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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第三次从镜子里观察自己回眸转身的仪态,柳青衣依然对自己不满意。
眉毛勾得太高,脸色有点黯淡,脖子的颜色和脸色有差异……
坐下来又匀脸。妆不可浓,叫人猜疑;也不可以看不出,显得简陋。
学问大了去了。
差强人意之后又起身配衣服。
雪纺裙子太华丽张扬,湖蓝色的套裙太拘谨,休闲的棉麻织物见不得场面,浅粉的暗花洋装有些松垮(最近倒是清减了些),难道要穿上班的衣服不成?
一套一套的衣服摊在床上,柳青衣咬牙瞪着它们,恨不得全扔了,免得碍眼。
突然福至心灵,从衣柜里层拉出一件斜肩剪裁的紫红长裙来。
比在身上,倒还合意,又从床上选一条织金线玫瑰的透明纱巾来披在肩上,更衬得肌肤晶莹如玉。
回头看表,已经快七点了。
糟糕,跟叶薇约的七点半,等出租车不知道要多久,要迟到了。
往首饰盒里瞟了一眼,抓起一根赤金链子就套在颈间,拿了手袋冲出家门,正好赶上电梯,出了大门又正好有空车,运气好得难以置信。
坐在车里从观后镜看见自己,后悔得要死:明明有颗石榴石的坠子,怎么却戴了金链子?!让叶薇看了笑话。
顺手摘下来扔进手袋里层。
柳青衣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拿叶薇的约会很当一回事。
叶薇是那种对谁都冷冰冰的人,说不上有多漂亮,可眉眼却很周正,如果让她做橱窗模特儿倒是正经不浪费。
可能是因为叶薇在纸条上写:我有话要跟你说。
也可能是因为自己最近实在无聊得很。
管她呢!反正柳青衣的好奇心被逗得一起一起的往上跳,她天生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
古埃及人说什么来着:好奇心会害死一只猫。
约在一个僻静的咖啡吧,到底是柳青衣先到,先要了一杯牛奶喝着,一边翻看餐厅提供的餐点目录。唔,黑森林蛋糕不错,怕腻,再喝杯香草咖啡好了。
正在想着,对面有人轻轻落座。
抬头看,是叶薇。她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色无袖丝衬衣和藏青色百摺裙,整个人在闷热的夏天傍晚显得清纯干净,真象词中所言: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柳青衣顿时觉得自己一身打扮俗不可耐。
“来了?喝点什么?”她招呼着,不知道该笑容满面还是微微一笑,脸都僵硬了。
叶薇对她轻轻笑了:“黑咖啡吧。还没吃饭?叫些点心先吃着,一会儿去吃好东西,我请客。”
结果要了香草咖啡和黑咖啡,丹麦卷、黑森林和土豆泥,非常奇怪的搭配。
“你有话要告诉我?” 柳青衣终于放松下来,她天生爱吃美丽的甜食,无法舍弃面包的香味,这些茶点成功地让她的注意力转移了。
“是。” 叶薇浅尝了一口咖啡,做个鬼脸,又放糖。
柳青衣吃了一惊:没想到叶薇也会做鬼脸。
“我先请你原谅,硬要你来听我罗嗦。可是在公司里只有你肯听我说话,而且这些话现在不说,也许再也没机会说了。” 叶薇垂下眼睑,冰咖啡在灯光下顽皮地反光,映得她粉面生辉。
柳青衣想说:别说不吉利的话,却始终没有开口,她感觉叶薇要说的,绝不是罗嗦的废话。
2、
我从小时侯起就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里闲逛,那时候的城市感觉就象现在你看到的各种所谓古镇,店铺都是一排排的门板,门前有小水沟。孩子们象风一样在巷子里奔跑嬉闹。没有楼房,各家门前都能放把藤椅,一只木凳,大人们聊天喝茶,高兴了还唱两句。盖碗儿一揭开,浸透茉莉香的茶水清澈碧绿。我现在想起来,还是香气萦绕阿。
后来上幼儿园了,简陋的旋转飞机承载了太多欢乐,即使有人一旋转就呕吐。
我最爱坐旋转飞机,每次都抢到最完好的位子。力气大的男孩子很淘气,几个人看到我在上头,就疯狂地推动飞机旋转,企图把我吓哭。可是我看到蓝天白云,头顶的大树,就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再后来上学了,我到少年宫学话剧表演,认识了一个很有才气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叫……好象叫秋童。
那时候年纪小,整天不着家也没人管。爹妈都忙工作,倒乐意让我去少年宫,免得放学了在街上瞎混。
