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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春
一九五九年的冬天,似乎比往来得都要早了些;豫东南的赤城县,还没有从暮春那场□□的影子里走出来。不巧,夏夜里的一场暴雨,又将城南的水库涨破了堤,城里没有饿死的幸运儿,这会子又大都作了溺死鬼。
如今,洪水虽说是退了,但是仍旧见不着几个返乡的城里人。往日繁华的南关大街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没有烂尽的死尸。人家檐前房后积了水的阴沟里,遍浮着贪水的鱼儿,尽管翻胀了白肚,却还不怎么发臭,像是刚刚死去不久的样子;一只碗口大小的王八,大翻了个儿,为了晒足半晌的暖阳,便再也没能翻过身来。沿街的两排商铺,倘若不是仔细地瞧了去,真就让人难以说出、它与别处新劫遭火的店家有什么区别来。残挺在那里的,除了一棵合围的榆树外,便只落得十几间破砖瓦房。白灰粉过的墙壁上,留下了一道道退水的印迹;槅棱上的黑瓦,像是被人剥掉的鳞片一样,散落一地;几副没被冲垮的桐油板门,在北风的劲吹下吱呀地响着……
距离县城不远的老高村,虽然没有遭到洪水的侵袭,因为同样饱受着饥荒的折难,却也是萧条得不能再萧条。五八年的时候,全村满打满算,男女老少都加起来,少说也还有八百多号人;眼下,死的死、病的死,剩下的总不足百十来人。苟活下来的这几十户人家当中,除了几个阔绰的小资家庭勉强还能够生烟起火外,村南村北、寻常的百姓家里,连一只老鼠都很难觅得。远近一带的荒山,也都早已经被人刨拾得寸草不留;只北风呼呼地一吹,空气里便满含了黄沙尘土,不知情的人儿、定会将这淮南的水乡小镇误作了塞北的黄土高原。
村子西头,通往县城的小路上,虽然已经躺满了饿死者的尸体,但是,仍旧可以瞧见断断续续地赶往城里逃荒的苦命人。这西行的队伍中,除了本村那些没田没产的穷乡亲外,更多的都是些远近县城的逃难者,也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外省人。前天中午还受到玉英父亲施舍的,本乡一位李姓人家今春新结、已经怀了身孕的儿媳妇,如今也不幸地躺在了村子西头龙王洼的山路上;原本圆鼓的肚子,这会儿已经干瘪得不成了样子。
玉英的父亲宝和老汉,过去原是乡里的绅士,年轻时,仰着县长老丈的势力,在近城的一带置买了不少田地,平日里细心经营,过着还算景气的生活。土地革命时期,虽然被仇家揪住了把柄,往上头通报、给判作了劣绅土豪,先后被两次打倒,但是靠着一双勤快的手脚,很快便翻过身来。如今,又在老高村积累了不少的家产;比起城里那些阔气的官爷以及买卖杂货的商人,虽说算不上是多么地富有,可是在这老高村,却也还是数得着的。
玉英的一家,和村里其它殷实的户子一样,都住在了村子东头一块向阳的坡地上。这一带的人家在本村虽说是富裕了些,可是,一朝遇着了天灾人祸的年头儿,却也是难过得很。三餐缩减为一顿的寒食陋饭,无非也是草根糠饼什么的;即便是谁家还隙留有一缸半瓮的小米,还不是拿满灌了香油的铜锁、搁八角补钉了铁皮的木箱子里锁好、掖在床下,藏了一月又一月、省了一顿又一顿的,怎么也舍不得吃。
尽管生活是如此地困难,玉英这姑娘却是因为顺了她娘舅家的长相,天生丽质,生得实在俊俏:一张清秀的鸭蛋儿脸上,不偏不倚、不歪不斜,恰到好处地挂着一双初春的柳叶细眉;两腮圆润水嫩,好像用手轻轻一掐,就会掐出水来;鼻子和眼睛相得益彰的妙处,若不是细细地瞧了去,总会让人误以为是精挑了某朝知名画匠的佳作、直接贴就上去的。那干惯了活儿的一双巧手,虽然给磨出了几个黄茧子,却并不显得粗糙。脖颈往下,除却胸前那一对掰倒了的驼峰似的两乳,搁破旧的棉布麻衣紧裹着、不能使人瞧个究竟外,身体其他部位的轮廓都明晰可辨。
这闺女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眼睛亮,家里的活儿她能干的都揽了过去。每天早上她都会早早地起床,把饭做好,等她爹娘起床后吃。
“爹,王大爹的娘走了,据说还是饿死的!”
