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野径上杂草丛生，一个灰衣男子一边拔刀斩除杂草和灌木，一边前行。他右半边脸上几乎全是红色的胎记，他眼下青筋暴起。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却浑身散发着瘆人的气息。而他身后拄着拐杖的黄衣少女看模样却不过十五六岁，虽然两眼无神，却面色红润饱满。
　　“好了。”他说完这一声，少女就从后面跟上。
　　紧接着他复又斩除野草，少女紧跟其上。却不小心踩到了一截枯枝，甩掉了手中拐杖。男子连忙转身握住少女的手让她不要摔倒。
　　“谢谢你，止羽先生。”姜茗站稳后，连忙松开手。
　　“前面就是了。”
　　姜茗虽然目不能视，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料味随风飘来：“寺庙？”
　　“算是吧。”止羽说。
　　观心寺不过是一间小小的祠堂，却香火旺盛，经年不绝，原因是寺中有一个带发修行的女道人。她道号明康，经常接济出身贫苦的孩子，并教他们读书识字。算起来她身居此处已有十数余年，却依旧皮肤光亮，容光焕发，被认为是得道的迹象，相熟的村人甚至会唤她一声仙子。
　　杨大婶的儿子在前一阵子突然生了恶疾，得到明康救治才免于一死。她近日是专程前来道谢的。
　　“我儿性命是仙子救回的。无论如何请收下这些稻米。”
　　“乡里之间何须客气，”明康说道，“贫尼既为佛门弟子，不能对幼童置之不理。有客人来了，杨大婶先回吧。”
　　杨大婶道过别，却见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为首的男子面貌凶恶，让她不由担心明康仙子会遇上麻烦。但是那男子身后的姑娘看样子年幼，不像什么坏人。她不由得偷偷朝他们再望去一眼，却在看到男子隐约投来的凶狠眼神后收回了目光，低下头加快步伐离开。
　　“别来无恙。”明康抬起头看他，“止羽。”
　　“少跟我来这副熟络的口气。”
　　“不熟，那还来我这干嘛？”明康笑着说，“小姑娘是什么人，不会是你的女儿吧？哎哟哎哟，真是人不可貌相。”
　　止羽倒也不恼怒：“你都知道是为了阁中事情而来，就不必摆出闲话家常的嘴脸来浪费时间了，繁宫。”
　　她的脸色变了：“难怪大家都讨厌你，恐怕也不能完全说是嫉妒你的才能。小姑娘在旁边，你不怕我杀了她。”她说出这番话，口气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仿佛并没有出口威胁，只是在关心慰问别人。
　　“说的跟真的似的，你不是不杀苏峻之乱后出生的人吗？你现在想的应该是怎么对付南白宿，不让任务失败。”
　　繁宫冷笑着说：“止羽你固然是阁中十多年来的第一名。但纸擂台毕竟只是重速度的测试，真正交起手来你不见得能占上风。没必要这样对我指手画脚。”
　　“这档子事我们都不喜欢，你该知道是阁主让我来的。”止羽拔出腰间的刀，姜茗听见声响，心领神会往后退去。
　　刀锋轻轻一扬，繁宫回转一周，反手握住止羽的手腕，却还是被划破了耳垂。这是止羽有意偏离了要害。
　　止羽收回刀：“毕竟也就上次好好交过一次手，我大概也就能模仿到这个地步，剩下的你自己体会。”
　　“看见了。”繁宫说，“多谢。”
　　姜茗说：“总感觉你们两人的关系很好。”
　　“你的感觉很对，”繁宫说，“十七年前第一次见到止羽的时候，他年纪比你现在还要小一些，长得可瘦小了，性格也很可爱，还会叫我大姐姐。”
　　姜茗感到有些惊讶：“真的吗？”
　　止羽闻言，冷笑一声。
　　“当然是开玩笑，他自然从小就是现在这个德性。不需要来自他人的好意也不会与人以好意，这个男人从来都是这样在这世道生活下来的。他一直不断在被人怨恨，就算这样也会在他身边吗？”
