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停驻于流光
全世界与我为敌
——上篇。——
初夏。天气异常炎热,电风扇嘎吱嘎吱的悬在头顶。
不远处的男生甲满口脏话的骂着,好像是因为苏境井买到了过期饮料。她听着只觉太不堪入耳,随手抓起一本书砸了去:“学哪家大少爷发脾气,怎么不自己去买!”
男生甲带着愤怒惊讶的转过身来。她若无其事的检查计算题。
“梁枞遥你以为你是谁?居然帮他——”
没有人看清楚苏境井的表情。
从幼儿园到高中。遇到了很多种类型的人。
男生甲是成绩一般长相一般家境一般打架技术一般。对稍有势力的人粘得像牛皮糖。然后对弱小趾高气扬。
和这一类同时存在的,是苏境井这类三百六十五天的校服,黑框沉重眼镜,只能任男生甲乙丙丁使唤着欺负的懦弱党。
放学后看见他用拖把清扫桌旁的饮料残迹,风将少年的白色校服吹得鼓鼓翻腾。
“又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替他打扫!做作业、买饮料、排队打饭……为什么每一件事情都非得你来做?”
少年微微抬头,又埋下去。稍纵即逝,粱枞遥似乎看见他在笑:
“总得有人来扮演这样的角色。”
严格算来,粱枞遥是没有见过苏境井笑的。他的存在感极薄,连一个表情也没留下就破了。
粱枞遥后来想,大约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看清苏境井的表情。
日子一如既往的过。
英语课上老师点名苏境井要他念课文。少年在被切断了的日光前站起身,立于大片大片的阴影里。他和她都逆光,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她默读一遍就能记下的课文,找不到什么拐弯抹角的语法。他却一字一顿念得十分生疏,掌握不好音调。
此起彼伏的嘲笑声几乎能掀了教室,苏境井不愠的继续着。遮不住的浪淘声,她看不见,听得刺耳,别过身去。
风扇嘎吱嘎吱的悬在头顶,不紧不慢的转动,从四面八方散开温存的暖风。
下课时好友来问周末去哪里玩好。
“诶?如果要钓鱼的话,城郊外那不挺好么。”
“那也太远了呀,四十几分钟的车程,班车出发得早收得也早。”
“哈,反正我也没去过。”
放学回家事意外地遇上了去郊外的班车,在公交车站边停留了片刻,梁枞遥顺着玻璃窗看过去,只有零星的几个人。
她鬼使神差的迈上几步,几乎钻进车里才被身边的同学拉住。
“怎么会停在这里?我记得不是这路线。”
“那边修车道,这一星期改变路线。”
她望着汽车渐行渐远,忽然下了决心。
夏天的日子如同一滩死水。梁枞遥下车后自个儿摸索着路走。
比普通的乡村要繁华些。平顶的砖石屋错落有致,水声重重叠叠,从遥远的源头来得婉转,身前身后净是山,高矮不一的连着衣袂,绿色深陷下去。
连续两个转弯后进了一家店铺。墙上零散的挂着器具,腆着肚子的老板正哈哈的笑。店子不宽却十分的长,夏风可以直直地吹下去。
老板发觉了她的存在,但不急着开口。
“我买渔具。”
“好。”他点点头,转过身去取工具,但是挂得高,只好找来梯子搭上。梁枞遥急忙帮他撑稳梯子,望着中年发福的身子在自己头上努力地向上。
收钱时老板忽然说有处钓鱼的好地方。
她寻着路走去,烈日当头,汗水密匝匝的渗出皮肤。抵达目的地,竟是成片成片的荫凉。
有个陌生少年已在那里。梁枞遥走近了才发现他戴着一顶大草帽,稀奇古怪。草帽斜斜地扣着,挡了她的视线,她不敢出声打扰,怕惊动鱼群。
狠狠的将线抛出去,在空中划出一条透明的弧,长长长长,正如她要钓的鱼,大大大大。她就是那样的人,认定了,就只要最好的。
期间她觉得鱼上钩了几次,正用力地将她手中的竿向下扯,她一惊,急忙收线,却回回都落了空。