玉英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见她爹扣好了上衣的扣子,不紧不慢地从厢房里走出来后,语气沉重地跟她爹说着。
“你一个姑娘家,莫瞎说。”
“没呢,爹!今早上扫地的时候,管芳叔他们从外头经过,俺无意间听他们谈起的。”
“哦,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约莫是晚夜里一两点钟的样子,听他们聊得玄乎,说是村头的两条野狗为此还整整咬了一宿。”
“我昨晚睡得太死,什么动静儿都没有听见。闺女儿,快别忙了,去把你娘藏着的秋南瓜挑上两个大的,我得去你大爹家里看看。他可是个大好人哩,只可惜苦在了这饥荒的年头,哎!”
“嗯,我这就去。”
“可记住咯,拣大个儿的挑!”
宝和老汉赶到王村长家里时,老太太的丧事已经开始筹办了。这王村长算也是一个十足仁义的人,自打当了老高村的村长后,整一户子跟着吃尽了亏,便宜却没占上一回。今年天大旱、田地的粮食颗粒无收,他为了接济村子里里外外的难民,穷尽了自家的口粮。里屋厨房内的光线虽然昏暗,但是灶台上的两口生了锈的铁锅还是看得分明,看来也是好久都没有起火了。王村长的婆娘,兴许是饿得太久了,哭也哭不出声来,披着孝布病怏怏地跪倒在老太太的灵前,没精打采地添着火纸,真叫人担心别一不留神栽倒在火盆里、吓跑了老太太的亡灵。
只因为赶在了□□的年头儿,乡下人家在丧葬上,也是简单地不能再简单、节俭地不能再节俭。没有棺材,只一张破苇席将就卷裹着的尸体,在北风的吹袭下,已经干瘪得不堪入眼;席子的一头露出老太太那双裹缠过的小脚,半蜷着的身子、僵死后即便是用滚烫的热水泡洗了好久,还是没能顺直;看来是惨死的。若不是席子的另一头露出了一小撮白发,还真有人会相信这席子里裹着的是谁家夭亡的孩子。堂屋的门窗上贴挂着的纸剪的帘蔓虽说不多,却也设有简陋的灵位,上面写着“先母王老太君雪妃之灵位”。灵位前只贡着半碗清汤蘸水的野菜羹,一根小拇指粗细、沾满了灰尘的白蜡,被折成了两截,左右分开点亮,在屋外寒风的拂动下一闪一闪地晃着。
玉英爹走到灵前跪下,给老太太磕了个头,王村长赶忙过来扶他起来,并给他行了个孝礼。两个老伙计见了面,紧握了对方的手,缄默着一语不发,只泪眼相望着,似乎是有着千言万语想和对方说、却又说不出来的样子。
宝和老汉年轻的时候,也搞过几年革命,因为自己出身不好,被安插在了文艺部队里,行军陕北的时候,学会了打鼓。在老太太丧事的操办上,虽说要尽可能地简单;可是,在乡下人的观念中,总以为谁家有长辈老掉,如果不请乐队、不做法事的话,这老死的亲人是无法升天、无法重新投胎做人的。既然投不了胎,他的亡魂便会留守在家中,常言说阴阳不和,怕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总免不了要给后人带来霉气。因此,除非是这死的人真就没有了后世,或者后人极不孝顺、极不讲理的,才敢以草草地丧葬了了事。王家虽说也去庙里请来了几个法师,却哪料这几个师傅也都不是省心的头儿;不知道是因为东家没有给招待好,还是觉得这喜乐好奏一些,阴差阳错着、分明是把白丧唱成了红喜。宝和老汉听着觉得实在不像个样子,便主动带头把羊皮小鼓敲起来,改了一个丧葬的调子。
生老病死、红宴白喜,孬好也算是个大事儿,一旦忙活起来,这时间就容易打发。宝和老汉摸黑赶回家里时,即将过了九点,玉英已经回自己屋里睡下了;她娘还坐在床上,就着昏暗的蜡烛纳着鞋底儿。
“谁在敲门啊?”玉英娘听到敲门声后喊道。
“是我!”
“老头子,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没陪士林兄弟给老太太守上一夜?”