　　“没关系，对我而言的止羽先生是个心底温柔的人。所以就算他是个被人怨恨的男人，我也陪同他一起就好。”
　　繁宫咂咂嘴：“虽然年纪还很小，已经是个好女人了嘛。”
　　姜茗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听止羽说：“我们该走了。”
　　“好的。”姜茗回过头，试着寻找繁宫所在的放向，“繁宫前辈，下次见。”
　　“下次？我们手握凶器的人从来都只顾得了这次，运气好的话再说下次吧。脸再往左侧一些，我在这里。”
　　姜茗顺着她说的转脸，行过礼后匆匆跟上止羽。她的步子快了些，听到扬起的风将水田吹开的声音。
　　止羽停下脚步，接住她的手：“你确定还要再跟上来吗？”
　　“只是觉得跟随止羽先生就能找到我要的答案。”
　　“你自己的答案，可不是跟随别人就能找到的。”
　　“姜茗知道。只不过，”姜茗撩了一下耳边的发丝，“在那之前，我就想注视着止羽先生。虽然现在眼睛看不到，可是心中能感受到光芒。”
　　“我们要再快些了。”
　　“是。”姜茗开心地说，“我们究竟要去哪里啊？”
　　“没有要去哪里，只是无目的行走。”
　　“好的。”
　　“几日后就会进城。”止羽突然问，“你想吃些什么？”
　　同行数月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过问姜茗的喜好。她讪讪地用手撑住脸，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有什么想吃的东西？”止羽换了种方式问。
　　姜茗升起不好的预感：“止羽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青团。”
　　到了城中，姜茗接过止羽买来的青团，惊觉他一直惦记此事，心中却愈发感到不安。穿越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她开始不知所措起来，连忙抓住止羽的袖子。粗制的布料有些扎人，她这才稍稍安心了些。只是在闻到脂粉味后，她不由得向止羽靠近。被曾经情人出卖的回忆让她对烟花场所恐惧不已。
　　止羽察觉到姜茗的不安，却什么都不说，径直拉了她走进花街。旁边的商贩纵使有些想要上前朝止羽询问价格，却不自觉地推开了。路的尽头，在灯火摇曳处的酒肆前坐着一个紫衣公子。他的袖口上绣着浅蓝色的蝴蝶，长发微微散落在肩上，清雅俊美的脸上一派风流。他笑着给了身旁敬酒的女子赏银便令她们退下，整个人依旧背对着止羽：“扰人雅兴就不好了。”
　　“我有事情要委托你，怜徵。”
　　“哈？”怜徵回过身来，“你莫不是在拿我寻开心吧？也罢，你先说说。”
　　止羽把身后的姜茗推到前面：“这孩子的安危就拜托公子了，这里是十两定金。”
　　“止羽先生……”
　　“你闭嘴。”止羽厉声说。
　　“喂，”怜徵轻轻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至少我得知道这丫头是谁吧？”
　　“是个好孩子。”
　　“我们没什么交情对吧？说起来繁宫和你还算认识，怎么没去找她？”
　　“你这种凭借信念执刀的富家子弟，横竖起不了什么坏心思，况且又功夫好。”
　　止羽的话不似作伪，怜徵有些不好意思：“被你说得都苦恼了。看来不收下这孩子是不行了。不过完事后记得把她接走，小姑娘都快哭了。”
　　姜茗捂住脸：“我不会哭的。如果是止羽先生的决定，那么……姜茗会乖乖听话的，不会……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没听她说完，止羽就信步离去了。
　　“走了。”怜徵说，“现在可以哭出来了。”
