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紫

作者:风储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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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只是听帝焚说话的语气,便知这位素来不怒而威的皇帝陛下是动了真怒。
      风凌弈直起身,额上被撞出了血,少年的目光固执又强硬,映着汇流而下的血滴,竟然看着悲壮。“自然是认真。皇上,凌弈行事,说好听了是率性而为,说难听了便是有勇无谋,往往不计后果,成事不足,冲动有余,这样的人,怎配为陛下效力?”
      帝焚微一沉吟,他自御座上站起来,玄金色的袍子于猩红软毡上扫过,带着碾压一切的气场。
      帝王真的怒了。“真要你做朕的孤臣,你怕了?”
      风凌弈涩着嗓子,眸中雾色隐隐,恍似荻花冷月,空照离索,竟有萧瑟秋风渡江而去、千层纹卷的悲凉。
      十七岁的少年,是埋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心事,才会有这样悲凉的眼神?
      他说:“我怕了,很怕。”
      帝焚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他看着眼前坚毅孤傲的少年,第一次感到有些无力。对于十六岁便御极为帝的他来说,不可控之事便是世间最可怕之事,现在他已经有了这种感觉了,他觉得,这个少年日后定然有无量伟绩,而且是他压制不住的。
      这种感觉太可怕了,风凌弈身上的不可控数比起卫秦来只多不少!
      抿紧唇,帝焚打量着笔直长跪的风凌弈,沉声道:“朕拉着颜凝紫进宫,本意只是为了试探柳氏。但朕后来发现,你喜欢她,所以朕方才将计就计,断了你与柳氏一族的来往。”
      风凌弈的嗓子更哑了:“凌弈明白。”
      帝焚看着他,不动声色、不辨喜怒地接下去:“也是因为这一件事,朕让卫氏卖了祁若一个人情。祁若是何许人朕心知肚明,朕作此决定,便是放弃了他选择了你……可你却让朕好生失望!”
      风凌弈又是一叩首:“凌弈有罪!”
      帝焚勾着唇来,眸色沉沉地看着他,拂袖回座,“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朕为你策划多年,焉能让你就这般轻易退出?如今祁若明面上、暗地里都已是卫氏的人,朕弃车保帅,你莫要让朕觉得不值得!”
      “我值得什么呢”他似是低喃,然后仰起头来与高高在上的皇帝对视,苦声一笑,“陛下,凌弈到底值得什么,为何你选中了我,为何卫氏、柳氏都不放过我……是啊,我不能否认,祁若比我优秀,既如此,陛下为何因小失大?”
      “祁若比你优秀?”帝焚挑眉,冷笑道,“风凌弈,你这是不相信朕的识人之能?”
      “凌弈不敢。”风凌弈垂着眸,语气淡淡,“只是,您见过祁若么,您知道舅父对他的评价么,如果您知道,恐怕现在就不会这么说了。”
      帝焚冷哼,“你根本不知朕看重你的地方在哪里!”
      跪立的风凌弈一愣,眼神微微闪烁着惊愕,却听御座上冕服加身的帝王沉浑的一把嗓音传过来:“朕看重的是你这众矢之的的身份,你对大汉的敬畏报效之心,你坚韧难摧的意志……但是真没想到的是,仅仅只是一个女人,便能让你如此失魂落魄,如此溃不成军。”
      “可是,没有她,便没有那个怀着对大汉的敬畏报效之心的风凌弈,没有那个有着坚韧不催的意志的风凌弈,我仍然只是我现在的样子罢了。”他的嗓子嘶哑,早不复少年人独有的清越嘹亮,“辜负了陛下的期望,我自认有罪,陛下若要惩罚,我也,甘愿承受。”
      “你!”若不是多年立于诡谲朝堂算计人心,若不是多年置身危局试挽狂澜,”帝焚真要从御座上气得跳起来。
      气氛有些冷凝。
      博山炉中烟雾袅袅,混着帝宫独有的青花木的松香,馥郁如兰麝。
      满室烟香之中,帝焚沉吟着,看着眼前无波无澜默然跪立的少年,他竟是妥协了,挥手叹道:“罢了罢了,起身。”
      风凌弈求仁得仁,然而起身后嘴角下拉,一丝喜悦欣然的笑都没有。
      帝焚看着他,突然有些迟疑:“若朕能召得颜凝紫为我所用,你待如何?”
      “什么”风凌弈眼睛陡然瞪大,呼吸渐渐急促。
      这正是最好的效果,帝焚的脸上重新沾染了笑意,“早在那日颜凝紫当街救驾之时朕便有此意了,你既如此如此在意,朕便不能放手了。”
      顿了顿,他又道:“朕为了你是彻底放弃了祁若,若如今你因为这件事退出,朕岂非两头不得好赔本的买卖大汉的皇帝绝不会做,风凌弈,朕要拉拢你的意思很明确,所以此次,骑都尉的选拔你不能输,更不可不战而退。”
      风凌弈哑着嗓子嘶声道:“可是我听说,陛下心中早有人选,骑都尉已经定来了,所以无论怎么比,都是不公平的。”
      “混账,谁敢说如此放肆之语”帝焚怒道,转眼,他沉静下来,看着风凌弈,有些困惑,“你便是因为这个突然要退出羽林军?”
