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箱十二卷

　　方倚璧却在那儿笑着问石润霞道：“怎么？你哥哥呢？前些天他就没来见我们，怎么今天也还不来，总不成咱们这里庙太小，请不进他这尊大神来？”

　　石润霞不由连忙赔笑道：“方姐姐，你看你说那儿话来，哪儿能呢？这不就是为了赔前些天那个罪，又怕方二哥又要指着鼻子骂他，今早上才又把他那两件什么破宝贝拿出来，只是左手上一件，右手上一件，捏的比胶着的还紧，一时竟不知道该送哪一件好了，我一时气不过，又怕来迟了。这才先过来了，他一会儿也就到了，只是恰巧方二哥又偏偏又不在，也活该他倒霉，白痛心一场，哈哈！”

　　她说着又笑道，倒好像吃亏的不是她哥哥，倒是别人的哥哥一般。

　　众人不由一起笑了。

　　方落雁却在屏风后面冷笑道：“他会有什么宝贝，左不过是前唐老颜的一幅字和周代的一只破鼎罢了，又有什么希奇，要是送给南玉屏那个喜欢吟诗作画的倒也罢了，肯定会讨他欢心，要是送给我，哼哼！”

　　方落雁不由摸着下巴冷冷地笑了，却又摇摇头道：“不过他收的那种‘绮罗香’倒还有那么一点意思，是一种异香，可以香凝十日，三里之内更可以招蜂引蝶，只可惜只有那么一点儿，他是断不肯送的……”

　　方落雁刚想到这里，就听毋宝瑶倚在一张盖着黄幔的案子上笑道：“他会有什么宝贝？只不过是颜真卿的一幅《玄秘塔碑》拓本和一只四鹿擎方鼎罢了，倒是那绮罗香，还是有那么一点意思，只可惜也就那么一点儿，我用了一次就用完了，我再跟他要，他却是说什么也再拿不出半点儿来了，真是气死我了！”

　　一句话出口，方落雁的肺都要被气炸了，立即就有了一种要出去和她拼命的冲动，想了想，却还是忍住了，到时候出去跟石青玉算总帐才是正经。

　　“那绮罗香嘛？哥哥叫我用过好几次，我都嫌它香气太浓，所以没用，却没有想到你那次倒一齐用了。”

　　石润霞笑着，却又不无讽刺地道：“也幸亏是少，又是近冬，蝴蝶倒是没引来，却引来了那么多的黄蜂，你倒是没事，哥哥把衫子脱下来包住了你的头顶，李继宏他们头上都是两三个包，独独我哥哥头上七个，也算是报应？”

　　“呵呵呵……”

　　众人不由一同大笑，方落雁在屏风后也不由想笑。

　　毋宝瑶不由气道：“谁说我没事，鼻尖上一个大包害的我十几天都没有出门呢！”

　　她一生气，手腕一抖，腕上的镯子与案子上的东西一碰，立即发出“嘣”的一声清响，声音清脆悦耳，甚是好听。

　　“什么东西？”

　　毋宝瑶不由一把把那紫幔扯了下来。

　　却是一只筝，除了样式古朴之外，几乎毫无起眼之处，只是右下角筝漆班驳之处，却有两只雨中伴飞的燕子，只是说是伴飞，倒不如说是惊飞更恰切些，因为若是一般的画工的话，两只燕子一定是相依相畏，状态亲昵，而这两只反倒却是一南一北，一左一右，惊慌中做分飞之状，也不由人不解了。

　　“惊双燕？！”

　　但紫幔一掀开，毋宝箱已是惊讶地叫出声来，满眼都是艳羡之色。

　　毋宝晴也不由叹息，“惊双燕”是前唐四杰之一卢照邻夫人的遗物，卢照邻的二夫人明月也是因“惊双燕”才与卢照邻相识，只可惜明月又是那样的人,虽然她也深深地爱着他，最后仍随他共眠于九泉之下，但对于卢照邻来说却也不能不说是一种情感的折磨，只是这种带有不祥之气的东西又怎么会落到了方倚璧手上呢？

