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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坐在土坡上,帆布画夹摊开。纸上勾勒的是面前这个湖的写生。
这并不出奇,奇怪的是这幅画的角度;仿佛执笔的人身在湖底,往头顶天空观望。满纸扑朔迷离的折光,光里有鱼群穿梭来往。
“好厉害,你是学美术的?”
他一惊回首:打岔的人眼睛弯弯活像衔回飞盘的宠犬。大约没有人会对这样的笑有戒心,他也不例外,于是抿着唇摇头。
“不是?但你画得真棒。”对方伸手过来把画夹举起,歪着头打量。他微笑,点头,不说话。
天才大概都偏爱安静,他不以为忤,戳了戳画面下方的一块多面体,笑嘻嘻问:“喏,这是什么?”
一直噤声的少年顿了顿,一个劲儿摩挲鼻尖。等问话的人快要放弃时,少年突然抬手碰碰他肩示意对方抬头,然后两只手臂平端到空中,上下舞动手指。
于是恍然大悟。第一,这个少年并非刻意冷漠,而是不会说话。
第二…
“是…钢琴?”
少年连忙点头。
“这湖底有钢琴?”他探头,眯着眼往水波中心端详,眼尾一颗细小的痣随之跳动。都说有泪痣的人多愁善感,长在他脸上却只有兴高采烈味道。
揽着画夹的那人耸肩。
“真有意思。我是袁亦池,你呢?”
他在画纸一角写下两个字;莫袂。然后伸手过来和袁亦池握了握。袁亦池心想那五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怎么在这样晴朗天气里都是凉的。
袁亦池不是本地人,是到这个小镇度假的。所谓度假,就是太多的无聊,需要找个什么东西,抵牢了,磨成可以忍耐的形状。
而莫袂大概就是块磨石。
小镇不大,几天就逛完了。于是袁亦池开始在有太阳的下午,趿拉着人字拖去湖边看莫袂画画。
只是看而已,一种绿和另外一种绿,在他眼里是没什么差别的。虽然莫袂听他这么说的时候就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莫袂五官几乎没一处完美:鼻尖肉肉的,像谁随手在面团上捏了一把;嘴唇饱满,但没什么血色;牙也不是男孩子该有的牙,碎且密。只那双眼睛出彩,上眼睑深深一道褶,睫毛长得很。
袁亦池喜欢从侧面看他画画,自己仰躺在草地上,后脑枕着胳膊。莫袂画画的时候没什么表情,永远偏垂着头,执笔的手用同一种琐碎细致的速率移动。对哪一笔不满意,他会停下来,把下唇咬得更加苍白。偶尔听到袁亦池在旁边打哈欠就抬头—有时他视线会在袁亦池身上停顿一下;有时他会丢开笔过来并排坐下,两手举到眼前,手指一根一根分开又合拢,分开又合拢,无聊却专注的游戏。袁亦池总喜欢在这个时候问他些漫无边际的话。
“家在这附近?”
点头。
“你在读大学?”
摇头。
“去过镇外么?”
摇头。
问一句,莫袂总要过一阵才会认真地摆动头颅,似乎要花很多心思去理解每个字。
小镇的天是孩儿脸,一片两片云过来,太阳还晴着就落下雨来。
莫袂急匆匆合上画夹拿外套裹好。单手兜着怀里的东西,另外那只手扣住袁亦池手腕,拉着就飞跑。
雨流淌进眼睛里,四周景色洇开重叠的彩。袁亦池跌跌撞撞由莫袂牵着。看不清别的,莫袂乌鸦鸦的头发被雨淋得粘在后颈上,触目惊心的黑。
袁亦池在背后喊,我们这是去哪儿啊?莫袂不回头。
路倒是越走越宽。十分钟后莫袂站在一栋两层小楼前掏钥匙。门檐上挂下来的雨冰凉,袁亦池缩缩脖子。
莫袂在门口蹬开鞋子,木地板上多了串滋咕滋咕湿脚印。袁亦池仰头望去:房子挺宽敞。大约是因为外面天阴着,四面墙都灰扑扑的。
啪地一响灯光骤亮,袁亦池差点跳起来。莫袂纳闷地偏了脑袋,一只手还摁着墙上开关。
“这你家?”
点头。
“难道不该点煤气灯么?更有气氛。”
对方噗哧笑弯了腰。
莫袂家的浴缸是老式黄铜的,龙头倒是崭新。热水也没有经久不用的铁锈腥。
墙上挂着小幅的画,内容大同小异:湖,河,海洋,水草,礁石,月光或者日光都是同样苍白。很多的蓝色和绿色凝固在画框里。
二楼的房间里摆了架钢琴,暗棕表面涂了清漆,黑白琴键一看便知是精心擦拭过。
袁亦池把方才在水里泡得温热的手指放到中央C的位置,房间里荡开一个音符。他坐下,曲着一只食指由C顺着往左,一个键一个键敲击,回声隐隐。袁亦池会一点吉它,这琴必然是经常调的,这么潮的地方音准依然出奇的好。
接近键盘末端的时候,却没了声音。袁亦池皱了皱眉,再次按下那个键,一片安静。他耸耸肩,跳到下一个音,还是空空落落。试第三次的时候他发现这琴的低音部少了整整一个八度。
房门吱呀作响,莫袂探头进来。新换的干衣服领口有些大,耳后略长的发拖到肩上。袁亦池笑笑挥手。“你会弹琴?”
