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忘川之上，只因那回眸的惊鸿一瞥，从此，就注定我为你生，为你死，心甘情愿。
　　第一世，你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我不过是街边衣不附体的乞儿。你在千军万马的簇拥下睥睨天下，你站在云端，自是看不见处于污泥之下的我。我费劲心思出没花街柳巷，终于让人看清我还算清丽的脸庞，从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在皇亲国戚的膝下辗转，为的就是有一日能与你相见。终有一日，天遂我愿，我的名声足以让你在我的房中小坐，我是你不为人知的解语花，却终成不了你携手之人。我知，你有你的佳人三千，却独独难求得我这知己一枚。
　　第二世，你是战场上屡战屡胜的英雄大将，我不过是乡村里目不识丁的无名丫头。我于村中听闻你的事迹，于是我背井离乡，女扮男装混进军营。我在暗处看着你在沙场上醉饮大笑，看着你挥刃决绝的气魄，看着你驾马奔腾的不羁。终有一日，我与你并肩作战，你与我说，你不怕挥头颅洒热血，只苦了家中等待的妻儿日日煎熬。你与我说，百姓只看到你凯旋而来的荣耀，却不知荣耀之下多少的士兵白骨皑皑。我知，你不仅是战场修罗，更是柔情铁汉，你有你的护国衷心，却独独难求得我这生死之交。
　　第三世，你是预言国运兴衰的占卜师，我不过是宫中为人端茶倒水的小婢。我暗中接下所有侍候你的活儿，只为看你在占卜时沉稳肃穆的脸。几番周折，我成了某个贵族的妾，我终于能堂堂正正地看着你在祭坛上凛然的身姿与随风飞扬的衣袂，你看向我的目光有着一丝熟稔，但最终归为平静，似乎我们素昧平生，对了，你忘了我，或是从不曾记得。无碍，我知，你有你的神机妙算看破天运，却看不破自己的命运跌宕，也再找不到我这般细心照顾你饮食起居的人。
　　第四世，你是上京赶考的书生，我不过是客栈里弹琴卖艺的小姑娘。我看出你的才华横溢与鸿鹄之志，我看到你深夜挑灯苦读，我偏占着你的书桌，执拗地为你红袖添墨，你的笑颜青涩羞窘，你说待你高中，必会回来找我。我不言，只求万事不变就够，我不敢奢求你的承诺。那日，你高中归来，于喧闹的人群中，你分明看到了我，可你却将头扭向一边，驾着你的骏马，冷漠而过。我知，你有你的大好前途与荣华富贵，却再也找不到我这日日为你守候的痴心人儿。
　　第五世，你是悬壶济世的再世华佗，我不过是你身边煎药的药童。我知晓你的妙手回春，见着你每每救了一人虽疲惫却眉眼含笑，闻到你身上无法消散的药香。我不敢对你说，我是多么庆幸自己能做你身边的药童，我能将你的悲喜刻在心头，将你的冷暖记于脑中，我甚至还能在暗中画下你的一举一动。可最终，你与一户千金小姐大婚之日，我在柴房中灌了自己整整一夜的酒。我知，你将有你的娇妻华室，却独独没了与我一同救死扶伤的悠闲自在。
　　第六世，你是杀人不眨眼的死士，我不过是你誓死相护的主人。你说你无情无欲，我于你不过是一个活着的借口，我笑，若是这般能让你活着，那也不错。你的冷酷嗜血，你的阴狠毒辣，你的雷厉风行，我一一见识。终有一日，你为护我而死，死前眼中满是释然畅快。我知，你有你的冰冷刺骨，却独独羡慕我这颗有情有义的心。
　　第七世，你是青灯古佛前诵经的僧人，我不过是路经寺庙歇脚的过客。我被你诵经的声音吸引，进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我假借拜佛之由，不过是为了看看如豆灯下虔诚礼佛的你。我将手中焚烧的香烛交到你手中，你的双眼如同夜晚那清冷月色，无痛无痒，无喜无忧。我日日不经意地经过寺庙，不经意地在佛前诉说。终有一日，寺庙里的主持说你背上行囊，远赴山水外普度众生。我知，你有你静如湖水的清明心境，却独独尝不到我于世俗中的潇洒红尘。