我们找到好多剧本,大多数是外国的,因为那个男孩子家里收藏了很多中外剧本和小说。中国的新戏太少,就排苏联的,英、法、德、美的,记得那时候有一出戏,是爱伦•坡的《红死魔》。
很奇怪,《红死魔》的感觉就象《十日谈》里抄来的情节,可是我们却非常喜欢它。也许,是因为戏里可以有很多演员同场,那种狂欢的气氛特别好。
所有的人都快乐,可是我不。我笑场了。你大概知道,在舞台剧里笑场是什么概念:甭管演多少场,一到那个节骨眼儿我就笑,撕心裂肺地笑,就算有人给我两个大嘴巴也止不住,就象闹钟到点了似的准确利落,全无征兆。
秋童很恼火,我也很抱歉……
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我就是笑。
临近演出了,终于决定让我演红死魔,即使在台上笑死,也正常得很。
那天排完戏,我和秋童一起回家。我们住在一个院儿里。
天空好阴霾啊,乌云密布,风不算大,却乱,前后左右的钻,撩拨得柳树长长的枝条胡乱纠缠,路上纸屑飞舞,我和秋童的头发都迎风立起。
秋童不喜欢我,我知道;他喜欢一丝不苟的人,我也知道。可是我没办法,我天生有强迫症,不是强迫别人,是强迫自己,越是知道错了、会出乱子的事,越是要去做,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在那么乱的风里,我突发奇想,拉住秋童就亲了他一口,脸。
秋童忙不迭的擦脸,好象我很脏。
其实,我们才十岁,懂什么呀?看见有男女拉手,还编歌儿唱羞辱他们呢!没错,就是羞辱,本意明确得很。
我想,我的举动大概是想向他示好,请他不要嫌弃我糟糕的笑场,我跟他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到底怎样,我也不十分肯定,可是秋童的擦脸动作彻底击垮了我残存的自尊,我僵硬地站住了。秋童,秋童却一步未停,用最快的速度、最完美的姿态走得不见人影。
我呆呆站着,不敢回家。风越刮越猛,简直把柳叶从枝条上硬生生扯了下来。我的身边飞旋着树叶、纸屑和垃圾。这时候天色黯淡下来,我低头拼命呼吸着,顶风走到路边一棵大树后面躲避。
那是一棵奇怪的树,所有的枝桠都从极低的地方长出来,全部往上收成蘑菇伞状。
我敏感地感觉到风里面有种血腥的东西向我靠拢,我应该逃走的,可是我的强迫症又犯了,我一定要看清楚是什么东西。
树的枝桠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忍不住伸长脖子向外探视着。
一个人也没有,连条狗都没有!
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从来没有象那天一样感觉到周围的陌生和寂静。
风已经接近痴狂,灰色的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在喘息。被隔绝的恐惧压上心头,我艰难地呼吸,坚持着。
我等待着,几乎要失望地走开时,风,那接近痴狂的风,竟然停了。
停得干干净净,所有一切都象冬天一样安静,柳枝顺溜地垂下来,树叶和垃圾规矩地堆在路边等待被收走。
我虽然有强迫症,但是脑子不糊涂,也不相信刚才的风是幻觉。可是…………
远处走来一个人影,灰色的衣服。
我的呼吸快了起来,空气里的陈旧血腥味道更浓了。
3、
小叶薇很镇定,她悄悄地在树后蹲下来。十岁小姑娘的身材娇小,树干完全遮住她的全部。
灰衣人走了很久却始终没有走近,可他看来却走得很努力,很执着…………
叶薇的手指几乎要抠进树皮里。
血腥味浓烈,中人欲呕。
孩子的眼神明亮,毫无表情。
柳青衣听到这里,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咕咚一声好响。
她掩饰地端起咖啡狠狠啜了一大口。
叶薇眼睛里泛起一层水汽,手里把玩着锃亮的不锈钢叉子,盘子里美丽的丹麦卷丝毫未损,明亮的果绿和橙红娇艳欲滴。
世间的事如果可以重来,叶薇绝对会在第一时间离开那棵树。
当她拼命防备灰衣人的时候,大树悄然伸出枝桠来缠住了叶薇的脖子。
“啊!”她嘶声叫起来,手足乱舞。
枝桠松松地缠住女孩,好象对她很有耐心。
叶薇放弃了挣扎,瞪着大树。
深褐色的树干忽然裂开成脸,裂纹扭曲纠缠,仿佛在笑。树枝上渐渐生出尖利的小刺,扎进皮肤,也不怎么疼。
叶薇麻木地看着树,好象过去经常跟它照面。
树在笑,女孩子听见它的笑,尖刺犹如针管般抽取她的血液,人迷醉。
“呔!”一声暴喝响起,火光迸现。灰衣人居然就在眼前!