　　“不错，正是‘惊双燕’，不过，据说它身上有那么一点儿所谓的‘不祥之气’，怕冲撞了客人，所以我才特地的把它遮起来了！’方倚璧不由轻轻地笑道，脸上却都是阳光的影子。

　　“能不能让我摸一摸它？”

　　毋宝箱激动地道。

　　“怎么不能，当然可以，那毕竟是一段让人向往的感情，不是吗？”

　　方倚璧轻笑着，却又悠然神往。

　　石润霞也叹息，不错的，明月固然不能与卢照邻一同归隐山林，舍弃那一份荣华与富贵，可谁又能说她对卢照邻不是真心实意的呢？

　　“但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这又是何等的意境，这又是何等的情思，只是她悔悟的太迟了而已。

　　毋宝箱坐了下来，轻轻地揉了揉弦，怜惜地道：“好筝！”

　　方倚璧却笑道：”筝是好筝，却不知道你行不行！”

　　毋宝箱不语，只是朝她俏皮的一笑，手指轻捻，试了几个音，便流畅地弹了起来，刚弹了几个音节。

　　方倚璧已讶然道：“雨纷飞？”

　　毋宝箱不由长叹：“临对‘惊双燕’，又怎能不是‘雨纷飞’？”

　　说着，素指一按，筝音更是流畅，窗外阳光明媚，竹新蝶飞，然而房内却是细雨霏霏燕滞洄，每个人都被那份缠绵的爱情所感动，心中有了一层薄薄的雾，整个世界也幻化迷离起来，不错的，若非没有卢氏病中的那份难舍与悲苦，又怎会有这缠绵悱恻的“雨纷飞”？又怎会有了卢照邻寄明月的那首《长安古意》呢？

　　茫茫细雨里，方落雁似也突然看见了秋风中卢照邻那逡瘦的影子，他是那样的孤傲，又是那样的郁寂，叫人无比的尊敬，又无穷的怜惜，李商隐也同样曾经说过的“此情已待可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方落雁的心中突然也有雨起，小碧，小丫，菁儿，小雨也开始黯然神伤。

　　“铮！”毋宝箱的无名指突然往里一打，筝音突然急剧地加快，直如骤雨打荷，虐风摧铃，悲愤之情狂然而涌，就连边上的毋宝晴的脸色也不由为之一凝。

　　纤指急抬中，毋宝箱的筝音越来越高，越来越高，感情至极处，整个房间中竟似乎电闪雷鸣，大雨倾盆，筝音已至极高，再高只怕就要断，但毋宝箱突然银牙一咬，双臂竟再度加快，转为刮奏，每一下都是连抹连勾连敲连打，筝音立即如潮水一般狂泻出来，直如怒涛拍岸，又如乌云四埋，一浪高却一浪，一层压却一层，一层层，一重重地迎面扑来，人在其中，只感到一种无比地撕裂与疼痛，方落雁躲在屏风后犹觉一道道的霹雳在头顶不断地炸响，整座楼都在筝音里悲恸地晃动。

　　“厉害！厉害！这是明月在发泄与卢照邻分别时的悲伤、无奈、还有愤怒？！”

　　方落雁不由在心底里由衷的赞叹道，复又透过孔洞向外看去，看着毋宝箱那清秀的面容，纤薄的身子，忍不住兴奋地道：“没想到她这么纤弱的身子，竟能爆发出这么大的能量，她的筝技这么的好，对明月和卢照邻的诠释又是这么的精湛，果然不愧是我看中的人儿啊！”

　　正想着，屋子中悲烈的筝音似乎又低了下来，比以前的要舒缓，但却更加的呜咽、幽怨，似乎在娓娓的诉说，微微的倾诉，似乎在每个人面前勾勒出明月那凄婉哀伤的面容来，在众人面前轻轻的诉说着自己与卢照邻分别后对他的眷恋与思念，筝音舒缓、沉郁、婉转，如泣如诉，委婉缠绵，似乎勾起了毋宝晴和方倚璧不少心事，两个人竟似乎有同感一般，都缓缓地低下头，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石润霞也立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窗外，心中若有所思。

