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高一的时候，我曾狠狠怀念过初中的时光。
　　我时常想起那个不算宽敞的教室，里面只有32套桌椅。我们没有同桌，可每个人都像同桌。
　　我时常想起初一进校时那群全校都看不起的学生。他们品行最差成绩最差，男生又最多。他们气走了原来的班主任，惹哭了第二任班主任。
　　班上的几个男生再一次篮球比赛中集体受伤，向班主任请了假不出早操。因为没来得及把假条交到校长办公室，被校长误以为偷懒停了课。校长根本不听解释。
　　教室里是班主任的课。他接手我们以后制定了各种各样的规矩，大家心存不满，给他取名叫弘二。弘二站在讲台上看着底下罢课的我们。他收起书和电脑，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
　　“各位同学，我知道你们责怪我不能保护自己班上的同学，我也怪我自己，怪我为什么说的话校长不信，怪我不是校长没有资格去抵抗来自领导的压力，怪我的名字从其他老师嘴里说出来时，被加上自找苦吃接了三班的标签。现在我站在这里，和你们一样，什么都做不了。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把这份保证书贴在墙上，接受你们每一个人的监督。”
　　时至今日，弘二那方正中带着潦草的字迹还留在我眼前，连同那日他在讲台上的哽咽。
　　保证书用透明胶死死粘在墙上，上面说，“我保证这里的每一个人，以后都因自己是三班人而骄傲“。
　　他相信我们，我们也相信一下他吧。他没有让我们失望。
　　两年里，我们从年级最后站上年级之巅的位置。年级前十我们能霸占五个。
　　两年里，我们从人人不屑成为大会上点名表扬的模范。拿过优秀班级，出过市区三好优干。
　　两年里，我们从未因学业而放弃欢笑。每年一度的排球赛我们拿了三连冠。运动会我们拿了综合第一。学校里主持团队舞蹈队更是被我们承包。
　　中考前一个星期，全年级都在紧张备战，弘二却天天给我们放歌放mv。
　　中考过后，全年级撕书撕得最畅快的是我们班，笑得最畅快的还是我们班。
　　两年前，弘二站在全班同学面前声泪俱下许了我们辉煌的未来。
　　两年后，弘二站在全班同学中间，看着前面那个长长的镜头，露出了羞涩而不舍的笑容。
　　他相信我们，所以他值得我们相信。

　　到了高中，心里对班级的失望越来越密布。那些年团结在一起共抗强敌的战友，他们都长大了，想明白了，心底的相信早已偷偷溜走，整个身体只装得下自己的那颗心。
　　什么时候没有了那种对集体的依赖？什么时候没有了那种对过去的怀念？
　　可能是从初中睡过一个被窝的女生为了她自己肆意中伤他人开始。可能是从以前见到会热情打招呼的同学形同陌路从身边经过开始。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不相信别人，他们就不值得有人相信。

　　之后，我选择了一条大胆的路。所有人都看不到这条路的现实，想象不到为了走上这条真实的路要付出怎样的努力。那个时候起我才意识到自己对自己的重要性。
　　接连三个月里，每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又听不完的听力做不完的模考，有写不完的paper喝不完的咖啡。没日没夜，的在公交车上吃早点补瞌睡。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有多大的潜力，直到它们就摆在我面前。
　　我用三个月，拿到了有人一年也拿不到的录取通知书，考到了有人考无数次也考不到的高分，得到了有人找尽了关系也找不来的名师推荐信。
　　我给自己判了一年半的刑期，却给自己交了一份三个月的答卷。
　　我才发现，我们从来不是因为某个别人的相信而骄傲，而是因为我们选择站在自己这边，选择不辜负自己。

