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作者:大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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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刀


      建元二年,暑气刚刚退散,这初秋时节刚好是狩猎的最佳时机。几个公子趁着尚好的天气来到河滩边郊游。他们分别是周氏公子周汶,林氏公子林君,富商公子许至纯,几人均是当地青年才俊,因为出众的家境和外貌倍受闺中女子的推崇。

      石桥在清朗的天空下呈现出白亮的色泽,闷热的空气中传来淡雅的香气。一个身穿白色衣裙的女子缓步从桥上走过,她手中浅紫色的遮阳伞被太阳照得近乎透明,伞下的面容教人看不真切,只能依稀看到精致的下巴轮廓。如此盛装打扮,招摇过市的想必不是什么良家女子。公子们好奇地张望着,想要看清楚她的容颜。

      此刻,一股突如其来的风流窜而过,女子有些握不住手上的伞,她的几缕发丝随着身后艳红的帔在风中飘飞起来,从伞下露出的侧脸晶莹雪白。她只用流光溢彩的眸子朝公子们所在处看了一眼,这些人便都满脸赭红,羞愧地低下头。

      好漂亮的人,清冷疏离的气息宛如志怪小说中那些精怪化作的一般,可身上的幽香却又像寻常女子那样温柔可亲。公子们刚好看到了她腰侧佩戴的短刀,认为她可能是个游走江湖的娼妓,稍微会些武功傍身。

      “小女子有问题要问诸位小爷。”她拿出腰间的短刀,不足两尺,“请问你们见过这柄刀的主人吗?

      周汶说: “并没有。”

      “那么敢问诸位,可否记得上月十五在喜鹊楼发生的一桩命案?”侠女收回佩刀,小指依然搭在刀鞘上。

      许至纯有些不快: “你在说什么?”

      “那么,得罪了。”佩刀重新出鞘,快速抹过几位公子的脖颈。

      他们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便跌入河中,河面在响声过后就恢复了平静,唯有几丝鲜红漂浮上来,却也很快被冲淡。侠女白色的衣裙上没有沾到一滴血。她收回刀,扶好伞从容自若地走过桥。

      在七月十五,喜鹊楼干活的少女小群遭到三位公子的□□,愤而自尽。因为她出身卑微,而三位公子家世显赫,此事便不了了之。孤苦无依的小群只有一个年迈的父亲,老人家失去了独女,天天以泪洗目。只过了几天,他的痛苦便开始被世人遗忘,因为这样的悲剧是常有的事。除了忘却别无他法,而若是自不量力,便只能得到更悲惨的下场。

      十里塘前两里便是小群父亲所在之处。他所住的茅屋破破烂烂,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几日未见,老人家的身体衰弱了很多,瞳仁中也泛出了浊白色。

      “老人家,小群的仇我已经报了。”

      老人没有任何回话。

      “你振作些。”

      老人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侠女又掏出一只钱袋:“老人家,这些银两你就拿去养老。”

      “我不需要钱,也不需要报仇。这些我通通不在乎。”老人蠕动着嘴唇,“我只是,只是想和家人幸福地生活而已。为什么平静的感觉如此脆弱?为什么我们非要遇到这种事?就因为贫穷和卑贱吗?既然注定这样痛苦,一开始不出生就好了。”

      我知道。侠女退出茅屋后在心里说。

      时代是如此的残酷。在出生的那天起,我们就注定了被剥夺许多东西。我们要饥寒交迫,我们要备受凌辱。可是,我们仍然有选择一些东西的权利。命运对任何人都一样严峻,懦弱的人和勇敢的人都死去了,卑鄙的人也和高尚的人一并离去。所以,她决心放弃安身立命的权利,唯求以这刀刃切割世间不平。