　　“不可以的。”姜茗露出一个甜美笑容，“不能让止羽先生担心。”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姜茗。”
　　“果然啊。你眼睛看不见吗？”
　　“是的。”
　　“想念家人了吗？”怜徵拆开止羽随着钱袋一并留下的纸条。
　　“事已至此，我无颜面对他们。但是总有一天，能有了力量，我一定可以堂堂正正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个嘛……”拆开纸条的怜徵突然说不出话来，“恐怕不行了。真是的，这种事还要我来说。那个止羽看起来跟个木头似的，倒是不傻。”
　　“如果怜徵先生感到为难的话，不说也没关系的。”姜茗说道。
　　“可是又不能不说。止羽手中有对你的追杀令，”怜徵顿了顿，“来自你之前的夫家和娘家。”
　　“阿爹阿娘……他们真的要杀我？”
　　姜茗在灯火下天真无邪的脸庞让怜徵于心不忍，可是他能做的也只是继续把事情解释完：“错不了的。虽然我们各自都会定下一些规矩，但是止羽和我不一样，他是由阁主亲自带大的，阁主亲令他不能抵抗。”
　　“止羽先生……也被要求杀我？”
　　怜徵低声说：“但是很显然，他拒绝了。不过你眼下在我手中，我可以无视阁中要求保护你。这样他也不算是背叛阁主。”
　　“那么止羽先生以后会怎么样？如果被发现了，阁主会把他怎么样？”
　　“这个就很难说了。”怜徵兀自斟了杯酒，“我只是去年加入的新人，对阁中事物其实并不了解。繁宫、止羽都是最早跟随阁主的人，他们间的恩怨纠葛我也毫不知情。你这个情况也不能随便丢下你，明天会给你物色个贴心丫鬟，今晚就先随我住店，早些歇息。”
　　怜徵抚弄着止羽留下的十两银子。这笔钱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几天就能挥霍殆尽。他之所以接受止羽的请求，是因为生性孤僻高傲的止羽在此之前别说请求别人了，连话都不多说一句。阁主对止羽的重视不仅是出于两人渊源之深，更是因为他过人的剑术。然而现如今，一直被阁主视为傀儡完全贯彻他意志的止羽却生出了二心，让怜徵不得不感到在意。况且止羽和阁主要是反目成仇，对他来说也是乐见其成。
　　五月二十一日当天晚上，虞喜的住处正在卫兵的把守下全面戒严。为了不让百姓惶恐，武装人员都身着便服潜伏于城中巡查可疑人物。只是谢安传来的讯息让南白宿要在今晚尤为注意，使她怀疑这其中恐怕有被敌方收买的人。而真正需要加以防备的人就在守卫人员其中。
　　光线开始一点点按下去，根据虞仲宁先生的分析，今夜将是个无月之夜。房中灯光瞬间熄灭。所有人都开始戒备起来。
　　“接下来请先生一定不要离开我身边。”青泓背对着虞喜，“真的交起手来白宿姑娘可能顾不上。”
　　一个卫兵突然举着手中刀朝南白宿砍来，她反手划开他的大腿，使他整个人重心不稳跌倒在地。其余人听到动静，连忙围住了他。而其中一个人直接持刀捅死了这个卫兵。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无法判断这个人是过于急躁，还是前来杀人灭口的同伙。
　　“怎么了？白宿姑娘？我只是一时失手，不是有意。”他看着架到脖颈上的刀刃，却言语条理清楚，像是事先就组织好的。
　　“没关系，”南白宿当下了然，“我并不想问你。”
　　“我说！”
　　“是我偷听到的。其实他们要杀的是会稽王殿下，这里只是用来转移注意的。”
　　“哦。”南白宿叫来两个人，“捆住他，注意别让他死了，但要是想逃跑，格杀勿论。”
　　“有这个心还是先叫他们逃命吧。今晚死的只要你和虞喜就够了。”一个身穿劲装的人赫然出现在墙头，看身形是个女子。
　　“原来之前这两个是为了分散警卫，好让你进来。”
　　南白宿举刀迎上，繁宫从袖中拿出两把匕首。刀身到刀柄加起来也不过五寸，小巧玲珑。就在南白宿刚刚看清的时候，它就刺向了南白宿的腹部。