“俺原想着今儿给雪婶子守上一晚的,哪晓得已经有了人;且说那儿也没什么其它的事可以劳我去做,所以我就回来了。你女人家不晓得生活的难处,多个人就多了张嘴,横着要吃饭、竖着爱生乱,总归不如回来地省心。至于守夜的事儿,明天再说吧。”
“哦,你等一下子,俺这就来给你开门。”
玉英娘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去开了门。宝和老汉简单地洗了个澡后,老两口躺在床上睡不着。老头子见老伴儿也没有睡意,心里一阵的酸苦憋屈了一整天,便敞开心扉同她说了去:
“唉,士林家可怜地很啊!这么冷的天气,他娘是裹着席子去的;好在今儿早上临走的时候,我给他捎了俩南瓜去,不然,他家现在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了。照理说,村长死了娘,丧事在村子里应该大办一场的,只可惜因为没酒没菜,水席一桌都没有摆上。唉!更让人看着心疼的是,一大家子的内亲,死的死、逃的逃,赶来奔丧的真就没有见着几个。他自家户子里服丧的几个后人,个个都瘦成了干巴鬼,尤其是他的屋人(豫南一带有称呼妻子为内人或屋人的习惯),估计有好些日子没有吃喝了,眼眶塌了一半、脸皮也快要被骨头给戳破了。说句不好听的,再这样下去,怕也是撑不了多久了。唉…,唉…”。
“要说,怪都怪这不长眼的老天爷!又是旱又是雨的,可害苦了咱老百姓。你可别只顾着说人家,俺们家的粮食也不多了。今秋收成的十三个南瓜,先前送张寡妇一个、李老头一个,咱爷娘仨吃了三个,今儿又捎士林兄弟家两个,只落得了六个。你这老鬼平日里又只顾外头、不管家里,若是脑壳子还有年轻那会儿好使,你也应该知道,昨儿刚立的冬,现如今只听得北风呼呼地吹,雪却还没有见着飘上过一回,眼下看来,距离这年底儿还早着哩。依我看,今年冬天单指望着这六个南瓜,定然是熬不过去的了。老头子,你莫怪俺妇道人家不会说话,眼下是得想个法子的时候了。往年的时候,下了雪,四处里还有野鸡兔子可以打;可如今,山林里被俺们这些穷庄家给刨过后,真就比秃子的头还光。坡地上也剩不了几根毒草,如此没有了藏身的地儿,即便是有兔子的话,早也已经被山鹰给叼走了,哪里还轮得到给俺们尝鲜的份儿?老头子,你掂量着该怎么办吧,真不成的话,到时候就只能吃那半缸小米了”。
“大嘴的臭婆娘,你在这里瞎掰掰什么呢,赶紧给我打住喽!那米可是老谢家给咱的下礼粮,来年开春、闺女出嫁时用得上;若是现在就给吃了,到时候拿什么补上?东挪西借,哪怕是将就着给补上了,你又怎么去跟人家说?你可甭想再来打这半缸米的主意,除非是俺饿死了、闺女也同意了,你才能动。如今,再苦再难熬,也还没到那个份儿上,这米可是万万动不得的。”
“当俺没说。真不成,那俺明儿回娘家一趟,先往城里俺爹那儿借些粮食来吃?他家粮多,管够。”
“甭提了,以后别想再指望着你爹的接济。运气好的话,也许你还能瞧上他几回;运气不好的话,怕是只能再多等几年,阳间估计是见不着他了。”
“俺爹咋地啦,你这个没心没肺的老东西,亏他还是你的丈人呢?”
“唉!”
“俺爹到底咋地啦,你倒是快说啊!”
宝和老汉挨了骂,不知道是因内心有了愧意,还是也跟着老伴儿伤起了心,缓缓地抬起了低垂着的头,仿佛已经不耐烦的样子;忽然间,又紧皱了眉头,看看自己那无辜可怜的女人,颇有点欲言又止的味儿。到后来,憋了一肚子的话,却还是不大愿意地说讲了出来。
“今天早上在士林家,俺听从城里来的冬川说,他昨儿从南关路过,瞧见你娘家的大门紧锁着,敲门、喊人里面没有人回应;厢屋的墙倒了一面,宅前的狗尾巴草,黄了一丛又一丛的,门锁也锈蚀了。这原也怪我,半年多来没能让你回趟娘家。你也知道,今年先是旱灾,而后又接着洪涝,谁料城里比俺们乡下还苦;你爹若还活着,想必早也逃难去了。”
玉英爹无奈地讲述着,还时不时地叹上一声气,他的言语间也满含了痛苦和忧伤;看着自己的老伴儿扑倒在床上痛哭起来,他不愿意再多讲上一句话、甚至于一个字。此时此刻,从他嘴里说讲出来的每一句话,都好像是叫盐水给浸泡过的一样,远比人家挨过了端午的陈腊肉还要咸苦几分。他们住着的这间小茅土屋,听了这老俩口的哀诉后,仿佛也萌生了同情的心思;透过废纸糊就的木窗子,仔细地听去,你能听见它裹挟在北风里的啜泣声。
“瞎老天爷啊!你还让不让人活啊?”
玉英娘听说自己的爹娘也逃难去了,如今生死不明,越想越伤心,真好比一个奔丧赶了迟的人,一旦动了情,比谁嚎啕得都厉害。
玉英爹见老伴儿哭得厉害,怕她哭坏了身体,连哄带骗地安慰着:“莫哭了,可别吵醒了闺女儿。你在这干哭有个啥子的用呢?你爹家粮食多,没准儿这会子正在外头乐活着呢;怕只是暂时回不来家,过不了多久,就要回来了。你快莫哭了,赶紧睡吧”。
玉英娘并没有停止啜泣,只是比先前稍稍放低了声;但是,在这荒村寂落、北风凉冷的晚夜,依然听得清晰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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