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沤

作者:络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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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槲树


      等他们走后,孙子去河里抓了螃蟹,加上茴香清蒸,老翁却不吃,只是倒了一杯酒细细斟酌。
      不多时,巷口又出现了两个身影,他们走得极慢,别说是蚂蚁,蜗牛可能都会略胜一筹。远看一人戴着一顶浅灰色的帽子,另一人年已迟暮,佝偻着腰,人老了反倒学会了低头。说来也奇怪,却是佝偻着腰那人先看到了酒屋,本来直身那人可以先看到酒屋,可他却让帽檐遮住了视线,佝偻人却不满于只盯着地面,努力开拓自己的视野,看到不一样的光景。人往往就是这样,不会充分利用自己拥有的,却总埋怨自己缺乏的,馋涎自己没有的,实则可悲可叹!
      “我们喝一杯如何?”那戴帽子的人一看就是开口的胡豆---半声不响,只是微微点头,佝偻那人却精神抖擞、精力旺盛,大嚷道,“掌柜的,来两盅。”
      老翁见戴帽子那人皮肤白皙,除了胡渣略显青色外,一副苍白的面相,他的手老是一副握着元宝的样子,或是托塔天王托塔的样子。佝偻的那人手里端着一副烟斗,发黄的牙齿合着烟灰色的瘦削脸庞,让人感觉仿佛住进土地只是须臾的事,“唉,店家你这店可是新开的?”他语气中充满的轻蔑,老翁连连摇头,“老朽自山西汾州到此落脚已经快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我十多年前便来过栖霞镇,还呆了月余,怎生不知道有这酒家?”
      “想必是小店简陋,甚少有人知晓。”这时,屋内走出一个年轻人,面目倒是干净,个头有些矮小,也不说话,只是轻悄悄把两杯酒放在木桌上。
      端烟斗那人收回眼光,薄薄的嘴唇一歙,又转问那老翁,“汾州?可是杜牧那‘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汾州?”
      “正是,客官您可能不信,当年诗中那牧童便是孙儿的先祖。”佝偻那人把烟斗砰地搁到桌上,捧腹大笑,“哈,这么巧?我倒是要尝尝这名满天下的杏花村汾酒。”说着端起酒杯小咪了一口,脸上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不知是喜是悲,倒是那戴帽的,把帽沿压得很低,看不全他的面容,也不说话。佝偻那人扁着嘴把酒咽下,八字眉拧到了一处,“不对呀,老头儿,你骗我们呢,这哪是汾酒,汾酒根本就不是这个味道!”
      “客官说笑了,老朽家传世代酿酒,这不是汾酒又是什么。”
      佝偻那人从鼻端哼哼有声,“这杏花村的汾酒之所以驰名,是因为它清香四溢,入口绵、落口甜,就连北齐武成帝都赞叹不已!而你这酒落口不是甜味,却带点咸。”老翁闭口不言,佝偻那人又道,“你今日要是不给我说出个名堂儿来,这两杯酒钱…”
      “客官打趣了,怎说老头儿这不是汾酒呢。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我这西北的汾酒到了江南,变个味也实属正常。”
      “狡辩!狡辩!想不到你这一大把年纪的还怎生嚼舌!”
      那老翁倒也不生气,“‘何必汾阳处,始复有山泉’。我们西北干旱少雨,所以天降之雨为喜雨,味甘甜,这也是汾酒落口后甜的由来。”
      佝偻那人疑惑,“那我们江南的水也不是咸的呀!”他两只老眼对上了另外两只老眼,转而发出这年纪眼中不该有的光芒,“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你是不是入海口取了海水,这落口咸就来自海水!”
      老翁捻须,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等他俩走远后,年轻人从里屋出来,“爷爷,我们来此地只有十来年,怎生告诉他有二十年?”
      老翁进里屋收拾蒲扇,把它们放进里层的柜子里,嘴里嘟囔着,“立过秋,扇子沿河丢!十年也罢,二十年也罢,无关痛痒!”
      有的人这辈子兴许就只有一面之缘,何必说得那么清,道得那么明?无关痛痒罢了!
      他俩离去后,老翁稍稍松了一口气,冰冷的手渐渐回暖,再回首看着夕阳,慢慢沉去,这人越上了年纪,越发留恋梓里的桑榆晚景。想当年马蹄粘上霜花,鸡声伴着淡月,虽然苦却有不可名状的实在,这人一闲了,反倒有时空荡荡的,如果一天的忙碌都不是为了梦想,那会很累很累。
      爷俩准备着关门了,忽又听院外响起了敲门声,开门一看,却是个面如冠玉的少年,“老板,给我来一坛酒,今夜不醉不归。”
      不待老翁反应过来他已进了里屋,老翁看他比孙子大步了几岁,调笑道,“不归怎行,老朽房屋简陋,腾不出地儿让公子歇息!”那人没再说什么,只是扯下腰间的玉佩,搭到老翁手上,然后自行到桌边坐下,只见那玉面人接连喝了好几杯,眼见天色已晚,老翁上了油灯,秋夜朔风微起,扑得火焰左右匍匐。
      他刚走到桌前,却见玉面人满脸泪水,勿地别过脸去,“不要点灯!”