　　又到忘川之上，我看见了一丝在忘川中浮沉的游魂，那一丝游魂一直跟着我，直到我接过孟婆手中的汤。那汤中映照着我的七世，我一痛，差一些将碗打碎。
　　第一世，你是皇帝，爱上风月场上歌舞浅笑的我。我是青楼女子，断不能成为你的枕边人，你没有执意娶我，却在每一个夜中手执我的缠头入睡，从此膝下无子。
　　第二世，你是英勇非凡的大将，爱上了笨拙隐匿身份的我。你知那一仗必将粉身碎骨，于是你哄骗我你有妻儿，你告诉我战场上白骨皑皑，为的就是见我离开，然而我却没有走。那场战争，你带着无奈和宠溺将丧命的我拥入怀中，单枪匹马取下了敌军的首级为我祭奠，回朝后你辞去官职，解甲归田，你的草屋外有一座青冢，若有人问起，你便会一脸笑容道：“此乃我妻。”
　　第三世，你是占卜师，爱上了默默为你打理起居生活的我。你曾想问问我是否愿意一辈子为你打理生活，可那一日，你听到了我嫁为他人妾的消息。你笑，何事都可算，偏偏算不准自己的幸福，白白错过。你在祭坛上与我对视，你心痛如绞，只得掩下眸中的波动，不再看我依偎在他人的怀抱。
　　第四世，你是文采斐然的书生，爱上了有些固执刁蛮的我。你最爱我为你磨墨，却又最恼我为你磨墨，你怕一旦我为你磨墨，你就只顾着看着我，没心思再提起笔，再拿起书。你给了我承诺，高中之时却偏偏受诬陷，你知你或许风光一日后就会被打入牢狱之中，你在骏马上欣喜地看到了我，却不希望我被牵连，于是隐忍着一颗伤痛的心，故作冷漠。就在我远走他乡那一日，你被冤上了一个子虚乌有的罪名，你却笑了，笑得那么安心。
　　第五世，你是医者，爱上了身为药童的我。我本是你从路边拾来的遗孤，你看着我长大，看着我自以为不为人知的小举动，你在寒冷的夜里将你那本就单薄的外衣褪下为我披上，你在夏日为我摇起扇子，不顾自己头上的汗水淋漓。你恨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仅仅是一个有钱人家小姐的威胁，为了我，你甘愿用后半辈子妥协。那晚你大婚，你四处寻我未果，从来温文尔雅的你用药害死了那千金，等你找到我的时候，醉得不省人事的我求你送我离开，你笑得那般苦涩，却应下了我的所求。那家有钱人怎会放过你？你惨死在那些人的乱棍之下，而我，却什么也不知。
　　第六世，你是死士，爱上了体弱多病的我。你不敢对我有半分的逾矩，害怕有一丝一毫轻慢了我。等到你发现你的心不再寒冷，甚至因我而充满暖意时，你惊慌了，你拼命用你所知不多的话来对我做保证，同时也对你自己保证。你认为保护我是你此生意义，为我丧命的那一刻，你不悔。
　　第七世，你是僧侣，爱上随性豁达的我。你在佛前忏悔你犯下的罪过，你说你不该有杂念，不该有染上凡尘的念头。我每日的来访搅乱了你似静波的心，仿佛我的每一段香都是为你而焚，仿佛我的每一根签都是为你而算。你终于下定决心要向我敞开心扉，你想要学着我做一个行迹匆匆的过客，于是背上行囊离去。你想着，我定会来找你，跟你一同前行，却未料，我转向的是一个你如何也寻不到的方向。
　　孟婆看着我眼中掉下的泪，毫无悲喜道：“喝下吧，喝下了就没有苦痛。”
　　我看了看那一路跟着我的游魂，一瞬间，那游魂似乎变幻出了各种模样，皇帝，将军，占卜师，书生，医者，死士，僧侣。我对着游魂笑，笑得凄苦涩然：“我以为每一世都是你负了我，却不想结局是如此”
　　游魂轻轻一颤，最后化为一缕飘渺的青烟，随风荡开，远去，远去
　　我无言，一个转首便纵身跳入忘川。
　　莫回头，前世爱恨前世错，纠缠不断误孟婆。
　　难相见，几朝风雨哭沧海，姻缘何来不得休。
　　抬望眼，苦别红尘游忘川，三生石前断魂魄。
　　轻幽咽，黄汤入肚弃从前，踏入轮回成陌路。
　　勾笔划，生死不过恩与怨，执念痴恨不欲前。
　　孤魂飘，哪舍忘尽伊人面，宁以来生守青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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