　　南白宿回转身子，刚刚躲过刀锋，却下巴上挨了重重一拳头。繁宫虽然是个女人，可是拳头的力道经过多年训练十分霸道。南白宿咳嗽了两声，还没来得及稳住脚步，繁宫另一只手握着匕首直刺她的肋下，这一样来行动就完全被封锁了。
　　南白宿后退一步，开始喘气。
　　“左侧！”里屋的青泓喊出声。
　　南白宿下意识躲过了攻击，却只见繁宫突然收手，发出冷笑：“自己的战斗要是想靠男人，还假惺惺地拿什么刀？若是觉得我太强大了，要么竭力战胜，要么认输。既然身为惜光刀的持有者，你作为女武者的觉悟呢！”
　　“青泓退下，这是……”南白宿重新举起刀，“我若非堂堂正正就无法战胜的对手。”
　　繁宫举起双手，在刀法和拳法中不断转换。拳头和匕首的攻势固然各自都有死角，却不断交替弥补着。
　　“怕了吗？干嘛一直往后退？”繁宫左手匕首划过南白宿的肩膀。
　　南白宿回转过身子，又被一拳打中腹部。她的胳膊上被划了一刀。青泓刚想对她说什么，却见到她嘴角露出微笑，反手抓住了繁宫，随即一刀架在繁宫脖颈上。
　　“不错嘛。”繁宫倒也不露出惊惧之色。
　　“只有在受到攻击的瞬间才有机会抓住你。所以要先挨一刀。你出刀的时候，另一只手上其实是没有力气的。因为拳头只用作防御，匕首上才是杀招。”
　　“那你也看穿我的意图了？”
　　“好险。”
　　“为什么你这样的人会要杀虞喜先生呢？”南白宿问。
　　“受人之托。”繁宫面不改色地说道，“就算是名满天下的虞仲宁也和我的命运毫无关系。在悲惨的乱世中，那个人是唯一救我于水火中的。所以这条命可以为他所用。你现在钳制着我已经很吃力了。别天真了，快点动手！”
　　“但是，”豆大的汗珠从南白宿的太阳穴滑下，“我就是那种在别人身上看到自己命运，就无法铁石心肠的人！如果……不能保有内心的天真，还要力量干什么！”
　　“如果不舍弃内心的天真，就无法获得力量！”繁宫挣脱开，右手在南白宿锁骨划下一道。两个人各自退开三丈多。
　　“可是仙子。”南白宿看着火光下繁宫的脸，虽然屋内重新点亮的火光从这里看已经相当微弱，却还是足以认清一个人的样貌，“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要你死掉。”
　　“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
　　“咸和二年，苏峻之乱那年。”
　　刚回答完，南白宿就被眼前的血染红了视线，等察觉到这不是自己的血，繁宫的身躯早已倒在她怀中。
　　“孩子，我的孩子。”繁宫抱住南白宿，抚摸着她的后背。
　　南白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得顺势接住繁宫垂下的手。繁宫背后的半截箭没入心口，转眼间就没了气息。一旁的其他官兵开始顺着箭的来势搜捕，南白宿则回到屋中重做打算。
　　“虞先生平安无事吗？”南白宿问。
　　“无事。”虞喜安然地说道，“这屋里有些我布置的小机关，还是很安全的。”
　　“你和繁宫认识？”青泓问。
　　“繁宫是？”
　　“影阁唯一的女性高手。”
　　“应该想起来的。她是个美貌好心的女道人，经常教小孩子读书识字，我刚从石家逃出跟随杂耍班流浪的时候，还偷偷听她教课，她发现了也不驱赶我，还给吃不饱肚子的我准备点心。比起复仇……我明明还想报恩的。许多人的善意也是我抵御命运的力量，可是……”南白宿的声音越来越轻，就在青泓以为她要哭出来的时候，她抬头正色道，“看来影阁得先走一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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