌弈的打法，一路拼命，仿佛是走的七伤拳的路子，伤人一千，自损八百，这是不要命的打法啊。否则以他的那点拳脚功夫，入围十六甲都是极为困难的。他的入围，是不是说明了，他如今已是伤痕累累？
　　风凌弈，究竟是什么叫你如此拼命？
　　骑都尉，对你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见她不说话，而是陷入了沉思，小太子催促得更急了：“姐姐，你告诉我嘛!”
　　听不下去的众臣纷纷背过身去：天哪，谁来告诉他们，眼前这个会撒娇会卖萌的小可爱不是那个趾高气昂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整日整日对着他们颐指气使的小滑头老天，你为何如此不公唉，牝鸡司晨，天下必有异象出世，呜呼哀哉，悲煞我等!
　　回过神来的颜凝紫笑如杏花春雪，“没有，辕门射戟何其难也，至今无人敢试。”
　　小太子听了不免有些失望。
　　但是颜凝紫笑着回身，冲着温文尔雅的秦征道：“秦少傅，不知你可晓得古来有何人能够辕门射戟？”
　　秦征摇头，无奈作不知。
　　颜凝紫唇角绽开，她对着小太子拜了一拜，“太子殿下，微臣倒是听说，前朝有力拔山兮之人，手可裂弓，箭法更是百步穿杨。”
　　小太子眼睛一亮，欣欣然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大汉第一奇侠归昭!”
　　小太子这般博学多才，连民间轶事都这般明了，众人颇觉欣慰。
　　然帝伐小太子喜悦过后又变得失望落寞了，小脑袋耷拉下去：“他要还在，也都七老八十了，不能当我大汉的骑都尉啊。”
　　众臣皆叹：“太子如此关心我社稷国本，实乃臣民之幸、大汉之幸啊。”
　　太子殿下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被称赞了，只是一脸神往地说：“怎么办呢，好想认他当爷爷啊!”
　　“……”
　　这货不是太子殿下，皇亲国戚岂可乱认，他的爷爷，那是已经葬入皇陵的先帝陛下!啊啊啊，这话可不能让陛下晓得，天家的事真是太坑爹了!

　　且说这辕门戟一事，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戟被竖在辕门那日起，众人便惶惶不敢动。
　　四强中终于有人出手了。
　　此人前面几轮与祁若一样，顺风顺水，武艺超群，但是他请缨出战，却三箭落空，其后便没人敢试了。
　　其实颜凝紫看得出来，祁若早已跃跃欲试，只是隐忍着，不知何故。若说是畏怯，那也不应该。
　　“兄长，你何故惧至斯？”
　　祁若只是迷离一笑，几分真假难辨，“风凌弈自然要抢在我的前头，何必急于一时？”
　　颜凝紫困惑。会么风凌弈那种不要命的打法，他现在的臂伤估计还没好吧。
　　但是，果然如此。
　　没过两日，又一人告了失败后，风凌弈出场了。
　　但那日，他的气色似乎怎么好，瘦削的身体软得仿佛可以被风吹走。玄甲羽冠的少年拖着病弱的身子一步步走到众人面前，祁若眉眼含笑，毫无顾虑。
　　立于下首的颜凝紫也察觉到，以风凌弈如今这身体状况，莫说辕门射戟，只怕连弓都拉不开。
　　可是，当他张弓搭箭，当他的眼神渐变锋利，当他以睥睨天下的姿势对着所有人疏狂一笑，众人，心跳都乱了。无法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就好像你一直瞧不起的人其实是深藏不露，他不显山不露水只是因为不想与你个俗人计较罢了。
　　风凌弈引弓而待，他的箭猛地射出!
　　如紫电青霜、疾风惊鸿，一箭破空，苍穹尽裂!
　　一时间呼吸都散去，一时间风云都变色，一时间，祁若的微笑凝在了唇角，颜凝紫眸光复杂，齐刷刷的目光都锁在那快得来不及捕捉的箭镞上。
　　中了!