树颤抖了一下,缓缓收回了尖刺。
叶薇支持不住,软软倒地。
“哎!” 柳青衣甜甜叹息:“好了。”
“好了?你错了!其实,那树根本就是我的幻觉!真正可怕的,是灰衣人!” 叶薇微笑着,似乎在讲别人的故事。
灰衣人囚禁了叶薇,每天喂她喝奇怪的红色液体------NO!NO!NO!不是血,是类似番茄汁和胭脂的混合物,浓烈的香气让她至今闻到劣质化妆品的香味就想呕吐。
慢慢的,她发现自己变了,虽然身体在不断成长,可是她整个人变得没有感情,没有痛觉,她变得不喜欢阳光,变得对男人充满了掠取的欲望。
灰衣人会放她出去自己跑跑,最终,她还是会回去,跪在他脚下求得一粒维持人形的仙丹,同时,承受他绵软而猥亵的索取。
此外,她至今都不知道灰衣人样貌如何,他始终戴面具。
“那你怎么逃脱他的?” 柳青衣急切的问。
沉默良久。
灯光迷蒙。
谁说我逃脱了?
无尽的黑暗中她还尚未完全绝望。
她能独自出门的时候就在第一时间回家了。
近乡情怯,她特别选在傍晚走近过去的家。
那时她已经年近双十,全然没有了当年乖巧甜美的样子,没有人认识她。院子里的老太太主动招呼:“姑娘,找人哪?”
“我找……叶全海……”她说父亲的名字。
“恩?叶医生啊,五年以前就搬走了。” 老太太见她问到熟人,话就来了:“唉,可怜呐,女儿失踪了,两口子闹到离婚,就搬家了。你是他什么人啊?”
她不回答,追问父母的下落,情急之色,溢于言表。
老太太见她急切,很愿意多提供线索,可她实在也不知道更多的情况了,神色竟然比她还急。
可惜,她没有更多的心痛可以享受了,她几乎感觉不到心痛。
慢慢退出大院,忽然想起还有一个熟人,又冲进去。
“那,秋童呢?”
4、
我找到了秋童,发现他已经完全不认识我。
心里的恨翻涌上来,如果当年他不丢下我自己先走,我怎么会落到现在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境地?!
我找机会接近他。
说实话,我打心眼儿里看不上他的改变,他变得那么厉害!
以前那个有才气的、干净的男孩子不见了,他颓废、腐朽而爱慕虚荣,企图用花花公子的架子掩饰他的空空如也的脑袋。如果没有他那个当老板的哥哥接济他,大概会沦落到卖身吃饭的地步吧?
可是,我决不会因为讨厌一个人而放弃向他报仇的,只有仇恨才能支持我继续存在于腐烂的尘世。
我刻意勾引他,用我残败的身体诱惑他,我们整天腻在床上。我拼命掩饰我非人的气息,拼命向灰衣人讨取药物来维持身体的形状。
可笑他竟然对我还迷恋不已,全然不知我就是索命的阎罗。
灰衣人发现我开始努力索取男人的精气不免高兴万分,因为这样一来他就能从我身上得到更多他所渴望的阳气。
时间过去了一个月、两个月,我害怕了。
秋童表面奢靡的生活里隐藏着深深的自责和自虐,他其实还是个天真的孩子,以为与世隔绝就会忘记我的失踪。他快乐的神色竟然……竟然打动了我。
我甚至不愿意再折磨他,只想早点取了他的性命,了结恩怨。
这一天终于来了,他虚弱得完全不用我动手——其实,跟我交合过的男人,本来就没有活路了,但是我不愿意他痛苦——层层溃烂的痛苦,有知有觉的死去。
我给他跳舞,他想起我的名字……
他倒下了,我居然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无依无靠。
我抱着秋童回到灰衣人的巢穴,他勃然大怒,把我捆成难以言说的姿势,玩儿命地折磨我,如果不是因为我早就没有痛觉,肯定已经死了十次、二十次。
呵呵,说笑了,其实,我早就死了,怎么还能再死?!他就是想满足自己的疯狂变态。
你说说看,我接下来怎么办?
你猜不出来吗?
我能怎么办?!我无力抗拒灰衣人,又不能自杀解脱,当然只有继续给他卖命。
我开始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东西,这样强大,又这样脆弱!
我不怕他毁灭我,也许,那正是我满心期待的好结果,可是,我多年没有发作的强迫症又来了,我想先毁灭这个妖怪再自我毁灭,即使跟他同归于尽也行。
我夜以继日地偷窥他、刺探他,这成了我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件事情。
灰衣人很怕阳光,也怕打雷下雨,他怕动物的尸体,却喜欢把动物变成尸体。他有洁癖,受不了灰尘和粪便的味道。他喜欢看电视,喜欢看男女媾和的情景,却不能真的和女人睡觉。每次他一激动,就折磨我,针刺、灌水、火烧,甚至往我身体里注射空气。
我了解得差不多了,就开始准备。
一大桶沤得发酵的动物粪便和尸体、一支2000W的碘钨灯、泡了三十斤藿香的雨水、强力发电机。
我有没有把握干掉他?
对不起,我暂时不能告诉你。
祝我好运吧!
今天以后,我就不会再出现在人间了。
再见了。
尾声
闷热的夏夜,忽然雷声滚滚,唰的一下闪电,亮如白昼,豪雨倾盆而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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