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期邂逅

　　1

　　初恋其实也没什么好的。梁贻彤后来心想，无非是虽然你现在人五人六，我却见证了你瘦得像猴的青葱岁月。
　　就算这样，那个时候，我还是爱上了你。

　　今年中秋节夹在国庆节里，梁贻彤在燕城实在躲不过，必须回家。
　　一进门梁母叉着腰：“去相亲，要么你有本事永远别回来。”
　　梁贻彤被堵在玄关，感觉背后对门邻居扒着猫眼的视线。小老太太一只手还攥着拖鞋，威风凛凛。梁贻彤被老妈比划着，心想现在跑来不来得及。梁母恨铁不正刚：“不相亲也可以，你自己领一个回来！你到底怎么回事？你就算喜欢女人，这么多年了也能往家里领一个吧？看你长得周正智商正常，不至于这样不招人待见啊？”
　　梁贻彤蹙眉：“妈您生我都三十了！”
　　梁母一扬脸：“这就是革|命前|辈的惨烈教训，三十生你我可遭了罪了！你生下来身体又不好！都是我太晚！你必须得吸取教训，明白没？”
　　梁父可算冒出来：“行了行了，赶紧进来关门。”
　　梁贻彤理直气壮一个人晃荡这么多年，还打算继续晃荡下去，相亲能躲就躲。
　　行吧，这一回，躲不过去了。
　　梁母在地上码月饼盒，这些高热量高脂肪高糖分的点心在这两天简直是硬通货。梁贻彤把行李箱往边上一放，踢了高跟鞋换成拖鞋，梁母码出三只大盒子：“这些送你胡老师，你送去。你这次相亲的对象就是胡老师介绍的，她爱人那边的亲戚。你高中老师的女儿都要订婚了，你不想想你自己……”
　　胡老师是梁贻彤高一班主任，和梁母关系不错。梁贻彤高中毕业都有十年，两家仍有来往。D市不大，人际圈子固定就不容易有突破。
　　“你今天晚上就去胡老师家送月饼，头一次相亲，给那边留个好印象。”
　　又不是跟刘先生相亲！梁贻彤不敢顶嘴，腹诽着帮梁母愚公移山——哪儿来的这么多！别人送给梁父，梁母再想办法送出去，屯在家里吃也不是扔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办。
　　梁父端着个大茶杯安慰梁贻彤：“我和你妈就是相亲认识的，你妈当时根本不想见我，你姥姥说你妈不去相亲就别回家……”
　　……合着遗传呢。
　　梁母气急败坏：“谁说的！”
　　梁父比梁母小，介绍人都没抱啥希望，谁知道俩人看对眼了。
　　梁父啜口茶：“所以你看，相亲也不都是坏事。”
　　梁贻彤举着手：“去去去，去相亲，初学乍练的诸位多包涵吧。”
　　对于相亲这件事本身，梁贻彤并没有很大的抵触，不就是个面试，还是双向的。只是遗憾自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少女式的事，学习考试练琴准备艺考，大学毕业找工作，卡班卡点到时间相亲。
　　也不全对。梁贻彤曾经鼓足勇气发过一条自作多情的短信，事实证明荷尔蒙作祟一般都没好下场。
　　被嘲回来了。
　　梁贻彤捶捶脑子，把这件事赶出思维。梁母还在唠叨，梁父站在一旁听她进进出出絮絮叨叨。这里是她许久没回的家，她突然发现刚刚进门好像少了个什么仪式，于是张开手臂大笑：“我回来了。”
　　老头老太太一愣，梁贻彤搂着梁父，再搂着梁母。

