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作者:大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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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驸马


      黄叶漫天,羊车后的货物上也落满了尘土和枝叶,车夫不时哼唱着欢脱的山间小曲,精神饱满地驱赶着两只灰羊。突然间,风声鹤唳,一只羊昂起头,另一只也踌躇不前。车夫有些急躁,一鞭子朝羊的臀部抽去。

      而此刻一伙手握朴刀的人围了上来。车夫有些慌张,传闻这山中不时有盗匪杀人越货,他心存侥幸前来赶货,却恐将面临杀身之祸。可是放弃这一众货物,家中妻儿的生计就要落空,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死一搏。想到这里,他颤颤巍巍地拿出绑于裤腿下方的匕首。匪首见到车夫还敢拿出兵器反抗,当下举起朴刀朝他砍去。

      在车夫以为将要遭殃之际,朴刀却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落到他的身上。一个身长七尺的少年不知何时手持宝剑挡在了他的身前,少年的头发只是简单在脑后束起,身上还粘着好些稻草,看来是刚刚藏身于他的货车上。

      “勇气可嘉。不过现在这里就交给我了。也当是补上沿路的车费。”少年回头看了车夫一眼。

      “不管你是什么人,既然干涉到大爷我的好事,就乖乖受死吧。”匪首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重新提起朴刀。

      “啧啧,剑鞘都出现豁口了,这可是我的爱剑啊。”少年拔出剑,一剑扫过他的腰侧。眼见其他盗匪就要一拥而上,少年弓起身子,长剑举过头顶,左手拨动剑柄使之快速转动起来,剩余三人的头颅便都飞了出去。完毕后,少年用袖口抹去剑上鲜血,再将它收回剑鞘。

      车夫后退了两步,意识到眼前少年刚刚从盗匪手中救下了自己的命,连忙跪下道谢:“今日得以活命,多谢小郎救命之恩。”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弯下腰把他扶了起来:“这都是应该的,只是,我沿路都在睡觉,并不知这是何处,恐怕会迷失于山林中。”

      车夫立刻心领神会:“此处距镇上不远,小郎大可随我的货物前往。”

      少年满心欢喜地靠回刚才所在的货物堆上,听着车夫给他讲起关于村庄的事。四周环绕的蒲阳村是一座宁静的山中小村。村中不过十几户佃农,同村人关系亲密,不论是谁遇上困难,村人都会施加诸多关照。比如这个车夫,他的父亲早亡,寡母在村人的帮助下将他抚育成人,并在最近凑钱帮他讨到了妻子。

      来到小镇已临近酉时,天色暗下来,镇中空荡荡的一片不见人影,四下里一片静谧,唯有迎风而立的稻草人不时晃动着手臂。

      “怎么搞的,今天大伙这么早就歇息了,不对啊。”车夫抚下手臂上起的鸡皮疙瘩。

      少年握紧腰间佩剑:“我们看看去。”

      稻草人后是刘大嫂的家,可门是开着的,灶上中的食物已经烧糊了,院中的两只鸡都被扭断了脖子,门前的黄狗不知被谁砍下头来。房屋中如少年所想,一个人都没有。每家每户的家具都如往昔般平常,只是独独少了家中人。车夫的步子越走越虚弱。

      “你害怕?”

      “听说山中有大仙,特定时候会使仙法将村民抓走。”

      少年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可笑,真是荒谬至极。鬼神之事倘使为真,也起不了风浪,只怕是有人搞鬼,姑且让我来会会这装神弄鬼之徒。”

      而到了车夫的家门口,他愈发的不敢进去,少年提着剑置于背后,大摇大摆跨过了篱笆和栏杆就这么走了进去。车夫大声呼喊着母亲以及妻子阿言的名字,却不见有半个人。

      “不要担心,我们走走看。”

      夜色正浓,谷底中有明亮的磷火传来。少年带着车夫一路向着青绿色的磷光而去。在这无月之夜,雪亮的蓝色火光正浓,聚集的村民手握镰刀,虔心倾听着一个道人的述说。这道人年纪不大,面如冠玉,身形如芝兰玉树,不像是江湖术士,倒像是士族出身的贵公子。

      “我们的姐妹被贩卖,我们的子嗣饿死炕头。被苛捐杂税压迫的我们,虽然嘴上说着皇恩浩荡,却在心里憎恨着整个晋室。他们手握政权便可以压榨我们,抢走我们的粮食和家人。然而,我们手中也有暴力。当我们决心运用它的时候,被夺走的就会回到我们身边。权贵们大可轻贱我们,而我们也有能力杀死他们。司马、王谢、他们统统不值一提。”

      村民先是呆滞了一会儿,继而纷纷举着镰刀叫好。在严酷的税赋之下,他们已经没有活路了。若是能有一条明路,即便是在钢丝上行走又有何妨!