      王敦、苏峻叛乱相继过去,曾经在乱兵下被严重毁坏的建康城逐渐恢复了昔日的繁荣。平乱之后,朝中大臣不堪面对满目疮痍的都城,一度想要迁都,然而在王导的坚持下,被焚毁的宫殿又重新修建了起来。曾经家破人亡的百姓也在不断寻找着抚平伤痛的途径,他们多寄希望于转世轮回的福祉,一时间各地都盛行修建寺庙,而建康城中最大的寺庙便是还愿寺。寺中香火旺盛,善男信女络绎不绝,连京中贵女都喜欢挑选吉日前来烧香。

      在野道中行走了半日,雨势已经渐渐降低。山间新修的石路被冲刷得光亮鲜艳,山下的茶馆也因恶劣的天气和稀疏的人流闭门谢客。只有一个带着斗笠,脚穿草鞋,一身蓑衣的人不顾萧瑟的寒意一路往前。

      “请问,你是要前去上香吗?”路边一个奄奄一息的老头拉住了这个人。

      他的脸掩藏在斗笠下,一身蓑衣教人分辨不出身形。

      “年轻人,你且听我说。我年轻时当过盗贼,后来又作了官兵,期间作恶无数,借着战乱杀害过许多无辜的人。女人的惨叫,孩童的哀求,我本以为早已忘却,却记得越来越真切。听说佛法无边,只要虔心向佛,便能洗刷自身的罪孽。我已经没有几日活头,但求死后能得安心。听说还愿寺中,只要浮屠塔建成,就可以实现香客的一切心愿,可是我已经无法上山了。你可否替我将金牙送上山?”

      “好。”女子轻柔的声音让老人惊讶万分。她抬起斗笠,黑白分明的眼睛中波光浮动,笑容温婉动人,“在下一定让你的灵魂得到救赎。”

      “谢谢你,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

      “我乃是这世间之恶,又无比憧憬洁净。”老人用力掰下口中金牙,递交给女子,当下就断了气。

      山路遥远,前方的路途却越来越通顺,还愿寺殿内灯火通明,碗口粗的柱子矗立于殿前,上面均匀地涂着厚厚的鎏金。恢宏的砖瓦上雕刻着栩栩如生的飞禽走兽,寺内的和尚们正念诵着经文。女子为眼前的景象所惊讶,还愿寺同她以往路过的乡间小庙大为不同,金碧辉煌的装饰甚至不逊于豪门贵府。

      门前的僧人正悠然清扫着地上的落叶,他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女子摘下斗笠走到他跟前: “师傅,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借宿一宿?”

      “女施主,这佛门重地不方便收女客。可是你孤身一人在这深山老林,非常容易遇到危险。前阵子遇到的齐家三娘和袁家五娘便在前来拜佛的路上遭了劫,至今下落不明。真是罪过,罪过。”

      “那就多谢小师傅了。不知如何称呼?”

      “小僧净空。”

      “听说,你们还愿寺将要建起百丈浮屠,以化解世间仇怨。”

      净空点点头: “嗯,师父他一直都期待着塔的建成可以向佛祖表露忠心,解救更多世人。这可是当地一大善举呢,周边百姓也不惜慷慨解囊。”

      客房距离柴房不远,从窗外正好可以看到后山树立起的浮屠塔。塔高不过才五六丈,根本看不出具体的形状。女子脱下蓑衣,露出一袭灰色布衣,她的一头黑亮的青丝仅用一根桃木簪尽数挽起,小沙弥这才看清她妍丽的容貌,一丝喜色浮上眉梢。

      “那就是浮屠塔吗?”女子似是没注意到僧人眼中的轻浮,“建成这样的东西,人们的心愿就可以实现了。无法实现的姻缘可来世修得。行凶罪恶,罪不可赦,也可与过往一刀两断。”

      “正是。女施主,天气凉,要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吗?否则要落下病根的。”

      “有劳了。”女子垂下眼睑。

      净空眼见着女子喝完他端来的一杯茶水,才离开了房间。女子自脸上摸到冰冷的雨滴,看来是雨势过大,渗透了房梁。一阵没来由的寒意自她背后升腾起。听到门外传来的动静,她闭上眼睛侧卧一边。

