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阴影染上了满月，浓郁的血气如霜雪般飞散在夜空中。门框床沿上深色的手印和抓痕昭示着死者生前如何极力逃脱却最终失败。屋前的树影颤抖着发出森森寒气。在三天前，当地豪强林氏七十一口遭到灭门。一个戴着头巾、负刀而行的人突然在一棵树前停住了，他将手中的美酒尽数倒入泥土中。
　　“前端状如棘刺，刀身宽阔，使得如此得力真是了不起，不愧是杀过九百强盗的钟惠前辈。”
　　钟惠听到女子的声音，下意识里甩掉酒坛，握紧刀柄。他见那女子腰间别着一把短刀，像是耍弄刀舞的游妓。只是她不动声色就能来到自己背后，可见武功不弱以及来者不善。
　　“真可惜，你刚才有机会偷袭的。”钟惠的口气带上了淡淡的欣赏和惋惜。
　　“前辈不是在祭拜家人吗？再者，白宿前来所为复仇，按理需要上前通报。”
　　“林氏那样的人也有人替他们复仇吗？”钟惠说，“他们二十年前是山贼，仅为了夺取一点钱财就在此杀害我一家。而后却以不义之财改头换面，不用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任何代价。你是南白宿，你也想要替家人复仇，我以为你能理解我。”
　　“不，和林氏没有关系。”南白宿垂下睫毛，面色在月下沉静如玉，“被你所杀的七十一口当中，有许多无辜的雇员。上个月刚来的烧火丫头，八年前受雇的厨师，即便是这样微弱的人也是被人深深爱着的，他们的怨恨之心不下于前辈，却苦于无力抗争，所以我只能让前辈以血偿还他们的怨恨。”高扬的短刀周身焕发着幽蓝的色泽。
　　钟惠大刀一挥，却径直砍在自己脖颈上。随着鲜血从伤口奔涌而出，他扔开刀靠在了树边：“滥杀无辜，钟某今天自绝于天下。”
　　“前辈？”南白宿见他胸口不再起伏，在他身边半跪下来合上他的眼皮。“真遗憾。”
　　钟惠在二十年间斩杀九百盗贼，是民间享有极高声誉的英雄豪杰，却杀害了无辜。刀光剑影的世界是杀戮的世界，有许多剑士刀客不能抵制鲜血的侵染，从令人尊敬的大侠堕落为沉湎血意的魔头。
　　一只手搭在南白宿肩头把她扶起来。
　　“青泓你怎么跟来了？”
　　“我不放心你。”
　　南白宿盯着钟惠倒下的身影：“我也曾想过做这样的事，把憎恨的人连同戾气一起燃烧，如果不是尹绯川先生，我不惜一切代价也会成为这样的人。”
　　“不要成为那样的人。一旦踏入就回不来了。”青泓说。
　　“我绝不会为了怨恨拔刀，你就见证这一切吧。如果到了那一天，我允许你杀了我。”南白宿站起身，收回刀。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永远不会对白宿姑娘拔剑相向。”
　　南白宿露出狡黠的笑：“这种话等你学会点剑法再说吧。既然来到这里，我想到些事情。那户人家现在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在她最初持刀闯荡江湖的时候，正被追得东躲西藏，食不果腹，对于刀剑的技法也正在逐渐摸索。较之自幼练习刀剑的人，她的体格有明显的劣势。一日，在行道上她遇见一个拐带幼童的人贩子，便绕到背后捅死了他，并带着那名幼童寻回了父母。那是被践踏轻视的人生第一次得到尊重和感谢，从未得到保护的她却保护了别人，人生中所有的缺憾仿若在那一瞬间充盈看起来，也许那次的经历决定了她迄今为止的武道。
　　幼童家前弯曲的柳枝依旧不变，屋檐下又孵化了一批新的燕子。一个黑影摸进鸡窝，南白宿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整个人提了出来。他摔倒在地，脸颊蒙上了灰尘，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月色下的脸庞略显稚气，看起来不过是个半大孩子。
　　“你不是这家的孩子。”南白宿说。
　　“没那么严重吧，一只鸡而已。”他忌惮地看了一眼南白宿腰间的刀。
　　“我又没打算杀了你。”
　　“那就好。”少年顺势就要溜走，却冷不防被南白宿一把抓过来，“你跟我们一道进城，设法在那里找份零工。偷东西不是长久之计。像这样偷了一点东西就被打死的孩子我见太多了。”
　　“是的，但是……”少年想说什么，眼珠子转了一下改口道，“谢谢姐姐。”他说着拔出南白宿的佩刀转身就跑了。
　　“为什么让他拿走你的刀？”青泓问。
　　“有些事就算问他也不会说出口，不妨跟上去看看。”南白宿说。
　　青泓轻轻皱了皱眉：“我想恐怕也是这样。”
　　少年怀揣着刀，砰砰直跳的心脏紧张得仿佛就要窜到嗓子眼。一把刀在弱女子手里没什么用，可是到了他的手里就能改变一切了。只要有了武器就不用再被迫过着现在的生活。等杀死了那个人，他会再把刀还给那个姐姐的。
　　他左拐右窜，一直来到一家赌坊。屋内的男人畅快地喝着酒，他把刀藏入袖内，同一些少年男女排着队送上今日乞讨来的钱财食物，不一会儿就堆了半张桌子。
　　男人大发雷霆，掀翻了桌子：“不够！还是不够！最近怎么这么少，独吞物资是什么好下场的，如果不是我九爷，你们早就流落街头，或者被吃掉了！”
　　“这个，帮主，还有个东西，我不方便这样拿出来。但是……”
　　九之点头示意他走上前来，少年低着头缓缓上前，猛然抽出刀，“九之，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你敢杀了我吗？”