　　之后的空档期，我买了张机票飞往越南住了一个月。越南是个简单的城市，你会疲于应付街上陌生人的问好，你会愧于面对粗糙脸庞上明亮清澈的眼神。在他们眼里，不管自己有多困难，你都是他们的客人，你理应得到他们的善待。
　　待在酒店沙滩一待就是一星期，吹够了海风听够了海浪，于是我决定出去看看。像酒店前台要了辆车，和隔壁大姐一起去了会安古镇。
　　在镇里，大姐要坐三轮车，上车之前讲好了价格，40万越南盾一辆车。整个下午，车夫带我们转遍了小镇每一个角落，用不太好的英语给我们讲解。那几天正好是越南的新年，路上时常会有人丢给我金桔对我说happy new year。车夫帮我们照相扶我们上下车，一切都刚刚好，直到最后付钱时，车夫突然要价120万越南盾。
　　这个时候，他否认之前说好的40万一个车，改口为40万一个小时。隔壁大姐开始张口大骂硬要离开，结果来了一群越南人把我们拦在车上不准下车。我赶忙付了两人的钱，拖着还在和越南人争执的大姐回到了包车上。
　　回去的路上，大姐一直在念念叨叨诉说着她的不满，我只是安静地听着，小声的告诉司机让他稍稍快一点。刚过一个路口，我们就被交警拦下了。我看到司机下车后跟交警说了好一番话，还掏了60万越南盾给警察，这才重新上路。我问他怎么了，他解释说超速了，只超了一点点，还是要罚款。交警只逮出租车不敢逮私家车，因为他们知道在这里开私家车的大多都不是本地人。
　　隔壁大姐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超速开罚单了。大姐突然紧张起来。司机大哥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用断断续续的中文说：罚款我的，你不用。意思是不要我们承担罚款。
　　重新出发后不久，我们在城里转迷了路。司机没带导航仪，带我们在城里绕了近一个小时才绕回正道。
　　到达酒店时，大姐跟司机交涉说那多出来的一个小时我们不担费用因为是司机带错了路。司机是个老实人，看着手里的钞票想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答应了。
　　到酒店前台拿房卡时，经理让给司机打分。听经理说，这些司机日子不好过，常被交警欺负，一罚就是大半天的工钱。他们一天只能接一单生意，很多顾客不愿意打表收费，他们只能按小时算。挣来的钱还要叫一部分到出租车公司，算下来他们的收入少之又少，有些客人看他们太老实要受欺负，有时候给的小费比车费还多。
　　这下我才突然想起，在这个要收小费的国家，我却忘了给小费给那个朴实的司机。我马上让经理帮我召回了刚刚那辆车，司机来到大厅时一脸愁容以为出了什么事。我拿了60万塞给他，说是小费。他深深鞠躬以示感谢。坐上车以后，我找他拿了一张名片。车开走时，他双手合十放在唇边，又一次对我弯了一下腰。

　　后来，我如愿以偿，登上飞往大洋彼岸的航班，去拥抱那个我一无所知的国家。现在的我，可能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活在想念里，活在没有杂念的执着里，做我想做的事，成为我想成为的人。
　　我好像有很多朋友，每天会和无数人say hi，但是除了打招呼，我还和谁说过什么话呢，我自己都不记得。每天自己抱着书和电脑从学校一路狂奔去赶火车回家，每天都会路过成群结队商量周末聚会的人，每天自己一个人去健身房跑步，在那里认识的人，都是为了打发无聊的运动时间而聊天。
　　然后，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会在那里认识最纯粹的人。大家见面打招呼是热情的拥抱，她们会教我怎么锻炼不会受伤，我们会常常比赛跑步，有人过生日会办巨大的party，然后一大群人一起跳舞狂欢，聚会结束，我们便各道晚安，各自离去。没有利益的交集，没有好坏的区分，我们甚至不用记得对方叫什么名字，什么工作，我们的缘分只停留在几十平米的健身房里，做像朋友一样的陌生人。
　　在他们面前，你可以不用拘泥于世事的约束，他们是最最平凡的澳洲人，这可能是我坚持要留在这里的原因。
　　人心交换人心，这句话从一开就不对。若是人心拿来交易，用来衡量的就只有利益，没有感情。在这里，没有人在乎你是谁，没有人在乎你有没有真心，你问路，他们就高高兴兴领你到目的地才离开，你丢了东西，他们会用各种方式帮助你找回，在大晚上迷了路，公车司机和一车乘客一句话不说就掉头把你送回正确的站台，下了车走过了半条没有灯的街，回头一看，车还在那里，车灯还为你亮着，对司机挥一挥手道别，他会说：take care！
　　在这里久了，朋友变得不像朋友，像是为了同一个目标走到一起，互相利用，互相竞争的对手；常常能给我感动的，却是这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很多时候，我也会在觉得孤独的时候拿出那张照片，送别聚会上大家一起照的最和谐的照片。最最美好的时光已经是过去，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身边的人会越来越少，不是谁改变了这一切，而是因为，我们都长大了，我们不能也无法再像原来那个小孩子一样，有百分之百的真心了。

　　有时晚上关了灯，会听见风追逐着飞机的声音。天上的飞机，没有同伴陪伴，只有孤单闪烁的指示灯，它一言不发，它默默前进，它从不挽留，它不能怀念，下一次落地，就是终点。
　　我在黑暗里看到两个字：人心。
　　它是锁在杂物室里的一卷双面胶，用得着的时候特好用，之后即使是想不起来了，它也悄悄等在某个地方，等你再找到它时，听听你内心的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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