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风华

　　咸康七年，夜色中的建康城如流水般寂静，只有烟花之地还亮着彩灯。彩纱包裹的火光和夜幕中橙红色的月亮遥相对应。微黄的铜镜未能照出眼前少女的花容月貌，涂好红唇后，她为自己在眼角抹上一层浅浅的红色眼影，睁开双目，眼中温润的目光变得娇艳而冷冽。她跪坐于案前，细细研磨好香料。
　　“白夜姑娘，客人来了。”传令的丫鬟说。
　　白夜整理好发髻和珠钗，将身侧的绚丽的裙摆齐齐铺开。
　　谷公子是当地富商长子，家产万贯，是风月楼的常客之一。身为名满江南的花魁所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姿容，以自身的技艺才智，察言观色的能力取悦客人至关重要。以位高权重的顶级客人的实力，得到漂亮纯洁的女子不费吹灰之力，之所以要到风月之地，是为了在烟花女子营造的浪漫情调中寻找一种爱的错觉。妓家固然身不由己，能够呼风唤雨的客人也是无法被爱的人。
　　屏风上绣着栩栩如生的芙蓉花，靠近花萼的花瓣像是被露水沾湿般微微低垂，金色的花蕊则向上扬起，似乎随时都要随风而逝。
　　“香气怡人。”屏风后面传来男人的声音。
　　“郎君上次所说，春意满满的桃香亦令妾身神往。想着有一天能再次与君相会，在这样的念想调入了桃花粉，终于迎来了再会。”平稳温柔中透露出几丝凄婉和飘渺的女声刚落，屏风就被缓缓挪开了。
　　谷公子惊叹道：“本来以为姑娘的姿容已是人间罕见，没想到多日不见，落得竟然更加美貌。”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郎君能够永远铭记白夜的容颜。这样的话，即便是孤独老去，白夜心中也不会感到寂寞悲伤。”
　　“我怎么忍心令你孤独老去，我现在就在你身边。”
　　谷公子忍不住上前抱住少女的躯体。少女也会以热烈的情意，快乐的眼泪直滴在男人的衣襟上。欢度一宿后，他付出了不菲的银钱。白夜疲惫地在热水中擦去脸上的妆容，再用冷毛巾覆上面孔以保肌肤紧致。她解开精心梳理的发髻，乌黑的长发如墨般散落在雪白的中衣。
　　正要就寝，樱红色的被单边几点突兀的血红色引起了她的注意。夜风吹起，床板下露出了一只沾血的手。白夜没有叫出声，而是冷静地跪下身，将卧榻旁的被单整个掀起，手持烛台整个人向里望去。一个受了伤的男人正躺在床板下。
　　他静静地躺着，被洗得看不出眼色的衣服上满是补丁，白夜不能判断他是死了还是睡着了，伸手想要弹他的鼻息，手却被握住了。她受到惊吓，整个人扑倒在男人的胸膛上。而对方很快松开了手，这显然是昏迷中的无意识行为。这个人流了好多血，虽然体温和心跳都还在，再放着不管，他恐怕会死。白夜爬出来时，胳膊被一块冰冷的东西搁了一下，她把那柄状物品拖出来，看到黑色的刀柄，她试着握住黑色的刀鞘拔出了刀。雪亮的刀光直直照在她的眼睛上，她收回了刀，把它重新放回那个人身边。将屋内一只瓷瓶摔破，用力踩在了碎片上。
　　不一会儿，丫鬟便前来询问事宜。屋内的碎片和鲜血直流的白夜让她惊慌不已：“这是怎么了？”
　　坐在床边的白夜说：“夜起时失手碰翻了，你先别问这么多，快拿些绷带和膏药。多拿些。绷带拿五卷。”
　　白夜祈祷着那个受伤的人能坚持住。他体格很健壮，之前都支撑了那么久，接下来也肯定没问题的。她拿到绷带和药物便匆匆支开了丫鬟，插上门锁。再小心将那个人拖出来。
　　他还活着。白夜触摸着他尚存体温的躯体，莫名心中感到一阵委屈。她褪去这个人的衣衫，浑身的剑伤之外，腰间的血口子已经稍微有些凝结。她不确定这血口子有多深，只是小心地往里面上药，再胡乱用绷带裹好伤口。她努力把这个人推上卧榻，再靠着他的身体盖上被子，希望他能在第二天好转。
　　这天晚上，白夜依旧梦到了那些反复出现在脑海的场景。她和母亲被原先的主人捉了回去。母亲雪白的肌肤全部裸露出来，所有脏兮兮的男人围成一排，一个接一个……
　　“杀，杀，杀了他们。”她的额头上渗出许多汗珠。
　　一只手捏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说：“绿豆糕，绿豆糕。”他松开了手，而梦中的少女吐出的仍然是满嘴的“杀”。他不赞许地摇摇头，索性继续捏着她的嘴，不让她说出这样的话来。
　　临近正午，白夜醒了过来，她抬起头时正好对上一双温柔清澈的眼睛：“你究竟想杀谁啊？”被救起的男人早已起床。他经过一宿的恢复，神情气色好转了不少。在阳光下白夜看清楚了他的长相。他还很年轻，甚至有些孩子气。虽然打扮粗野，英挺的面容却不输一些贵族公子。