      老翁会意,扑呲把灯吹灭,顿时又黯淡了下来,渐渐的,却能看清周遭了,原来,人在黑暗中呆久了,也就习惯了。天上起初也就几颗星,慢慢的,夜空越来越明亮,星星也越来越多。
      “爷爷,星星有名字吗?”
      “有啊,天上分东苍龙、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宫,每宫有七个星宿,一共有二十八星宿。东苍龙七宿是角星、亢星、氐星、房星、心星、尾星、箕星;北玄武七宿是斗星、牛星、女星、虚星、危星、室星、壁星;西白虎七宿有奎星、娄星、胃星、昴星、毕星、觜星、参星;南朱雀七宿有井星、鬼星、柳星、星星、张星、翼星、轸星。”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西空那颗最明亮的星星问道,“爷爷,那颗星星叫什么?”
      爷爷笑着摸着他的头,“那颗是太白金星!太白金星是天神,他是玉帝派下来给人传话的,早上的时候在东方出现,晚上的时候在西方出现,为了区分,人们都把早上的它叫做启明星,晚上的它叫做长庚星,其实不管是启明还是长庚,都是它。”
      “玉帝为什么让他传话?有什么话不能直接说给人听?”
      “因为人听不懂玉帝的话!”
      “玉帝是说什么话呀?”
      “嘘,你听......”只听远处江面传来歌声,“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慢慢的,歌声像这秋波随风远去。
      “爷爷,星星上面有什么?”
      “星星上有的东西,我们都有。”他一听瞪大了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天上有金星、木星、水星、火星、土星,我们上也有金子、树木、还有水、有火、有土!”他点点头,老翁继续说道,“你看,那边有七颗星,连起来就像一个酒斗,所以叫北斗星,那边九颗星星连起来像弓箭,所以叫弧矢!”
      他眨巴眨巴眼睛,只见那几颗星星连起来果然像一把弓箭,他比着天上那‘弧矢’,啪啪好像射箭的样子,忽然发现弧矢正对着一颗白中带点微蓝的星星,“爷爷,那颗是什么星?”
      “那是天狼星!”
      这时,竟隐隐传来呜咽之声,慢慢的成了嚎啕大哭,却是那玉面人,“人说喝酒可以麻痹自己,我为什么越喝越清醒?说是喝酒可以减轻痛苦,可为什么我却越喝越痛苦?”
      等他痛快地哭了一场,哭声稍歇,道长故意问到,“小朋友喝了这些杯,可喝得出老朽这酒里有什么独特配方?”
      玉面人停止了抽泣,又喝了一杯,“这酒里满是苦味、咸味!”说着眼泪又簌簌流下。
      “小朋友可知道老朽这酒里加了什么才有苦味、咸味?”
      玉面人一愣,晶莹的眸子闪着泪光,“眼泪!”
      老翁点点头,安慰道,“喝酒只是忘了酒后的事,可以前的事还历历在目。不如让它自然而然地来,自然而然地去吧!相信上天给你苦涩,是让你今后能更好地去体味甜蜜。”
      人生就如这广阔的天地,有白昼也有黑夜;就如这天上的月亮,有盈满有时缺;就如这汾酒,能暖人亦能醉人;就如你我,有年少也有迟暮!眼泪算什么,不如意算什么,你以为千钟百斛灌醉了自己,醒来后一切都会按你的意愿去安排?如果痛,就莫要提起它,不要去谈论它,更不要试图去开解它,因为每想一次它就清晰一次,它只会让你越陷越深、越来越绝望。让痛成为痛时的痛,而不是持续的痛。
      玉面人盯着道长许久许久,没再多喝,挥袖离去了,消失在暗夜里。
      孙儿被弄糊涂了,不知老头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爷爷,你这酒里到底加了什么?”老道捻须呵呵直笑,“你说呢?”他把一只蟹脚咬得卡擦卡擦作响,“我不明白,为什么第一个说你加了汗水,第二个说你加了海水,第三个说你加了血水,第四个说你加了泪水,你都不否认?还是你都加了?”
      老道哈哈大笑,“我只不过怕秋虫叨扰,把酒杯都浸在了盐水里。”
      世人眼中的世间,何尝不是他们心中的世间!
      老道取出纸笔,挥笔画起来,“爷爷,你在画什么?”老道没有回答,继续点、染、皴,直至纸上已无延展的空间,突然,笔头重重落下,老道疯了似的把画纸揉成一团扔进无边的夜色中,重重叹了口气,像是有隐形的泪水随着老道脸上的横纹流走。
      孙儿提着油灯捡起地上的纸团展开来,只见一座连绵起伏的群山,千林万壑,墨绿的松林,蜿蜒的山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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