“你可以收线了。”不远处的少年忽然开口。
少年声音里带笑,她听着只觉熟悉,却又道不出是谁。顾不上那么多,按着他的话慢慢收线,看着它近似一条直线时猛地斜向上提。
“方向反了。”少年笑着取下草帽——
梁枞遥每次看见苏境井都觉得他是模糊的。
刻意的隐藏自己的存在。
这会他不知为何取下了那顶草帽,她却忽地觉得更模糊了。不是历史悠久的中国画,寥寥几笔的淡然。
而是浮在遥远的边际,若隐若现。
梁枞遥干脆收了杆,提着桶坐在苏境井身边。波光粼粼的湖面,晃得她眼睛疼。
苏境井收回眼,问她要不要同他一道离开。
在回去的路上聊些琐屑杂事,才知道苏境井常来这里,她想想也是,他这样安静,是适合钓鱼的。而她不一样,纯粹的好奇心作祟。鱼店老板远远地望见他们,大声却不张扬地喝着。梁枞遥这回终于大胆些,小跑着上前同老板开玩笑,顺势抢了他的草帽。
欢天喜地的戴在头上后才察觉,苏境井的那一顶缺口处朝左,她头上这朝右。一左一右,自然的重叠着。
这般想着,偷着拉动移草帽,让它挡住了自己的脸,借着投下的阴影的掩饰,望向苏境井。
少年同老板打招呼,晃动手中的桶,阳光不温柔的切下,一层一层地镀着他,视线受阻,看不清。
护着乡野的河流徐徐,夏天的风挽着甜的植物的味道,不动声色的掠过彼此头顶巨大的天空。
——中段。——
回学校后女生们唧唧杂杂的讨论着周末,梁枞遥将视线投向角落,苏境井低着头做题,身子向左微倾,她忽然觉得夏日的阳光这般温和。
它究竟是何时将喧嚣抛弃的呢。
教室里的座位每周依次向斜后方轮。因为没有人愿意坐看不清黑板尘埃厚厚的角落,所以苏境井一直在那里。梁枞遥曾经从未在意,可是这次忽然笑容一涩,推着桌子硬是要和他换。
热伤风,吹不得风扇。她自然的解释。
有要好的女生跑到梁枞遥跟前问她身体打不打紧,她害怕谎言被拆穿便去了医务室一趟。
回去时经过教室办公室,斜晖脉脉,几位年长的老师还留着批改作业。梁枞遥推开窗户,看见苏境井单脚蹲在其中,面朝霞光。
他背对着她,深色的校服是沉沉的宁静,他伸出手摸着对面老师家小孩的头,孩子的眼眸澄澈,笑容腼腆。
少年定是浅浅的笑,将温柔深深的荡漾开去。
她和他隔着一堵墙,她看得痴迷。
夕阳停久了,累了,连说再见的辰光也不留就离开了。
小孩看见了梁枞遥,将手直伸过头顶交叉着摇晃,眼睛笑成了一条线。挂在正东处的时钟稳稳地行走,少年见时间不晚,就告辞跨出门槛与她一同走去教室。
他忽然停住脚,“明明没病,还去开什么药。”
夏的空气中弥漫的尘埃被强烈的高温一束束切下。少年一丝不苟的衣扣已经失去了当初的光芒,谁也看不见,他到底在哪里。
又去了一趟城郊。上一回的路记得不清,晃了好久才找到。
梁枞遥将特意买来的草帽扣在脸上,缺角处对着鼻,一长一短的不均匀的呼吸。四面八方都望过了,还是没有见到苏境井。轻笑自己,哪里来那么多相遇。
醉翁之意不在酒,亦不在乎山水之间。梁枞遥浅笑,想起少年看不清的面廓。
她合上眼,梦见自己站在苏境井的位置上,桌椅不翼而飞,平日里嘲讽苏境井的人这会儿将矛头全指向自己。找不到出口,她模仿着苏境井的姿势。日光对半将世界切成两极,她被夹在冰川厚重白雪皑皑动弹不了的这边,低着头,屏着息。
她不知这是不是苏境井声声道着的角色。
醒来时薄暮冥冥,梁枞遥来不及多留片刻嗷嗷叫着冲向车站。天边白茫茫的色彩慢慢淡去,偏僻的郊外,出租打不到,游人俱归去。
辗转一番只得去找鱼具店老板,店铺的门虚掩着,微微透出白炽灯的光芒。
站在外边喊了几声,老板“哎哎”的应着开了门。
“那要苏境井来接你吧。”
说得这般天经地义。
“……我和他不是很熟。”其实心里欢喜得很。
“同学情谊贵重着呢!我去打电话哟……”大叔将衣摆卷起来,热天里总喜欢亮出肚子。
同学情谊,对苏境井来说,也是贵重着的么?