      对方不答,帝焚直接将案前尚未来得及收回笔架的一支紫霜毫扔到了地上,“谣言你都承受不住么卫氏随意编排几句,你就打了退堂鼓了还是说,那颜凝紫选择了祁若,你便连竞争的勇气都没了大丈夫何患无妻,几句谣言,一个女人便能磨灭你的斗志,你可真……好啊……”帝焚气得说不出话来。
      风凌弈登时又跪了下去,“是凌弈错了,陛下息怒。”
      风凌弈这几年虽久不在军中,但该学的却是一样也没落下,只可惜他天资有限,无法修习高深内力,因而武艺到了现在都没什么进展。若说实话,他便是答应了去与祁若比试,结局也只是输而已。如果真如帝焚所言这背后并无什么幕后推手,那么加入与否,也只是怎么输的问题。
      究竟意义何在?
      帝焚看了风凌弈几眼,又气又恨又无奈,瞧他选中的人,真是个任性胡为的熊孩子。
      不一会儿,有宦官迈着疾步走进来,“陛下,颜姑娘已在门外跪了三刻了,她命老奴过来催,问陛下几时能接见。”
      一时间风凌弈闹钟嗡嗡声大作,帝焚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你去屏风后边!”
      “唯。”风凌弈退下的脚步比那宦官还急。

      少顷,那身冰紫色的绡纱衣影闪过,翩然从容的少女镇定自若地迈进殿门来。
      当颜凝紫冰紫色的裙裾于金殿之中飘然纷飞之时,帝焚已经暗暗蹙了墨眉,如今更是如临大敌的作态。
      颜凝紫敛衽下拜:“拜见陛下。”
      帝焚挥手去了那些虚礼,朗声道:“抬案来!”
      不多时,几名宦官抬着一张紫檀色的桌案上来,又细心布上了猩红软毡。
      帝焚勾着唇角道:“坐。”
      这是礼贤下士的做派,颜凝紫微微一笑,对着帝焚又是一拜,道了声“多谢陛下”,眼波流转间有些骄矜之味,得汉皇以名士之礼相待,这是颜凝紫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转眼间,这竟然就成了现实?
      宫人们上来供上了茶水,及煮茶的炭火,时至夏季,长安城虽地处北方但也是气候炎炎,茶香袅袅氤氲中,颜凝紫鼻尖上已经沁出了晶莹的汗珠。帝焚见状,勾着唇令宫人用短轩支起了南窗。
      骀荡微风终于溜了进来,带着习习的凉意吹得颜凝紫神清气爽。
      帝焚有意无意间往描龙刻蛟的鎏金屏风后望了几眼,只见其后隐隐有道颀长的影子,沉凝安然,若非仔细瞧不能瞧见。
      茶水转眼间已烧得滚烫了。
      帝焚偏过头来,含着笑一招手:“你随意。”
      “是。”颜凝紫应了,扯着嘴角有些拘谨。
      帝焚凝眸瞧着她,只看得颜凝紫颇不自在了,帝焚忽然笑道:“你很不错,朕总算是知道,被卫秦极为看重的祁若为何心仪于你,凌弈又为何对你死心塌地了。”
      话落之后颜凝紫微不可察地蹙起了眉尖,原本的骄矜与喜悦散的毫无踪迹了,她扬起眸来,“陛下此话何意?”
      上次卫轻衣将她送出宫后,颜凝紫便以为她此生不会再涉足宫门了,然而帝焚紧追不放的态度,究竟是为的那般?
      一番苦索无果,却听汉皇笑言:“你莫紧张,民间传言朕与柳夫人感情甚笃,那并非虚言。朕上次召你进宫,不过是为吓她一吓罢了。”
      从此处看来,帝焚已是打算开诚布公。颜凝紫悬着的心开始渐渐放松,拱着手回道:“陛下圣明,自是不会欺压我一小女子。”
      帝焚看着她,笑着哼了一声,“朕这一招,虽无甚大过之处,却间接害得你失去了妹紫的身份,其实也是对你不起。但是,如今你以司徒公弟子之名行世,倒也不算坏,是不是?”