点头。
“好啊,我要听。”
莫袂走过来,赤着脚,圆滚滚的趾头从磨破了的牛仔裤口露出来,动来动去。袁亦池跳起来鼓掌。莫袂十指虚虚落在琴键上,手腕提着,下颚冲对方扬起一个等待的弧;袁亦池立刻噤声,手掌合十凑到唇边。
莫袂的小臂落下去。
袁亦池不知道他弹的是哪首作品。他只看见莫袂的十指连绵起伏,仿佛有一线水银由肩窝顺着手肘,腕子,指节,一滴一滴落到键盘上,再被他牵扯出光华流转的丝。
最后那组合弦恰巧落在低音部。袁亦池屏息看着他缓缓放低身体重心,却只触及整片寂静。莫袂毫不介意,垂头停顿三秒,仰脸微笑。袁亦池怔怔的,隔了片刻才呼出一口气来。
“太可惜了,为什么不去修修呢?弹这么好却被这琴给破坏了。”
莫袂来回抚着那几个不响了的键,耸肩。
袁亦池不想否认自己对莫袂的好感。假日艳遇对他而言不是第一次也绝非最后一次。只不过这次的对象是个沉默而好看的男人,眼睛和笑容都很干净。
这干净的男孩子坐在干净的日光里,弹一架黑白钢琴。颈后的汗毛接近透明,像贴着皮肤蒸腾起的雾气。
谁能拒绝,
谁想拒绝,
何况这角度太美好,微微弯腰便触及他颈侧那处脉搏。叫袁亦池差点以为唇瓣之下是一泓春水,因为自己呼吸而吹皱了它。
莫袂手一颤,一串音阶跌跌撞撞粘成团。他停住,身后那人气息停留在自己肩窝,麻酥酥的。
莫袂合眼,头颅向后仰去。
琴声再起的时候,袁亦池松一口气,放任自己揽住对方肩头。
“莫袂,你喜欢我么?”
音符丝毫不乱。
袁亦池收紧臂弯,莫袂眼都不抬。他等了等,赌气捏了对方手腕从键盘上拉开。
“喂,喜欢我么?”
莫袂抽回手,食指抵了下唇。袁亦池有些蔫蔫地;这个人的倔强不容反驳。他的琴,他的画,他的沉默,没有人可以侵入,只许你远远旁观。
一曲终了时他扭头。趴伏在他左肩的人对上他视线,眸子里的湿半真半假。
莫袂抬手,指腹沿了袁亦池轮廓滑动。袁亦池偏头,衔住他指尖。莫袂站起来,单膝跪在琴凳上,腰绷着,微微地抖。他的唇,隔了那一段微凉的指,与袁亦池分寸贴合。
多么奇特的方式,亲吻别人的同时也疼惜自己。
莫袂喜欢茶。
平时喜欢绿茶,水有一分浊茶有一分陈,舌尖上滚一道便知分晓。
某些时候则偏爱红茶,放很多的奶和糖,甜腻香浓,再注入少许烈酒,足以掩盖掉高浓度麻醉剂的味道。
他坐在沙发里,等着对面那人口齿渐渐不清。放在膝头的杯子骨碌碌滚落。
而莫袂只是看,喝茶的手势不变。
喝完一杯茶,他慢吞吞滑下沙发,摸黑上楼。左转,第一间,第二间,第三间便是琴房。
坐下,调整琴凳与中央C之间的距离,逐一试过踏板,手指垂落,顿住,吸一口气。这是一整套的仪式。
莫袂知道自己弹的是什么,拉赫马尼诺夫第七号前奏曲。弹好这首曲子的诀窍就在于想象自己濒临溺死,越绝望则越挣扎,躁动的表面下蕴含森冷的基调。
换指,反复的换指,左右手交错,还不够,再精准一点再残忍一点。小指以尖锐跳音引导主旋律,层层攀升。五个小节后莫袂骤然起身。
差点忘了,浴缸里的水还没放满呢。
浴缸是老式黄铜的,还是那人当初送给自己的礼物。就算褪了鳞,对水还是眷恋的,经常在浴缸里一坐就是一下午,手指泡得皱巴巴。一开始那人还会心疼地把莫袂拉起来,用大毛巾裹住擦干。后来就懒得理了。
用冷水的话,没有雾气缭绕,水底的人脸会看得比较清楚—鼻子嘴里往外冒泡泡的样子很亲切,但一会儿就停了。莫袂试过在他们耳后开一道口子,不过好像没什么效果。流出来的液体粘粘的,他不喜欢。
莫袂回到琴房,侧脸贴上冰冷键盘,左手高高悬空。良久之后放弃与地心引力作抵抗,指尖跌落琴面。
啊,又要少一根弦了呢。
一笔,两笔,他停下手里的画刷。
莫袂偏着头,手背掠过汗淋淋的额头。
拖延了这么久,总算完成了。
他扯开厚重窗帘,阳光倾洒如沸水,对着瞳孔呲啦啦地灌下去。这是莫袂的小小怪癖;从草稿到初步上色都会在露天完成,然而最后修饰一定会在室内,隔绝天然光线,只留人工照明。
这是一张视角奇怪的画。
一片湖。执笔的人仿佛身在湖底,往头顶天空观望。融在水里的光扭曲出千奇百怪的空白。光里有鱼群穿梭来往。
湖底沉没着一架钢琴。
琴盖敞开着,一排一排细密的琴弦排列整齐,惟有一根琴弦松脱了,垂直漂浮起来。
弦的尾端,牵扯着一片阴影。
那是一个人的背影。
上衣承受不住浮力,四散开来,蓬松如一朵水母。手臂半张成准备拥抱的姿势。
他看上去像八音盒子里的人偶,不能放下的手臂不能旋转的足尖。在无人的水底,伴了无声的琴,踏弦起舞。
莫袂将食指凑到唇边,笑意贴着指节漫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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