大叔随后端两张小凳子出来,矮矮的正方形,陪着少女等。
“第一次你来店里呀,我不招呼你。你们城里人都那样,什么都等着别人来为你做。”
“恩。”
“自己要什么只有自己最清楚罢,别人说得天花乱坠有什么用。”
大叔圆圆的肚子在光照下像成熟的西瓜,梁枞遥听得开心。
苏境井来时梁枞遥头顶的白色刚好全身而退,女生眯着眼睛看见少年的周身都是淡黄色的晕圈,暖暖的。
“真是麻烦你了。”
少年轻描淡写的应了个“没”字,转过身向回走。到了路口,只看到道路两旁参差不齐的野草,中央是几块被泥路遮了半身的石子,却找不到他来时的出租车。
“是不是有其他的游人出更高的价格,就走了?”女生疑惑着。
只好在这里住下来。梁枞遥躺在小旅馆的床上呈现大字,嘴角还残留着甩不开的笑。
吃晚饭时没有见着苏境井,问同他认识的老板,对方一边整理串成一柄的钥匙一边回答“大概在庭院吧”。
丢了碗筷匆忙赶了去。
远远地望见了他,却只装作饭后散步地偶遇,“你在这里呀。”
少年的白色短袖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头发微微扬起。他倚着一棵树,此时月光洒下,透过叶与叶的不亲密间,在大地上化成了明明暗暗的空明积水。
少年的身躯与身后的树木仿佛融为一体。
“你会爬树么?”
“恩?”
“我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小说。说的是一对青梅竹马,”梁枞遥依旧抬着头,终究无法将目光冲破错乱着盘旋着拥抱着的树枝,“女生十分倔强,什么都要同男主角比。有次在河堤的绿林边,她硬是要同男主比爬树。但是男生并没有搭理,只是站在树下看着她。”
苏境井转过头。
“被骂成胆小鬼也不在意,其实他只是想要在她失重跌下时能稳妥的接住而已。”
少女的声音凉凉的散开,小说的结局戛然而止,能有什么呢,无非是彼此太过倔强。她从未给过他做骑士的机会。
客人们欢笑的声音夹杂着头顶传来巨大的蝉鸣声呼啸袭来。
“你能不能,”女生的发香随着柔和的月光泻在空气间,面对少年投来的疑惑的神色不自然的避开,“笑一笑。”
为什么没有一阵风能够吹过你那终年大雾的森林。
天微明就起身。时间尚早,抵达学校时四处都已明亮。便是夏天的清晨,将一切都照透了。
还是有人看见了梁枞遥和苏境井一道的情景,一传十、十传百的说了开。
有人在一边扇凉风“怎么可能呀谁会喜欢苏境井这种懦弱的……”
剩下的话兀自悬挂在空中,被女生掀桌的行为打断。
“你们够了没有!”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下径直走到苏境井面前:“你笔记本给我。”对方弯下腰拣起被人踢在地上的书包,小声的答,你等等。
看这情景算明白了的闲人住了声,拿着各自的作业回到位置上,擦黑板的值日生踮起脚,前排的同学被呛得厉害。
一切按照原有的轨迹一如既往的运行着。
苏境井俯首的样子让梁枞遥看了实在难受,同昨日穿着宽松衣服笑着的少年判若两人。
好不容易散开的雾,又卷土重来。
自己想要的,终究只有自己才清楚。
全世界的人,一人一张嘴,说一千遍一万遍的不是,我不想再听见。
只是我也想知道,在哪个大雾散不开的日子,我爬上那棵高不见日的树,一不小心失重跌下,站在树下的你,是否会像个骑士稳稳接住?
上了公交车后用手拉住车环,想起苏境井的笔记本,急忙腾出一只手艰难地拉开书包拉链。
接下来一个转弯,手中刚拿出的笔记本掉下去。
穿着别校校服的高中女生帮忙拣起来递给她:“喏,”然后一个劲盯着扉页,“苏境井?”
梁枞遥接住,“你认识?”
“初中同学,”对方轻轻地笑,“你和他一个班的?”