　　晚上梁贻彤去胡老师家送月饼。胡老师家小区不让出租车进，梁贻彤蹬着高跟鞋，使出毕生功力拎着两大盒月饼，咯噔咯噔走。小区路上的清静被破坏，因此愤怒地把她高跟鞋的声音四处乱丢。月饼盒的尼龙绳勒手，两条火线杀进肉里。梁贻彤是个钢琴老师，但对手指偶有疏忽。她在小区里打转，高中时来过这里，小区看上去完全没变化。费劲地找到胡老师家的单元楼，感应灯欢迎她似的一路往上亮。梁贻彤狼狈地上三楼，胡老师早等着她，半个身子从屋中厚厚的热气中探出：“快进来快进来，多少年没见了！”她接了梁贻彤手里的月饼盒：“这么沉！你就拎进来的？唉小区里也不准出租车开车进来，怪累的！”
　　胡老师的嗓音鲜明地能让梁贻彤看见一个个夹在节奏之间脆快的标点符号。梁贻彤和胡老师重逢，只是傻笑，也不知道说什么。胡老师翻双拖鞋递给她：“来来，换了鞋。”一边伸头朝里笑了一句：“贻彤来了！贻彤你来得正好，你猜谁在呢？”
　　梁贻彤暗自搓手指：“老同学？”她脱了脚上两把尖刀一样锋利的高跟鞋，安安稳稳踩着棉拖，心里舒一口气。
　　胡老师家珍惜电费，一进门一条走廊乌漆墨黑。客厅灯倒开着，门框仿佛长方形的光幕。这一片煞白的光幕里走出个人，高高的那么一个男人的剪影。高领黑色毛衣裹着陡峭刚硬的线条，低调沉静地蓄着肌肉的力量，结实又不夸张。万众瞩目的男主人公永远值得依赖，那是电影院里熄灯之后观众屏息等待的隆重开场。
　　胡老师道：“看看看看，认得不？”
　　梁贻彤僵住。
　　千言万语，只有一句，我去。
　　他好像变样了，又好像没变。中学时期瘦得皮包骨头两腮下陷，仿佛一戳就垮。时光看来很爱这个男人，他是个终于被完成的精彩雕像，补足血肉，填满精神，强悍的气魄支撑起张狂的英俊。
　　可是，她当然还认得他，甚至刚刚还想到他——
　　当年梁贻彤那条失败的短信，就是发给这个男人的。
　　“陶屿。”梁贻彤仰着下巴坚决不输阵，脸在外面冻得通红泛白，两只手抱着两盒月饼，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半点不退缩。
　　陶屿低头看她，胡老师在厨房一开灯，啪一声，一片雪白的光破开黑暗，打在陶屿脸上，陶屿不得不闭上眼，再睁开。他双眼皮深重，长得飞出眼尾。以前近视，现在不戴眼镜了，还是摆脱不了盯人时微微眯眼的习惯，虚假的深情汹涌澎湃。
　　梁贻彤打定主意刀枪不入，硬着面皮继续干笑：“真的是好久不见。”
　　陶屿伸手去接梁贻彤手里的大纸盒，两个人的手无意碰到。陶屿手指热，碰到梁贻彤发冷的手指，冷热交淬。
　　胡老师让陶屿把月饼盒安置妥当，啪一声关掉厨房灯，拽着梁贻彤往客厅走：“都别愣着，来客厅坐。贻彤也这么久没来看我，今天正好陶屿又在。”
　　梁贻彤不动声色攥起拳。

　　胡老师全然不在意气氛，领着两个学生风风火火回客厅。胡老师爱人面前摆着功夫茶具，其中一只茶杯显然是陶屿的。梁贻彤微笑：“刘叔叔。”
　　刘先生已经退休，正是修养心性的时候，因此爱上功夫茶。他给梁贻彤倒了一杯：“你是贻彤？来来，坐下喝茶。”
　　梁贻彤从头到尾没看陶屿，谢过刘先生，坐下品茶：“这是好茶，我却品不出什么，给我喝可惜。”
　　刘老先生大笑：“你赞它好茶，就不枉我费的一番功夫。来陶屿也坐。”他似乎认为陶屿和梁贻彤因为生疏而拘谨，所以打圆场：“你们许久没见，也不必局促。小梁来之前，小陶还正在跟我聊。他从美国回来，进入大公司作为主管，有理想有前途，非常好！小梁你这么多年，都在忙什么？”
　　梁贻彤心里苦笑，忙什么？她也不知道忙什么。嘴上谦虚：“我也就教小孩子弹钢琴，没有什么作为，让陶先生一比，更惭愧了。”
　　陶屿认真地看梁贻彤：“陶屿。”
　　梁贻彤不小心与他目光接触，陶屿微微一笑：“叫陶先生，生疏了。毕竟，我们是老同学。”
　　梁贻彤笑道：“是呀，我们是老同学。”

