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尘土满天飘扬，就连风中都灌满了血的味道。
　　“救……”跌落在地的司马衷眼看自己周身空无一人。他虽然也知道自己不是个受人爱戴的皇帝，也禁不住难过万分。他无法去责备那些丢下自己的随从。
　　突然间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的前面：“臣在陛下身边，请安心。”
　　见到挡在自己面前的嵇绍，司马衷小声说：“我只是个毫无才能的人，不是值得嵇侍中以命相保的人。如果我这样没用的人死去了，让其他人来当皇帝会更好。”
　　“请不要这样说。臣希望心地温柔的陛下能活下去，努力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嵇绍握住司马衷的双手，“冷静下来，陛下一定会没事的。”
　　“陛下当然没事，但是只要不是皇帝的话，谁都可以杀掉。”敌方的士兵走上前来一把捉住嵇绍。
　　“不要！嵇侍中这样的人才是真正对晋国怀有忠诚心的……”
　　司马衷话还没说完，就见鲜血飞溅。那沾湿了衣襟的鲜血甚至比他自己体内的还要温热，像火焰一样灼烧着他的心。
　　高尚又有才华的人被杀死了，而活下来的平庸之辈对汹涌而至的时代无能为力。时光飞逝，洛阳、长安等汉人自古以来的都城成了异族横行的地带，京都迁到了建康。士族随着皇室衣冠南渡，而滞留北地的平民则成为了各种异族人砧板上的鱼肉。各种士族接管的颍川如今也在匈奴人的手下，杀戮和通婚都在发生。
　　人们使自己变得麻木，也不对鲜血和眼泪有更多敏感。对柔弱的人们而言，不断努力活下去才是赢取胜利唯一的希望，他们全都伺机等候着希望汇聚为力量的那一天。
　　这种念想对长虹桥下聚集的混混而言毫无意义。他们没有户籍，所以无法正常做工，只要出一小笔钱就能雇佣他们出力。而杀死他们也不会受到任何追究，这些人连消失了都不会被发现。一个带斗笠、身穿轻纱的女子走到桥下，然后摘开斗笠，水杏般的一双眼睛顾盼生姿。
　　“仙碟来了。”
　　“真是个好心的仙女。”
　　“大家快趁热吃吧。”
　　“泉。”她拍了拍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呀！”他惊叫出声，“你……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仙碟是青楼里的侍女，年纪要比十五岁的泉大两三岁。这七八年来，她在青楼里当普通侍女挣钱，虽然薪水微薄，却经常带些馒头烧饼接济这些桥下的混混和乞丐。
　　泉靠在沙袋上，背过身去不看仙碟。
　　“你怎么了，不吃东西吗？还有，身上这些伤是怎么回事，你不听我的话又做些危险的工了吧？”
　　泉推开她：“别动手动脚的，我的事和你无关吧。”
　　其他少年朝泉投去鬼鬼祟祟的目光，自动和他们保持了一定距离。
　　“你这个没良心的，这么快就忘了我对你的好了。”仙碟娇嗔地抱怨道。
　　“没忘，没忘，行了吧。”
　　城镇附近有一座小山，上面长了一棵青翠的松树。而顺着那棵树望去，城中景色一览无余。月色渐好，天上的星辰都褪去了光彩。交欢的少年男女的落体在丛林间若隐若现，轻纱般的月光朦胧地照在仙碟的脸上，她白嫩的胸脯柔和地起伏着，手臂紧紧环绕在少年精壮的背后。
　　“泉，我很高兴你能成为我的一个男人。这样的话，即使以后落到其他人手中，也能够怀抱着快乐的回忆活下去。”
　　“不高兴面对别人的话，在我身边就好。我会保护你的。我会让快乐不止成为回忆，也成为未来。”
　　仙碟抚摸着泉的胸口：“泉，我找到了你的亲生母亲。终于可以一家团聚了。她就是城南新月馆的黎娘子，她身上带着的半块玉佩和你胸口上的印子是一样的。”
　　泉轻咳两声：“母亲什么的……就算有也无所谓吧。自顾自把我生下来，让我过着艰辛的生活，事到如今说什么爱。”
　　“她身为烟花女子。如果在青楼生下孩子，你会被杀死的。就算不是那么尽责的母亲，也仍然怀抱一线希望瞒过别人独自在城隍庙生下你，想要你活下去。”
　　“那也和我无关。”