　　有人欢呼，有人叹惋，唯风凌弈一人默然而立，霎时间天地似有孤光流泻，他玄衣清冷，铁甲生寒，巍巍然、浩浩然，气势如山峦之奔突，如江河之溃决，不可近，不可触，不可亵渎。
　　就在那么一瞬间，颜凝紫仿佛看到了日后叱咤疆场的少年将军。不为别的，她只追寻着那道巉然如岳的身影，终于欣慰地笑了。
　　祁若看着颜凝紫，抿紧唇一言不发，是他少有的阴鸷神情。
　　但是转眼，所有欢呼的人笑容都凝在了唇角，那个使出了全力一搏的冷冽少年，他轰然如山倒下。
　　颜凝紫紧紧盯着他，却不曾移动半分。
　　风凌弈，我真是越来越不懂你了，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直到风凌弈被抬下场之后，所以人还不忘他惊鸿一箭的风姿，宛若九天战神。
　　祁若也下场了，此场竞争，汉皇虽未在座，但场面之宏大惊心不可不谓之为盛况!
　　卫秦目睹了风凌弈的才能之后，陡然起了后悔之心!
　　是的，长在他眼皮底下的少年，究竟是何时习得了这样惊人的箭术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卫秦隐隐有一种感觉，帝焚看中了风凌弈之后，便私下找了高人对他进行密授。所谓花天胡地久不归营不过是托词罢了，所有人都没想到，玩世不羁的风凌弈其实也是个有大才的!
　　卫秦咬牙大恨起来!
　　但是祁若这孤注一掷，却仍然是全场的焦点所在。他一身玄衣劲装，眸光沉毅。祁若很少流露出这般如临大敌的表情，无论何时何地，他给人的感觉总是迷离真心难辨的朦胧。
　　可是现在，这个玄衣郎君，他缓步下场了!
　　如果说风凌弈是战神之姿，那他便是谪仙之度，他的步子仍然优雅又从容，踩着流光铺泄的满地碎金，似能步步生莲。
　　祁若压轴出场，不过是为着前三人折后，他的成败无足轻重，因而不必再有顾虑。只可惜，他竟是低估了风凌弈的实力。
　　武功稀松平常的少年，谁也不曾料到，他在箭术上竟有如此惊人的造诣。
　　挽弓，搭箭，所有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但唯有出箭之时，祁若的手明显一顿。
　　颜凝紫暗暗捏了一把汗，虽然不希望兄长输，但不知为何，她情思大乱!这场竞争，她到底希望谁赢是未来战神、如今空怀绝技的少年，还是她相携走来矢志不忘的兄长祁若？
　　但祁若没有令人失望，他一箭飞出，正中长戟!
　　所有人惊叹不绝。万万没有想到，这项看似刁难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竟被两个人同时完成了
　　祁若长舒了一口气，他徐徐转身，重新换上温和浅笑，却见颜凝紫神思不在，他的眼眸里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凶光。
　　卫秦上前，拍了拍祁若的肩，笑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祁若淡淡回了声“哪里”，只是有些敷衍，他不时往颜凝紫那处瞟去，直到颜凝紫终于醒觉，给他投来一记恭喜的眼神，祁若才勾了勾唇角，迈着长腿向着营门走去。

　　消息是在傍晚传回帝宫的。
　　帝焚方用完膳，觉得颇没胃口，因此只是简单尝了几口佳肴，便一直坐在未央宫等着消息传来。
　　“启禀陛下，中了中了!”
　　原本伏案打着盹儿的帝焚猛的坐起，倾着身问道：“凌弈可是射中了”
　　宦官兴冲冲地回道：“风少和那位姓祁的郎君都射中了!”
　　竟然都中了辕门射戟那般刁难之事祁若也能完成卫秦果然眼光毒辣!要知道，他当初选了风凌弈也曾后悔过的，直到他无意中瞥见了风凌弈的绝技。那个孩子虽然不修内力，但是箭法通神，已是到了百发百中的地步。
　　那个素未谋面的祁若，他的箭法怎么可能不输凌弈
　　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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