　　“被通缉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现在也活得像个老鼠。”
　　他举起刀，九之却伸出大手紧紧捏住他的下巴使他无法再动弹半步：“不想活得像个老鼠，就比老鼠还不堪地死去吧。”
　　随着手上力度的加重，少年的口中流下鲜血。他却依旧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九之，手上不肯放松分毫。九之一脚踢上他的手腕，少年手中的刀立刻飞了出去。
　　南白宿见状接住自己的刀，叹了口气走进屋：“我以为你有自信用好惜光才敢把它拿走，果然还是不行。白宿久闻涂帮主大名，今日总算有缘相见。”
　　涂九之闻言也不再多说，打了个响指，便有四个人持棍自角落里走出。棍棒不受武器管制的限制，是以在民间多为常见。看上去刀对战棍棒有绝对优势。刀刃必须避开棍子，但是棍子却可以无所顾忌攻击兵刃。而且那样一把短刀根本挥不开。少年心道不妙，正要上前帮助，就被青泓从背后抓住了：“这点小事都不能信任，会惹白宿姑娘生气的。实战经历对侠客非常珍贵，再有天分的武者，被剥夺对战经历就不会再有长进了。”
　　青泓手上没有用很大力气，只是手指轻轻搭在他的锁骨，少年以为能够轻易挣脱，却发现自己整个人动弹不得：“你不能在身边保护她吗？”
　　“我会死。”青泓用小到听不见的声音说。
　　少年被他阴沉的表情吓了一跳，却见他转而露出笑嘻嘻的脸，不由得恼火起来：“你没有自尊心吗？这样还算是男人吗？”
　　青泓摸摸他的脑袋：“握住刀的女人，对她的战斗连同整个人都要心怀敬意，这是道上的规矩。你先看着。”
　　四个人分别摆好了四个方向的攻势。足以牵制住一个人的动作。在对阵多人的情况下最重要的是先行动以引诱对方的攻势，从而找到破绽。后方的两人棍子向下倾斜，似乎是要直扫下盘。前方的两人棍子向上倾斜，这是要攻击肘部。但是这个阵法并不严密。在她环视四周后，涂九之突然举棍直戳她的眼部。南白宿矮下身子，左手反手握住涂九之的棍末，再快速一转，使得他整个人往旁边跌去，扑到了左前方的一人。她右手的刀柄顺势砸在右前方那人的后颈上。只听“咔嚓”一声，他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直到这时少年才能稍微看清楚战势：“这是……打断颈骨了？”
　　南白宿划过右后方那人的喉头，再以刀柄撞过左后方那人的下巴。她踩住涂九之的胸口，举起刀尖：“我本来不想这么粗暴的，现在好像可以和你谈谈了，帮主。”
　　“我涂九之扶贫济弱，光明磊落。”
　　“那这些孩子们为什么不帮你？”南白宿说，“我们还是先去官府说个清楚，如何？”
　　“如果不是我他们早就流落街头了。但是时事艰难，光明正大地生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我们，”涂九之喘了一口气，“我们也只是想要活下去，这样也有错吗？你们这些小鬼不要以为我死了你们就能好过。跟着我这么多年来，你们已经是当地惯犯了，怎么能奢望像平民那样生活。”
　　“悲惨也没关系，只要不断去斩断枷锁就好。”少年上前一步，说，“我会去官府自首担下罪责，然后向县尉大人请愿为大家争取户籍。”
　　“大哥。”少年男女看向他。
　　“没关系，我是大哥，照顾你们是应该的。”
　　就算连名字都没有，漂泊多年的江湖生活中，他作为孩子中最年长的，一直都以哥哥的身份照顾着他们。就连这次的刺杀行动，他也抱着必死的准备，只想着让其他孩子逃脱。
　　“我不要离开哥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抓住少年的衣袖。孩子们随即围了上来：“一起面对吧，哥哥。”
　　少年了然于心：“好。”
　　涂九之多年来拐带了多名儿童，以武力迫使他们为自己乞讨行窃。骨肉分离的恶行使他被斩于市口，市民都拍手称快。时隔多年，孩子们几乎很难再找回家乡。谅在孩子们尚且年幼，遭逢不幸，县尉同意免除他们的罪责，并安排他们在乡民家务农，令他们在寻回家人前可以此维持生计。
　　“南姐姐，你们要走了吧？这是大伙用收好的粮食亲自做的干粮。”少年换上了一无袖的衣服，洗干净的脸虽然不乏稚气，却显得清爽帅气。
　　“那就多谢你们好意了。”南白宿接过包裹。
　　“我们都起了名字。因为记不得以前的事了，我决定姓南，现在的名字叫南火。”
　　“这种事情不要擅自决定啊。”南白宿有些苦恼地说。
　　孩子们是趁着休息时间出来的，送完东西后他们又赶往农田劳作了。他们当中有人忘记了家乡打算在此生活，也有人决心靠正当劳作攒下回家的路费。在那之前，他们可以像一家人般生活在阳光下了。
　　“那孩子可真不错。”青泓说。“有勇有谋，有情有义。”
　　南白宿说：“就是武功太低了。不过不要紧，我四年前也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弱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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