　　“你一时无法接受也是正常。我会先去找黎娘子，告诉她儿子还活着。”仙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就先好好冷静一下吧。那我先去了，泉。明天在城隍庙等着我们。”她穿好衣服，冲泉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又自说自话了。”泉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在次日如约前去城隍庙，却不见任何人。废弃的城隍庙中，非但没有香火供奉，就连神像都早已在虫蚁的啃食下裂成了好几块。据说他就是在这座庙中出生的，那时候这里还有着稀少的香火，他便得以被人带走从而生活下来。
　　“不好了，胡人来了！”
　　几个乡民慌慌张张地逃窜而过，其中一个背着箱子的男人在泉的身上结结实实撞了一下。
　　“什么啊。”泉帮他捡起箱子，不明所以地问，“那又怎么了？不是到处都是胡人吗？”
　　他提了箱子，也来不及说明就匆匆跑了：“大祸临头了，傻瓜！”
　　泉穿过庙后的街道，惊讶地看见房屋和街道被焚烧殆尽，夕阳的颜色和火焰融为一体，平日里普通的城镇宛如坠入到地狱中一样可怖。他往新月馆的方向奔去，见到了他毕生难忘的景象。
　　血腥味和尸臭在骄阳的灼烤下愈发浓烈，残缺的玉佩和珠钗被随意仍在血泊和骨头中。他拾起仙碟的珠钗和母亲的玉佩，耳边回想起仙碟对他说的那句话：“泉，我找到了你的亲生母亲。终于可以一家团聚了。”
　　“你要找的人在这里吗？对不起啦。”一个胡人士兵对他晃了晃腿骨，“其实也不太好吃，还给你。”
　　泉走上前，双手拍在那士兵的头颅两侧，鲜血汩汩从破裂的太阳穴中喷涌而出。在他旁边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之际，百里泉夺过他手中剑，将在场看守的士兵尽数杀死。望着沾满胸前和大腿的鲜血，泉只觉得头晕目眩，空中的水气在旋转的光线下幻化出美好的景象。
　　“泉，我找到了你的亲生母亲。终于可以一家团聚了。”
　　“对啊，总算一家团聚了。只是，我不能在这里停留。”泉对着空气回应道，“我……以后还要继续前进下去。”
　　永昌元年，建康城在“王敦之乱”中被攻陷，秦淮河边飘来了一个垂死的姑娘。她身上衣冠不整，满是血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仍然残存一口气息。百里泉救下她后，发现她半边脸晶莹皎洁，半边脸却满是陈年烙印，触目惊心。
　　“你带着佩剑，你……会用剑吗？如果真的想要拯救我的话，就请教我剑术。我一定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我身为弱女子如果没有力量，今后只会继续受人欺凌。请教我剑术。”
　　也许是从未遇见这样的女子，也许是被她眼中有力的目光打动，百里泉在尚未知道她名字的情况下就立刻答应了她。
　　她的名字叫商君彩，时年十七岁，虽然是个之前从未接触过武艺的闺中女子，却有着惊人的天赋和悟性。在每日每夜刻苦的修习下，不过一年光景商君彩就成了方圆百里的剑术高手，甚至不属于一些从小练剑的世家子。照这样不断努力下去，她的实力将不可预估。百里泉一度真的认为是这个人，必定很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只是在一年后商君彩却离开了，只留下书信说要去报仇，也没有对百里泉提及归期。
　　百里泉再次听到商君彩的消息，是因为通缉令上出现了一个新的人物。是个半边脸毁容的女子，她灭了的商氏、居氏、吴氏三家。其中居氏的家主居子贤还是侍奉朝廷的武将。而前去追捕她的官兵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全部被杀死了。那个女子所到之处皆是血流成河，所以被人们称为“阴阳鬼”。
　　官府处的尸体全都是一剑毙命，这让百里泉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测。随着由南向北的路线，留下了无数尸体。随着前行，百里泉甚至可以看到刚被杀死的人。他们已经不再只是追兵了，甚至还有农民，商户，到最后还出现了小孩子的尸体。
　　在遍布的竹林中，平滑的月色也变得支离破碎。百里泉说：“出来吧。”
　　一只血淋淋的手从竹林间伸了出来，黑影中一个黑衣的女子走了出来。她用碎发遮住了毁容的左半边脸，幽幽地说道：“在师父找弟子的时候，弟子也一直在找师父。为什么刚才没有对我动手呢？”