梁枞遥点了头。对方望向窗外,犹豫的问:“他现在,是不是很不好。”
“诶?怎么说呢……”将本子向怀里一揣,梁枞遥忽然停顿,“你能告诉我他以前的事么。”
以前的时候,苏境井并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即是指总是被欺负……就像他不会更换的角落的座位一样,阴影无限。
可是少年的曾经,确是过着同阴影无限对立的风光一路的生活。
苏境井曾经对梁枞遥说过,每一种角色都得有人来扮演。而在那个时候,扮演着过街老鼠的人,是个叫冯婷玥的女生。
小时侯发高烧而使智力只能达到小三的冯婷玥,被当时所有人厌恶。即使是这样,她也渴望着能如正常的女生一般。
如她们一般,喜欢班上那个耀眼夺目的,叫苏境井的少年。
也不知道是被谁骗了说四月一日是苏境井的生日。欢天喜地的去买了个土得掉渣的布娃娃,鼓足了勇气,在公然之下把它交给了苏境井。
大概无论是谁,拥有怎样的经历都无所谓,只有沾上任何与“恋爱”有关的气息,都会变得异常可爱。
可是显然,苏境井并未发现这份可爱。在四月一日这个特别的节日里,他只是勾起嘴角将棕色的玩具随手丢入了垃圾桶。
而这个在他生命中出现过许多次的动作,于冯婷玥的瞳仁看来,是多么绝望。
她没有别人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她受到了别人所没有的一切灾难,只好把自己仅剩的一点寄托在苏境井的身上。
却是这样的结局。
究竟是谁的错。
“然后呢?”
“然后,她不见了。失踪了。”
——下续。——
可对于苏境井来说,这些,又算是什么呢。无数的情感重重叠叠,想要亲身的真切的知道你究竟有多痛。
他说,总得有人来扮演这个角色。讽刺的穿上这身戏服,辰光日复一日的流转。
他帮男生甲乙丙丁买来的汽水打翻在炙热的地板上,慢慢地蒸发成了看不见的光斑。
少年的面廓模糊,把自己隐秘在了层层海涛波浪之中。
原来是这样,他洞悉了一声一息,却只是低下头,按着别人自以为是的轨迹走。
明显的察觉到了周围的变化。特别是自己将整理好的笔记还给苏境井时,闲言碎语正大光明的升级成为敌意。
但是对于这些,梁枞遥统统都不在意。他们排斥着苏境井,将他的沉默视作无法反驳的痛苦,以此为乐。“变态,”她小声的骂。
回到座位时梁枞遥看见自己浅黄色的椅子上,打翻了一大片红色墨水。
一大片,一大片的,刺痛了眼。
她却不动声色的从书包里找到纸巾,俯下身子,将它们慢慢擦去。
忽然想起那个受到伤害的女生,或者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了。
明明是愚人节呀。就算是在心底一遍遍的对自己暗示,也知道不过是借口。没有让她完全康复的医生、欺负她的同学、不会关心学生的老师、对女儿麻木不仁的父母、欺骗她你生日的人……通通都是有罪的。
可是每个人都向后退了一步,冷色的灯光全部打在你一个人身上。
你的大脑已经发出了笑的指令,身体却无法执行。
想起了那个她来。
七月初时本班值周。谁也不愿意接受打理图书馆的任务。
“同学们有没有想要推选的人”的下一句,“苏境井”“梁枞遥”的名字成为了新热门。
浓浓的书卷气。十几架风扇不快不慢的转动。没有空调凉气却十足。书架分两边,中间隔出能容下一两个人的过道。管理员面前厚厚一摞杂乱堆放的书。
随手翻了几张借书卡,密密麻麻的名字,不认识。
站在凳子上将书放回原处,跳下来时向左边看去,晦明铺开来,看不见他。又踩上凳子将倒下的书抽正。
“错了。”少年的声音插了进来。
“诶?”
她站在凳子上身子向这边倾斜。苏境井在外面一点。再过去一点,是被阳光切下的最中央的过道,正北方有巨大的窗。
“这一面是Q不是O。”笑着捡起地上一本《欧洲史》扬了扬。
“诶诶诶??!”不会吧!
“没事。那边的做完了。我帮你。”声音柔和些,安慰后悔得跺脚着脚的女生。
沉默下来。她站在上面,把刚才放进去的书取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在下面张开手的少年。
“错误谁都会犯的。我不敢说她不会责怪你,相反的,如果我是她,或者其他人,也觉得那时的苏境井不可原谅。”
对方忽然明白了梁枞遥是指什么,手指轻微的动了动,僵硬下去。
“可是已经回不去了呀。”
背对着他,不知道他什么表情。明明暗暗的,从未真切过。他安静的听着她说,坚定的声音在尘埃中散开。
“这样一来,你的那个角色,不就也空了么。”
如果你被空缺了。我的喜欢,要怎么办呢。
“安慰的话,一定已经有人说过了。”就像那日在公交车上的外校女生,说起苏境井,眼睛里泛着柔软的光。
“但是我想,关于梁枞遥喜欢苏境井这句话,”.少年的面廓映过来,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想象中的梦境中的一一重叠起来,“一定没有人说过。”
什么好角色坏角色,重要的、不重要的。不是将全世界都抛弃了么。
只要你。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