      少年见此场景,立马走上前来质问: “你这妖道,何以在此蛊惑人心?”

      道人没有生气,而是仔细将少年打量了一番:“小郎君,我观你面向尊贵,出生不凡,想必是读过些书吧?”

      “是又如何?”

      “那你可知司马氏江山何来,汉室天下又何来?”道人慢悠悠地说,“司马氏谋害高贵乡公而得天下,高祖刘邦以平民之身谋得天下。陈涉有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天道大于世道。你为何不考虑归顺呢?或者说,你是舍不得现有的荣华富贵,而要继续助纣为虐迫害我们。那么,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也是敌人。”

      “胡说!荣华富贵那样的东西我才不稀罕!”

      道人一个眼神过去,就有村民扑上来将他摁倒在地。他开口说: “杀了他。”

      “等等。”车夫拦在少年前面,“这小郎君是我的救命恩人,他从盗贼手下保全了我的性命。不可以杀他。”

      道人看向车夫的眼神里没有半点温度: “你也要反对我们吗?你应该是我们的同伴吧?”

      “这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能看着你杀死他啊。不然那还算是人吗。”

      “那么,先把他捆起来。不能影响我们今夜的行动。”

      在道人的命令下,少年被村民们用草绳捆绑到了村口的古井边。时间一分分过去,少年摸索着找到身后的一块小石子,开始慢慢磨绳子。奈何这石子过于圆滑,几乎没有半分用处。道人却趁着夜色匆忙路过井边。

      “喂,你这是怎么回事?”少年追问说。

      道人扭断手中信鸽的脖子,把它扔进少年身后的水井中。“扑通”的响声让寒意遍布了少年全身。
      他大概推测出了消息: “怎么了,官兵发现了你的谋划吗?那村民们怎么办?”

      “不碍事。”道人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此处就要拜托乡民们了,贫道还有机要重任在身,不便多留。”

      “站住!”少年喝住道人,“你这家伙怂恿百姓们以身犯险,却想要置身事外,明哲保身吗!不能和他们同生共死还胆敢利用他们吗!”

      道人看了少年一眼,嘴角露出轻蔑的笑容:“为人领袖就要保全自身,才能与强者抗衡。小郎君果然非我道中人。”

      “畜生!禽兽不如的混账东西!”少年把脚边的石头踢开几丈,却还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道人飘然离去。

      过了好些时候,车夫趁着四下无人赶了过来,动手替少年解开束缚:“救了我的命,没能报答你,还让你被捆此处,真是惭愧。”

      “无妨,我知道这不是你的意思。县尉已经派兵包围了蒲阳村,你们是无法对抗的。趁着现在,快逃吧。”少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关节。

      “我不去不行。全村的人都去了,我也是蒲阳村的一员。如果我的家人都死了,那么独自苟活于世也没什么意思。”

      “不要去。”少年几乎用哀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其实我想去。就算是低贱草民,也有草民的尊严和心愿。也许终归无法摆脱这宿命的悲剧,不过,作为人而不是蝼蚁死去,这样就足够了。”

      少年摁在车夫肩上的手松开了,他看着车夫一步一步朝着兵刃交接处而去。几支射出的长箭自他背后戳进去。他一下子跪倒在地,他的手向前伸出几寸的距离,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也不动了。蒲阳村村民私藏兵器,图谋不轨,全村七十一口被诛灭。在大火过后,曾经鲜活的村庄寸草不生。欺压村民的官员和怂恿村民起事的道人都活着,村民们全都死了。

      “荀小郎,你为何流泪?”一个穿灰色胡服,身体欣长的女人单手立于他的背后。

      荀羡辨认出眼前的女子: “灌姐。”

      荀灌是他的姐姐,在十三岁那年便在叛乱中率军突围求援,解救了襄阳之急,乃是二十年来国中的传奇女子。虽然她的年纪比荀羡大上十九岁,姐弟两人的感情却一直都很好。荀灌成年后离家出游,也会不时来探望父亲兄弟,荀羡很小的时候还跟荀灌学过些剑术。

      “他们并不是那么该死的人,只是,”荀羡哽咽了一下,“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他们不该活下去吗?”