　　“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根据别人的说法来评价你，我想要听你亲口说话。”
　　商彩君低头看了自己的手，整个剑身到手上都是没来得及洗掉而凝固了的鲜血。
　　“那些传闻都是真的。”商君彩说，“我手下亡魂已经有三百五十三人了。原本确实只打算杀死几个仇人，我出生自商家，原本是商铉正室夫人的女儿，只是母亲去世后，继母一直凌虐我，弟弟却从小过着被人呵护备至的生活，他们一家人过着幸福的生活。这算是什么？所以我不能容忍这三个人竟敢若无其事地幸福着，却没想到会和其他人交手，结果……全都杀掉了。作为小妾的我在居家有过一段开心岁月，我本就想这么安静过下去，可是受到了居子闲正室夫人的嫉恨，腹中骨肉被杀死。脸上被烫下这样的烙印。居子贤把容颜不再的我丢弃在战乱之地，让我受尽屈辱折磨，现在却装成忠义之士受人尊敬。我从没有选择的余地，却必须悲惨。这一切都是因为弱小，我的过错就是弱小，我必须变得比任何人都强大，所以在过去那两年拼尽全力修习剑术。我杀死了他和正室夫人疼爱的女儿一家。虽然他们在痛苦中死去，也为对我犯下的罪而绝望悔恨，我却没有轻松的感觉。明明曾经发誓就算坠入万劫不复也要给那些人带来绝望的命运。”
　　“是我没有早日察觉到你的心情。”
　　“如今想来，就算是放任害过弟子的人逍遥自在，弟子也不想杀人啊。”商君彩声音很冷静，眼泪却从双颊滑落下来，“可是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一切都来不及了。”
　　“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这边来。师父这里是你永远的容身之所。”
　　“好温暖，可是现在的我不配得到这样的幸福，彼岸被杀死的冤魂告诉弟子他们不愿意，沾满冤孽之血的手无法洗净。”
　　“那样的事情我不想听。”百里泉露出悲伤的笑容，“身为师父要是这么说就太任性了，所以你只管说吧。”
　　“师父还是可以为我做一件事的。因为剑客的身体本能，所以我连自杀都不办不到。遇到追捕的人，在投案前就会立刻对攻击做出回应杀死对方。他们都太弱了，能阻止我的只有剑术举世无双的师父了。对不起，我要对重感情的师父提出过分的要求，但是已经别无他法了。为了阻止我继续作孽，也为了被我杀害的冤魂，请师父和我一战，务必尽全力杀死我。”
　　“没关系，”百里泉说，“你是我亲自收留的大弟子。”
　　“对我一生所有辜负的人当中，最感到内疚的就是师父你。都怪我心性不够强大，才让事情变成这样了。这样伤害你，对不起，师父。”
　　商君彩拔出剑，闪过百里泉的长剑，剑尖直接扫过百里泉眉心，在触及他之前忽然倒在了他的怀中。百里泉从商君彩胸口抽回自己的宝剑，抱着她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像是要把有生以来所有撕心裂肺的疼痛都宣泄殆尽。
　　两把剑矗立在无名的墓地上。从那以后百里泉就再也没有使用过剑术，而改用了其他兵器。随着百里泉名声的增大，越来越多年轻人想要拜他为师，他却一律回绝，直到不久后在蜀中遇见了年幼的尹绯川。
　　陡峭的山间，他因为一时不妨被一只母猿抢走了随身的包裹。百里泉跟随着身型灵活的母猿，找到了她的窝。正要夺回自己的包裹，却见母猿猴倒下了，颈子被划开了一个血口子，伤口在连日来的高温下不断恶化流脓，看样子是活不成了。
　　一个什么动物正在低头帮母猿舔舐伤口，若是小猿猴的话体型稍微大了点。它非常专注，完全意识不到母猿已经命不久矣。百里泉定睛一看，这才发现那是一个人类的小孩子，不过三四岁的年纪，全身□□。
　　“你是想把这孩子托付给我，才会坚持到这个程度吗？”百里泉问道。
　　母猿闭上了眼睛，小男孩却仍然继续帮她舔伤口，不时发出呜呜的叫声。
　　“你的母亲已经死了。”百里泉说道。
　　小男孩仿佛听懂了，发出哀嚎。
　　“哭吧，因为你失去了最重要的亲人。”
　　天上之水被霞光晕染成美丽的红色，使得小男孩的面色也带了生机。
　　百里泉蹲下身子朝小男孩伸出手：“你就叫绯川，尹绯川。如果愿意的话，就握住我这只手，我们来做新的家人。”
　　小男孩伸手握住百里泉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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