      颜凝紫弯了唇角,笑得无心,“师父他老人家才学盖世,能以他弟子之名出现世人眼中,也是我沾了大光了,若是以前,我便是真成了他的弟子,也是万万不敢以风尘之名污了他老人家的清名的。所以在这一点上,民女对皇上万分感激。”
      帝焚微笑,招手唤来了宫女给两人都斟了茶水,清甜茶味之中,帝焚之笑显得格外冷凝、沉毅。
      帝王的笑,都是没有温度的。
      “你果然适合做一个谋臣。”
      安谧氛围之中,帝焚突然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气氛猛地跌至了冰点。
      颜凝紫怔怔然抬起头来,便是屏风后那道原本一直默然伫立的身影也微微晃了晃,可是帝焚眼底的认真与不容反驳却如此刻骨清晰,不容怀疑。
      转瞬,颜凝紫恢复镇定神色,只有置于桌案下的手微微收紧,沁出了汗珠。
      帝焚挑眉,“你果然是个冷情的性子,朕没挑错人。”
      屏风后边的风凌弈,神思大乱!
      是的,他无论如何不曾想到,汉皇重用颜凝紫的方式,竟是要她成为帝王谋士若然如此,他日颜凝紫必与他一道,成为众矢之的。
      怎么可以?
      他的漠漠,他那笑容飞扬、神光奕奕的漠漠,他那对生活饱含希冀、既明艳又洒脱的漠漠,如何能戴着面具、从此活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中,如何能肩挑时局、于诡谲朝堂中与诸人心叵测者谈笑往来,又如何能于千军帐中化玉手为金戈出言咄咄纵论天下?
      那阴郁的不带一丝人情的谋士,怎么能是漠漠?
      那以利为先舌灿莲花却又目空一切的谋士,怎么能是漠漠?
      风凌弈暗暗握紧了拳头,指甲深陷入肉中,一丝血红如残阳凄冷流泻。
      颜凝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你太高估我了。”
      帝焚瞥见这女子遭逢惊变仍然临危不乱,心下又有了些计较,他再次挑眉笑道:“朕不给你实衔,太子少傅如何?”
      太子少傅,职位很高,但看如何把握而已。
      值得一说的便是,当今太子乃皇后嫡出,自出生起便被封为靖北太子,如今年方九岁,正是学时启蒙小有进益之际,最需要一个学识渊博且全心忠于皇上本人之人来循循教导。可是,就她颜凝紫两世为人,学会了跳舞、骑射、凫水及其余各项男儿技能,但唯有这至圣先贤的四书五经是一窍不通。让她去做太子少傅,那自然是大大的不妥。
      “陛下,小女子才疏学浅,会些拳脚,却是个不通文理的粗人,只怕,这太子少傅一职……”
      语未竟,汉皇摆手插断:“少傅而已,朕养着的太傅少师、东宫洗马也不是吃素的,你若应允,朕便许你在宫中自由出入,可无召无令出行。”
      他沉吟了片刻,又接下去:“你若担任了太子少傅一职,你那兄长只会更体面,对你们而言,那是百利而无一害。”
      “朕也可以给你时间考虑,甚至,朕也可以让你的兄长帮你做决定,他是朕的羽林军儿郎,出头之日可待,没道理会放弃这个机会。我大汉并非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你若应允,朕可堵住悠悠之口,也不叫你受群臣刁难,无处容身。”
      “民女遵旨。”几乎是在帝焚的话音一落,颜凝紫便答应了下来。
      当她缓慢地以谋士之礼退出殿外之时,鎏金屏风后微不可察地飘来一声叹息。

      风凌弈知道,自今往后,他不可能再浑浑噩噩佯作没心没肺地过日子了,步步走来,步步杀机,退无可退,避无可避。那他只好,迎头而上。为了自己,更为了漠漠。
      帝焚见他从屏风后边缓步走出,脚步更显沉重,冷冷一瞥,“如何?”
      风凌弈于案前长跪,嗓子咽干,“陛下,凌弈再不说傻话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能逃到哪儿如伯夷叔齐那般隐遁,终究只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便是有,下场也不过一死而已。这是属于风凌弈的,痛的彻悟。
      帝焚终于气消,继而颇是语重心长地对风凌弈劝道:“凌弈,朕对你寄予的不是一星半点毫无根据的期待,朕要你去驰骋疆场,去追亡逐北,去建立比卫秦还要奇伟的功业,朕对你如此,便是对你不存二心。你若打了退堂鼓,朕将会对猃狁鸣金收兵。”
      最后一句话犹如重锤砸在风凌弈的心上!
      自古以来,北方胡地的少数民族便以蛮横凶悍著称,他们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汉人为与之停战,便必须每年赠送粮食辎重,并不时派遣和亲公主去维系两族关系。这并非长久国策。帝焚雄才大略,他借着两代皇帝积攒的空前国力,早已蓄意北伐,如今也正是用人之际。
      可是汉皇却说,倘使风凌弈退缩,他便不北伐了?
      那是何等的信任!
      风凌弈心头大受震动,终于沉沉地应道:“凌弈定不负陛下重托!”
      帝焚微含以笑。室内茶香袅袅,龙涎香混杂其中,温暖中透着冷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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