      荀灌幽幽地说: “这世上的人都想活下去。但是能够决定谁活下去的人只有少数。”

      “我已经不明白了,灌姐。我身为男子汉大丈夫,最近却越来越脆弱了。我想和你一起出走,游历名山大川,也许这样比较适合我。”

      “为弱者流下泪水,方能成为真正的强者。我一直在观察你,令则,你变强了,我很高兴,父亲也会为你骄傲的。回去见公主吧。皇室派出寻找你的监察在前面的平阳街等着你。”

      远在建康台城之中,二八芳华的寻阳公主俨然成了宫闱之中的笑柄。自始以来还从未有过出奔远走,只为逃婚的驸马。寻阳公主听闻荀羡出身高贵,且英姿不凡,年方十五,与她年龄相当,还对这门亲事充满了期待。可是荀羡的逃婚令她伤心之余也尊严尽失,贵妇都以此为笑料,私下里冷嘲热讽。

      郊外正是日光充沛之际,宗亲贵妇在随从侍女的跟随下郊游。而中午休憩整顿时,便有窃窃私语不时从邻近的马车传来。

      “就是她,身为堂堂公主竟然逼婚于荀家小郎,人家都吓得逃到哪儿去了。”

      “长得也不难看,性格也很好,难道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真是奇耻大辱。如果是我简直没脸见人了呢。”

      一记长鞭抽到马车边:“说够了没有,皇室岂是你们可以妄加评议的!”

      眼前的劲装女子乃是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当今皇帝的长姊,她与驸马都尉桓温至此已成婚六载。她生性豪爽,便未同其他女眷一样坐于马车中,而是策马奔驰于草野之上。司马兴男是皇室中少有的性情中人,随心所欲,女眷们自知不好惹,都讪讪地闭上了嘴。

      司马兴男拉开寻阳公主的马车帘子,安慰道:“姑姑,你莫要伤心了。那个荀令则敢拂我皇家颜面,定叫陛下好好教训惩治他一番。你是元帝与郑皇后之女,陛下的亲姑姑,陛下会为你出面的。”

      “不,我要和荀郎好好谈一谈。若是他真的不愿意娶我,姻缘也会变作交恶。那岂不是自讨没趣。”

      “也是。”司马兴男赞同说,“放宽心,今天出来就是要好好尽兴的。”

      今日应邀而来的有当阳侯杜乂之女。说起杜乂,闺中女子无不知晓。他曾是江左一带享誉盛名的美男子,却很早过世了。王羲之曾评价他:“肤如凝脂,眼若点漆,此神仙人也。”桓温之父桓彝在世时也称:“卫阶神清,杜乂形清”。他膝下并无男丁,仅有女儿杜陵一人。他的女儿完全承袭了父亲的隽秀,容貌卓绝。而幼年丧父的经历使杜陵的姿容愈发惹人怜爱。

      “杜家女郎说话总是用扇子遮住嘴,当真是风雅。”琅琊王妃褚蒜子只有十三岁,是以非常仰慕年岁大些的美貌少女。

      她身侧的贵妇担忧地摇摇头: “你知道什么,这杜家女郎虽然貌美,可是生来就没长牙齿。不知有多少贪图美色的人想要提亲,却因此退缩。眼看着就要到及笄之年,这该如何是好啊。”

      “做旁人的就不用着急了。”司马兴男笑着说。

      荀羡正式归来是在一月之后。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主。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这个无辜的女孩子,却还是让她因为自己的任性独自面对了过多的流言蜚语。红盖头下公主的面容让荀羡有些意外。她的眉目间分毫未有骄纵,她的长相不算很美,却很素净典雅,就算浓厚的妆容也不能掩盖她神情中的温婉。

      “等一下。”公主的声音很小。

      “什么事,公主?”

      “荀郎,我们素未谋面,何至于遭到这般厌恶。”

      “不,我没有厌恶公主殿下。只是不想攀附皇室,以此入士。”

      “如果你实在不愿,我,我主动退亲也无妨。”

      “我回来了,我就在这里,已经有了成为驸马都尉的觉悟,也有决心成为体贴的夫君。如果公主喜欢,可唤我一声’令则‘。”

      “令则,”寻阳公主试探着叫了一声,然后问道,“你年纪轻轻,为什么眼神却如此悲伤?”

      “只是途中有许多见闻,每每只能目睹着无辜之人遭遇不幸。我痛恨这样的自己。”

      寻阳公主握上荀羡的手: “没关系,夫君,为了达成你心中所愿,请利用我的姓氏。你想要拯救的人都会活下去。”

      荀羡反手捉住她的手: “谢谢你,公主,你真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女人。”

      在荀羡成婚后不久,即传来皇帝陛下下聘礼迎娶杜陵为后的消息。虽是因为爱慕杜小姐的德行,可是没有牙齿也未免太膈应人了。当今圣上继位时尚且年幼,如今娶后也算是标志着长大成人,婚礼声势浩大,连街上的百姓都踮着脚尖挤在密密麻麻的护送队伍之外,想要看仔细花轿的样子,更有甚者在屋顶上架起了梯子。

      风吹起花轿侧的帘子,新娘的红盖头也飘扬起一角,少女露出浅浅的笑容。在风停止后,帘子重新遮挡住了新娘的身形。

      “她这不是有牙齿吗?”

      “据说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什么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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