　　白夜不自觉往后挪了挪：“和你没有关系。”
　　“为何会救在下？那种情况怎么看都很可疑呀，你不害怕吗？”
　　“看着人死去太不舒服了。”
　　男人宠溺地摸摸她的头：“乖，乖，真是个好孩子。”
　　白夜不自在地别过脸：“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男人东瞧瞧西瞧瞧，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啧啧，这小身板怎么看都只是个小鬼头。你多大了？”
　　“已经十四了。”
　　“所以说就是个小鬼头。”男人点点头。
　　“随你喜欢说吧。你伤得不轻，只要不被人发现，暂时让你待在这里也没什么大不了，就当是养一只老鼠。”
　　“枣泥饼太硬了，我喜欢绿豆糕。”
　　白夜忍不住说：“你还挑上了，真把这里当自己的地方啦。”
　　男人自顾自地继续说：“能有点肉吗？烤蘑菇也不错。”
　　白夜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着他。她所见的大多是附庸风雅之徒，这样直白得有些粗鲁的人她有些不擅长应付。她平日里练习诗书、舞蹈的时候都能静下心来，而今日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她担心着房里的那个人被发现，或者病情恶化。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伤势逐渐稳定下来，并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平日她接客时，这个人就躲在床板下。到了休息时，四下无人，才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讲话。
　　“小白夜，”男人吃着碟子里的绿豆糕，露出幸福的笑容，“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在下觉得你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待在讨厌的地方有什么好奇怪的。”白夜提笔沾好墨汁，在纸上描绘出葱郁的竹林。再顺着墨迹未干的地方一提，带着透明度的叶子便如花般绽放。
　　“你晚上不能休息，白天也这么忙啊。”
　　“身为花魁，琴棋书画、诗歌舞蹈都必须精通，这样才能和客人有更多话题。”
　　男子把玩着床头边的一枚独乐：“唉，明明不来干正经事，要这要那，麻烦还不少，在下搞不懂这些城里人。在下很快就要走了。”
　　白夜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她为自己不能表露心迹而不甘，又突然说：“你这种械斗出来的伤是怎么回事？”
　　“没办法，对手很强，吃了点苦头。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嘛，小白夜，我应该可以赢过他。”
　　“我可没有在担心，你不要会错意了。”
　　“小白夜，你以后会怎么样？”
　　“被权贵看重收房，接替妈妈成为楼主，赎身随便嫁个老实人过日子。活不到那个地步，很多人病死了就被扔在乱葬岗，尸体被野狗啃得不像样子。”
　　男子上前捂住她的嘴：“不要死，不要说讨厌的话，小白夜。小小年纪这么阴沉，一点都不可爱。”
　　“不这么说，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那些人以为只要有力量就可以肆意妄为，残害他人。我不会忘记的。在他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的时候，有人做梦都要他们不得好死。”
　　“你想杀的都是哪些人？”
　　“大公子，房五、赵奇、杨苦、还有雷公子。”白夜一口气说了出来，注意到“别担心，我不会让你帮忙的。我未挂牌前遇到的雷公子，以帮我复仇为由骗取了我的信任。我便当了真，一日日的催促他。他翻脸时说的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你这种贱婢怎么可能复仇，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复仇，只要好好伺候好老子’。”