      随着开门的“吱呀”声,一个人蹑手蹑脚走到她的床铺边。先是用冰凉油腻的手摸了她的脸,再顺着解开了她的外衣。正当此人将要掀起她衣裙的下摆时,女子猛然抽出绑在大腿外侧的短刀,刀背直接架在来人的后颈。月光照进来,此人正是和尚净空。

      “果然不出我所料。”女子用左手整理好前胸的衣衫。

      “女施主,佛门重地,携带刀具是对佛祖的大不敬,还是快快放下为好。”

      “江湖险恶,在下女流之辈,以刀具防身,佛祖会谅解的。”女子说,“你最好赶紧交代京中失踪贵女的下落。”

      京中发生多起贵女失踪的事件。还愿寺总跟官府上报说是林中强盗所为。强盗经常劫掠过路商客,他们诡计多端,行踪不定,官方屡次在山中探查,均无果而归。女子据此进行了多次暗中调查,若是附近有劫匪频繁出没,那么窝点必然设定在附近。可是山脚四周都是些零散的农家,并无可能聚集成伙。而这佛寺之地,虽然在百姓乃至贵族的心目中还有几分神圣,然而这世间得道高僧寥寥无几,倒是有好些躲避赋税和刑罚的人藏匿于此。

      “小僧不明白。”

      女子的拇指一顶,刀身旋转了半圈,刀刃距离净空的动脉不足一厘,净空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不小心就见了血。眼前的女子武艺不俗,收放自如,并且不惧怕杀人。他警惕地看着雪亮的刀刃,小心翼翼地说道: “这件事的幕后人是我们方丈,和小僧没有关系。小僧就当从没见过女侠,你还是快走吧。”

      “不明白的话,在下也不会勉强,只需重新找个明白人即可。”女子手上的刀刃贴得更近了。

      净空不由得闭上眼睛: “就算姑娘你有刀剑在手,也不会是那个人的对手。”

      “‘那个人’是谁?”

      净空回答:“江湖上首屈一指的刀客,快刀南白宿。他行走的三年间杀人无数。我们方丈有时候都不敢招惹他。”

      女子闻言,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净空心下一凛,连忙给她带路。

      在正殿后是专供女客念经拜佛的单独房间。整个房间的窗口十分狭小,连只猫都钻不进去。房间里充斥着过分浓郁的熏香气息。本应引人清思的气息却透露着一种说不出的奢靡,连带着供桌前的观音柔和的面目也浸染上了妩媚的风情。净空上前扭转了观音旁的白色瓷瓶,桌前的地砖便凹陷了下去,显露出的阶梯一直通往地下。

      女子丢给净空一个眼神,他就乖乖地走了下去,女子紧随其后。这地下有一段修建完善的通道,随着行进的深入,若有若无的哭声随之传来。

      “高门贵女的滋味也不过如此,还不如风月楼中的姑娘。”一个年轻男子放肆地大笑起来。

      而这笑声过后,抽泣声也愈发悲凉。

      “让你们这些贱货自恃清高,对我们不屑一顾。今日的一切皆是报应。”另一个稍带女气的老年男子。

      “方丈此言差矣。”密室的门倏地被撞开,一个人被踹飞出去,正好跪倒在身披袈裟的方丈面前。一个灰衣女子提了刀径直走上前。

      屋内具是黄金珠宝,而十数名贵族女子都被剥光了身子,她们抱着身子瑟缩在床铺边,却一直被和尚们钳制着。这些男人褪去僧袍,显露出淫邪的本来面目。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正压在一个少女身上,被人打断使他失了兴致,当下拔了刀从床榻上下来。女子在这时看清他上吊的眼梢和削尖的下巴。

      “若是放下手中刀,乖乖成为我南白宿的侍妾,我会好好疼爱你。否则休怪本大爷不怜香惜玉。”他手中的刀刃长四尺,柄长三尺。

      女子又仔细看了他一眼:“你就是南白宿?”

