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栗子面儿窝窝头引发的血案

　　我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腐朽的气息霸占了七窍，眼耳口鼻无一幸免。四周流动着比黑夜更黑的物质，像水一样流动。我在这黑暗里，如同溺水一般，却连抓住一根稻草的力气都没有。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

　　我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大概是死了，但是连这唯一抓得住的片段都模糊不清。记忆里金戈铁马，飞矢如雨，万箭穿心的痛楚却已不再，大概这就是死了吧，我猜。

　　沙沙……

　　凭着似乎称得上灵敏地听觉，我将及其细不可闻的声响捕捉入耳。这声音有点像冬天，马蹄踏上枯草，枯草肢体碎裂演奏出的乐章，透着亲切，就好像充斥着我过去的整个人生，如此的熟悉。

　　沙沙……

　　我好像丢了对自己很重要的东西，对，很重要，比哒哒的马蹄声还要熟悉，还要让人为之一振。心脏忽然一窒，别说是我现在真的有可能已经死了，就算没有死，活着尝遍世间百般刑罚，我也不会否认这一点。

　　可是我是谁呢？

　　我连这都不知道啊……

　　妈的，这种事情不被自己控制的感觉，真是让人不爽。就像那时候一样。

　　“我要吃豆芽！”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你一脸“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表情就气不打一处来。并不是说我没来由冲你发脾气，只是现在的我，还想不起自己一肚子气从何而来。

　　你没有说话，为我夹了一筷子豆芽。

　　“我还要吃红烧肉！我够不到！”我塞了满满一嘴的豆芽，用力咀嚼，想象你这棵豆芽被我碎尸万段。

　　你唇角微扬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又夹了一大块红烧肉到我的碗里。

　　“鱼！”似乎那天的我就是要跟你发脾气，筷子和精致的瓷碗碰撞出惊天动地的响声，碗底几乎被我戳出洞来，虽然上好瓷器的声音听着还有些清脆悦耳。

　　你骨节分明的手夹起白色的鱼肉，手中的筷子好像还能看出当它是竹子时候的颜色，不紧不慢地挑出鱼肉里的小刺。美好又温暖的画面，却偏偏让那天的我心上好像扎了你挑出来的鱼刺，没来由更加烦躁起来。

　　“谁要吃这些东西！”我站起身来，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红烧肉好像又变回了猪，鱼也变回了它活着的样子，纷纷跳下桌面，颇有喜剧效果地在地面的灰尘里打着滚。豆芽似乎不甘心，游动起来，扑棱棱溅起几尺高的汤水。

　　“我要吃栗子面窝头！”我居高临下地怒视着你，偏偏又不能拿你怎么办，只能紧紧握着你价值不菲的茶杯，力度大到几乎要捏碎：“刘表那个老王八敢从我这里抢东西，也不先称称自己几斤几两！”

　　刘表又是谁？

　　我还是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了，重要的东西就是栗子面窝头吧。现在虚弱到呼吸都是负担的我，真是无比羡慕脑海里那个元气十足，对别人无理取闹的自己，真是让人哭笑不得。求生的意志让我觉得，如果还有来世，继续让我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为祸人间也无不可，只要还能有来世。

　　只要来世还有你。

　　这个想法突兀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为什么？我不记得我是谁，可是我知道你是袁公路，是我希望下一世、下下一世都能够见到的人。又一些记忆的片段不绝涌入，伴随着更加强烈的窒息感。

　　你低敛着眉，一如既往地四平八稳、安然自若。我讨厌你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这份波澜不惊就像是你的面具，阻隔你和我的面具。我就是要在波澜不惊里掀起惊涛巨浪，所以你价值不菲的茶杯被我狠狠掼到地上，用远远大于可以摧毁它的力量，所以它只来得及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最后一声惨呼，与它价值不菲的金玉之外毫不相符的惨呼。“呵呵，你连刘表都怕？袁公路，你袁家的荣耀呢？我看你四世三公的名号也不过如此，啊？”我还不忘狠狠给了地上的残片一脚，让它们发挥出最大的、能够激怒你的威力。

　　你一直低敛的眉终于抬起，剑眉下一双凤目，幽幽的瞳孔只是淡淡地从我的脸上掠过，带着我最讨厌的波澜不惊。眸子里流转着什么，像是粼粼水波，却不是我想要的浪涛。不，还要更猛烈一些。

　　所以桌上的杯盘碗碟都难逃此劫，被我尽数扫落地面。刚刚在桌面的小舞台上上演了一出好戏的豆芽汤、红烧肉、西湖鲤鱼依次粉墨登场，完成它们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次演出，真是美妙的乐声。你黑色深衣衣角除去原有的绛色暗纹又多了一片原属于红烧肉的汤汁，领口还挂着一根豆芽，颤颤地欲落未落。“软柿子靠不住了，看样子，我还是得自己去把栗子面窝头拿回来。”我带着刻意的挑衅望着你，嘴角是丝毫未加掩饰的笑意。我看着你眸子里的水波开始汹涌，却没有翻滚成浪涛，像是被冰面阻隔，暗流涌动。

　　“走了，不叨扰了。”看着你眼里的暗流，内心满足感膨胀的我，并不能体会出暗流与浪涛的区别。乌云密布，黑云压城，暴风雨却没有降下，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一撩衣摆已经走到门边的我，走到依旧坐得四平八稳的你身前，蹲下，靠近，将那根颇有些平衡能力的豆芽叼在嘴里，望着你的眼睛缓缓咀嚼，再咽下，冲你露出一个似乎不带有任何意义的笑容。好了，我很满意，你不让我抢栗子面窝头就算了，还真能阻止我不成：“走了啊，不用送。”

　　满足感几乎要膨胀到顶点。

　　“唔……”讨厌的窒息感。跟现在的窒息感一模一样，真实得我从现在的空气里好像还能够闻到你的味道。

　　讨厌的窒息感。

　　讨厌的波澜不惊。

　　果然还是波澜不惊最讨厌了。

　　不，窒息感也一样讨厌。

　　口腔里还被波澜不惊的、带给我讨厌的窒息感的你的气息占据。

　　（0.0此处应有一锅肉。【认真脸】）

　　“你去我不拦你。只是，”你的脑袋埋在我的颈间，灼热的气息近在耳畔，冲淡的嗓音还是一如往常：“将来别怪我不给你收尸。”

　　“袁术！你这个王八蛋！”我用力地想要推开你。

　　用尽全身力气地……

　　推开了的是却四周的黑暗，和封闭的、狭小的空间。

　　然后猛地被拥入一个熟悉又陌生、似乎渴望了百数十年的怀抱。“文台……文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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