　　“咚！”就在这时，毋宝箱的螓首突然微微一挺，古筝一个大劈，紧接着又是一个大指摇，再接下来竟直接是扫摇，刮奏与一连串急剧的按音；筝音立即滚滚地向前打来，一浪滚却一浪，一浪急却一浪，直如草旷万马，又如山倒河塌，飞瀑迸华，烟花流霞，滚滚而下。这是明月接到了卢照邻死亡的消息？心中压抑的情感一下子全部爆发出来了？

　　扫摇，刮奏与按音竟也能连在了一起？！众人不由齐齐大是惊讶，随即又是大为佩服，尤其是方倚璧，不由频频向毋宝瑶和毋宝晴看来，这宝箱的筝技即便比不上音律大家，在众人中也绝对是最顶尖的那一截儿的存在了，更况且毋宝箱的筝技已经这么高了，也不知道那被称为“雨夜潇湘”的毋宝晴的琴技会高成什么样子。

　　而屏风背后的方落雁也一脸陶醉，身子原本随着明月的情绪起伏或者放松，或者沉重、紧张，到了现在，却也只剩下那无尽的悲伤与哀痛了。

　　方安却不管那一块，眼见方落雁已经闭目入了神，一时心无旁骛顾不得自己，不与自己抢窥孔了，连忙便伸头往前面的窥孔使劲儿一挤，就想再去看小雨。

　　方落雁正听忘情处，但起码的感觉还是在的，一感觉方安来抢自己的位置，立刻下意识地一把推开方安道：“你干什么？一边去！”

　　“我不！”

　　方安立刻便挣扎，但屏风后面狭小，方安一挣扎，好巧不巧正重重戳在方落雁的伤口上。

　　“啊呀——”

　　方落雁疼的闷叫，连忙伸手去捂伤口，这一下可坏了，伤口没捂住，一把却先重重撞在屏风上，那屏风便缓缓地往下倒去。

　　“坏了！”

　　两个人同时大惊，又都迅速地出手想去扶住屏风，却反倒互相一撞，撞在了一起，方落雁身上更疼，两个人谁也站不稳，一起狠狠地向屏风砸去。

　　“不要——”

　　屏风后的方落雁还想拉住方安，方安立脚不稳也想拉住方落雁，两个人还都想拉住屏风，都想将事情尽可能的挽回，但那又怎么可能！

　　“砰！”尘土四溢，筝音本来就已经到了尾声，毋宝箱听到这个声音，立刻停止弹筝，然后便看见了两个人以滑稽的姿态，手舞足蹈地将屏风砸落下来。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先是一阵的惊呼，随即众人又看着烟尘中、屏风上早已大马趴了的方落雁和方安，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哥哥……”

　　方倚璧又囧又气，忍不住腌臜地叫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方……方姐姐，这……这是你的哥哥……哥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毋宝箱本来就在笑，听到方倚璧的叫声，又看了看地上的方落雁，知道他是方倚璧的哥哥，更是乐的看方倚璧出糗以继续报她今日刚进门之时对自己的促狭，忍不住就更加放肆地大声笑了出来，直笑的媚眼半眯，水波光散；纤体如酥，花枝轻颤，银铃般的声音便从她编贝般的檀口中飞散出去，一串串，一串串地飞满了整间屋子，然后，穿过轩窗，直飞到屋外，传入天际，这才消失不见。

　　方落雁听到这银铃般清脆的声音，却发现原本因为筝音而沉郁的整个房间突然也因为这笑声而忽然变的亮丽、明媚、清新起来，忍不住艰难地抬起头，然后便又看到了那魂牵梦萦的女子来，一如那雨中，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

　　方落雁看着看着自己就忍不住满意地笑出声儿来，暗笑道：“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将来要是娶得如此动人的美人儿做娘子，那这一辈子也算是值了……”

　　“这双眼睛……”

　　毋宝箱的声音却渐渐地沉寂了下来，因为灰尘中，她又看见了那一双的眼睛，那眼睛，是那样的无邪，却又灵动、对自己依然是毫不遮掩的赞叹、欣赏……

　　“啊？是你——？！”毋宝箱终于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地大声惊叫了出来。

　　“哇！这么多的尘土，发生什么事了？”门外，石青玉正抱着一个卷轴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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