　　他以前是她前座。排座方面胡老师很自由，学生自定。陶屿高一就差不是现在这个身高，梁贻彤坐在他身后，有种安全感。偶尔偷看个小说，陶屿必定坐得绷直，帮她打掩护。
　　他们那时候喜欢玩个小游戏，陶屿的背靠着梁贻彤的桌子，让梁贻彤在他背上写字。梁贻彤写一个，他猜一个。有时候梁贻彤乱写，陶屿就低声笑，浑厚的乐器音箱里华丽的震颤。记忆里的陶屿转身笑着叫她——

　　“贻彤。”
　　梁贻彤略略一惊。陶屿看过来，抿着嘴微笑。陶屿一喊“贻彤”，她跟挨了扎似的。他声音沉，带着厚重的共振，既像挑衅，又像挑逗。梁贻彤幻都没幻想过和陶屿的重逢，连演练都没有。
　　胡老师端着水果出来：“正好贻彤来了，明天见见老刘的外甥，十一点朱雀楼，大家聊一聊。老刘外甥是老师，贻彤也是老师，都是咱们教师队伍的人。”
　　刘先生显然很满意梁贻彤：“说得对。”
　　陶屿眉毛微微一挑，目光转向梁贻彤。
　　刘先生问陶屿：“你在外国这么多年，刚回国，还习惯吗？”
　　陶屿笑容得体：“没什么不习惯。已经回来快半年了，其实都一样。”
　　“成家立业，个人问题还是要抓紧。”
　　胡老师笑着看梁贻彤：“我以前觉得贻彤好，文静，又踏实，是个好姑娘。”
　　陶屿坐在一边，不动声色舔了舔牙。
　　刘先生叹：“我们那时候，不结婚还有‘组织关怀’，做媒的到处都是，要不就集体相亲。现在宽松了，年轻人都不着急。”
　　胡老师嗔道：“说得你后悔早跟我结婚似的！”
　　陶屿对梁贻彤笑：“贻彤吃水果啊。贻彤？”
　　梁贻彤觉得陶屿是在拿自己的名字磨牙。她想站起来转身就走，或者吼陶屿让他闭嘴，再不济别贻彤贻彤地叫，起码带上姓，和他没那么熟。她的心里激烈地狂风暴雨，脸上没显出来，一片宁静。
　　去你妈的。

　　刘先生和陶屿海阔天空侃。陶屿很放得开，和刘先生聊在美国的见闻。大概一个国家的水土的确是能改变一个人，陶屿身上多了一种进攻式的开朗。梁贻彤坐在他身边，微微恍神。聊了许久，刘先生稍微疲惫，他身体不是太好。梁贻彤等到合适的告辞机会，她站起，和胡老师亲切地拥抱，向刘先生道再见，然后去走廊换鞋，抬头挺胸准备潇洒地把自己的背影甩进客厅里的几对眼睛里。
　　……可是高跟鞋不好下楼。
　　她心里着急，听着身后陶屿出来和胡老师告别的声音，然后胡老师关了门。陶屿就站在她身后，似乎笑了，似乎没有。楼道里灯全部打开，又在热烈地欢送她。她扶着栏杆往下走，下一个阶梯，陶屿就跟着下一个。难道陶屿是在保护她？梁贻彤被自己寒碜。她保持自己的镇定，假装不清楚现在的尴尬。
　　身后是陶屿温和低沉的声音：“慢点。”
　　梁贻彤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怒，索性不去想，从三楼到一楼，她和陶屿的缘分，就只在这条曲折的楼梯了。
　　梁贻彤稳当且尽量敏捷地从三楼挪到一楼，一把推开铁门，迈腿便走。小区庭院里一根巨大的华表灯很有野心，大晚上的光芒四射。梁贻彤这时候竟然还有心思想设计这个灯的老冒知不知道华表是一对的。陶屿深深叹口气：“贻彤，慢点。”
　　梁贻彤终于转身看他。他们面对面站着，看着对方的眼睛。可惜秋风太凉，绮念都被吹得四散，干巴巴地冷掉了。
　　陶屿温和地看梁贻彤，声音沉而柔：“也有七年没见了……你还好吧？”

　　七年前，梁贻彤鼓起全部勇气给陶屿发了一条短信：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十分钟之后，陶屿回了一条：别想太多。
　　梁贻彤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陶屿已经有了女友，并且正在准备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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