      “既然你不信,就让你见识见识为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刀技。”南白宿见女子无所畏惧,气恼地拔刀朝她刺去,却被她一个侧身轻易避闪而过,长刀穿透了她身边的木柜,再抽了出来,齐齐砍掉了净空的头。血汹涌地喷涌而出,将天花板的一大片尽数染红。净空的身子还保持了几秒站立的姿势,就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圈养在深闺的贵妇少女何曾目睹过这种血腥场面,一个个尖叫哀嚎起来。男子被搅得心烦意乱,立刻举起沾满血的长刀,兴奋地看着血液流淌到自己的手臂上:“谁再吵,我就砍了她!”

      女子的眼神冷了几分: “你不是南白宿。其一,南白宿是独行游侠,不与人结为同伙。其二,南白宿所用刀具二尺二寸长。其三,南白宿是个女子。”

      男子似是毫不在意:“南白宿,这普天之下谁又能白白宿留,我很中意这个名字。”他高举长刀,用力往前横劈。

      女子弯下腰躲过刀刃,在回转一圈后跨出左脚,快速地在男子腰间划了一刀。他先是一惊,却见衣服间只有一道口子,而皮肉间并没有鲜血渗出,还当是女人的力度不够,没有伤及他。可是内脏传来的绞痛让他吐出一口鲜血,男子保持着高举长刀的动作倒地不起。

      四周的僧人惊恐万状,还以为什么妖法,方丈最先冷静了下来: “快速的刀法使人的皮肉迅速粘合起来,这就是快刀之名的由来。既然有了真正的快刀,赝品就不需要了。南女侠,你可愿为我们出力,藏身寺庙,与我们分享这荣华富贵?”

      “所谓盗贼杀人,便是此人协助你们行事?”南白宿问。

      “正是。”

      “那么还请方丈尽快投案自首,释放被困女子。”

      方丈双手合十:“女侠这又是哪里话,正所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何必斤斤计较。”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世事无常,又有几人能不偏不倚。行侠仗义同草菅人命仅一纸之隔,习武之人还需时刻警醒自己。”

      南白宿手起刀落,方丈披着的袈裟被齐齐劈成两截,从他身上滑落下来,刀却没有伤到他半分。南白宿反手握住短刀出现在方丈身后。她本来以为可以靠着以方丈为人质来胁迫寺内僧人,可他们丝毫不为所动。南白宿自嘲地想了一下,乌合之众又谈何忠义。她扬了一下眉毛:“如果不想与我为敌,我还能放你们所有人一条生路。”

      一个尖头尖脑的小和尚抓过烛台,正对着身边一个贵妇的腹部:“南女侠,你难道不顾及她们的性命吗?”

      南白宿眸光下垂:“在下明白诸位的意思了。”

      小和尚手上刚要使劲,就感到脖间一阵寒凉,随即抛下烛台,痛苦地捂住被划开的喉咙,身躯扭曲了两下便不再动弹。早先被南白宿抛下的方丈覆面倒下,背部沁出血珠。其他僧侣见状,皆惊慌而逃。南白宿则迅速将其尽数屠戮。

      眼见寺内的僧人全都横尸在侧,被惊吓得不得动弹的贵女们才稍稍挪动起来,继而穿上衣服。而尚在昏厥中的女子也被周身的人按着人中掐醒。

      “浮……屠塔。”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醒来后仍旧惊惧不已。

      南白宿心领神会,将众人领出密室后,立于塔前,短刀在浮屠塔身纵横划了几道,无数骸骨伴随着松散的土堆滑落下来,止不住的恶臭自此蔓延开。明月下,闪亮的白骨在前方铺成长远的河流。

      “这充满罪恶的浮屠塔大概不能帮你洗刷罪孽吧。”南白宿握着衣兜里的金牙,满怀惆怅地转身而去。

      将她引至浮屠塔前的少女抓住她的衣袖。

      南白宿柔声说: “没事的,官兵马上就会赶到接应你们。在下江湖中人,通缉令在身,不便露面,请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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