　　“骗你的人，你不要去恨他。”男子说，“那些连自己都无法喜欢自己真面目的人，是非常可悲的。小白夜是好孩子，所以不用那么痛苦。背负罪孽的人才是真正痛苦的人。”
　　白夜幽幽地说：“我不会再想着靠男人复仇了，这本来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听闻有个杀手叫止羽，剑法高超，只要付得起价钱，他没有杀不了的人。我就在这里榨取那些败家子的钱财，终有一日可以雇得起止羽。”
　　“为什么不自己做呢？你这双手天生就是握刀的。”男子说，“我看到女人长这样的手，心中惊奇了许久。”
　　没等白夜允许，他就自身后握住了她的手：“瘦长，骨节经脉分明，便可以灵活有力地运转兵器。还有这里，很有潜质。你跟我学习，不出几年便可成为一流好手。”
　　“放，放开。”
　　“啊，失礼了。”男子松开手，“白夜，听着虽然好听，却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
　　“白夜这个名字很适合我。就算是明亮如白日，实际上也只是夜晚的另一种形式。就算感受到一星半点的喜悦，也决不能忘记自己是在夜幕中生活着。”
　　“你不应该叫白夜。应该叫白宿。心地善良的人无论如何都会获得幸福的，怎么看你都是注定生活在阳光下的人。”
　　白夜从背后抱住了他，脸颊隔着他厚实的背仅有一片布的距离。
　　男人脸上闪过片刻惊讶，随后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啦，又不是不会回来。你的手看起来这么特别，我还想教你使刀呢。”
　　白夜没有底气地说：“万一骗人的话，我也没办法。”
　　男人把刀取下来塞到白夜手中：“这样可以了吧。这把刀虽然我不常用，但是，这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刀。”
　　“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太危险了。你去了我就会分心保护你，胜算就大大减小了。”
　　“请一定要回来。”白夜伸出手。
　　男人勾上她的小指：“我绝对会回来带你走，这样的天才我才舍不得呢，小白夜在这里乖乖等着就好。”
　　“这是约定。”
　　“嗯。”
　　那以后白夜等了他好些日子。可是过去了很长时间，她再也没有见到过这个人。而这把刀也就一直留在了她身边。只要握住这把刀，她才会再次想起开心的时候，而抛开现在的不堪和悲伤。
　　“白夜姑娘，这次必须见胡老爷了。他可是在朝为官的人，想要给我们好看实在容易。”
　　白夜推开劝说的丫鬟：“不要。”
　　拉开屏风，胡老爷所见的只是一个无精打采的少女。虽然不复往日的华美神采，可是消瘦的身姿在宽大的衣衫中楚楚可怜，看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小宝贝儿，怎么这样伤心啊？”他靠近白夜的胸前。
　　白夜低下头，未曾梳理好的发丝覆盖住了大半张脸：“走开，我不想看到你。”
　　客人当下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本来就是憋着一肚子不开心想要舒缓犯愁，他没想到还会再受妓女的气。
　　“烦死了！我说了不想见你。”白夜捂住半边脸，“花钱买痛快的还想要得到什么。”
　　其他这些男人都去死就好，因为想要被拥抱的只有那个人，从心底渴望着的从来就只有那个人。为什么要遇到那个人呢？早就习以为常的肮脏堕落的生活，突然间变得难以忍受。如果没有遇到这个人，就可以继续麻木下去了。不行，就算会痛苦也想要遇见那个人。
　　为什么没有来呢？
　　白夜拔出刀，她看不见惊惶失措的其他妓女和客人，眼前仿佛凭空出现了一条路。距离护卫把守的大门仅有一步之遥。跨出这条门就是自由。
　　护卫们往后退了几步，也都纷纷拔刀。白夜环视四周，咬了一下牙，突破了重围，几人全被斩伤。白夜奔跑着，血珠一直从刀尖上沁出来，再滑落。她怀中的刀像是有了生命。雨将她从头到尾都淋湿了，白夜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哭泣，只是听到心弦断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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