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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从酒吧出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拉着我的手摇晃的男人和我一样半醉,他的头发柔软,脸上带着惬意的笑意,我嘴里叼着烟,任凭他与我发癫。
突然撞到人的时候,我被撞退了半步,嘴里的烟也掉到了下过雨湿漉漉的地上,原本昏沉的脑袋更加眩晕,于是无用功地摇晃了两下,才抬起头来,有些不耐烦地看向对面:“喂,是不看路噢。”
然后我就看见了何湘生。
他的脸色被笼罩在阴影里,很不好看,眼色沉沉地盯着我和我身后的男人,不再是平时温文尔雅的样子,我很少看见他这样严肃。
“杨云山,”他叫我的全名,语气里我听出他很生气,“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没回答,身后的人似乎也察觉到了不对,摇着我的手的动作慢慢停下来,只是捏紧了我的手,我感觉到他的害怕。
何湘生的视线又转到他身上,“那位是?”
我终于在他提出第三个问题之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是——我朋友。”
“朋友。”何湘生嘴里咀嚼着这个词语,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不过我还是松了一口气,因他没有追问下去,他只是瞥了一眼身后,一条黑黢黢的道路上,仅仅有三两行人,“那这么晚了,你们打算到哪里去?”
身后的男人靠过来,小声跟我耳语:“阿云,他是谁?”他的声音软软细细,跟他的笑容一样温柔可人。半个小时前,我在酒吧里遇到他,请他喝了两杯酒,就决定带着他回去,这大概是因为我喝多了酒,我看到他,脑子里就想起了很多东西:在我模糊的记忆里,何湘生从来也是这样的,从我十几年前认识他开始——小时候的何湘生有一双细细长长的腿,躲在我身后软糯糯地问我“阿云,那些人是谁”,在我跟人打架以后一声不吭地帮我包扎,包得比医务室的老八婆还要细致——待我是这样温柔周全。
而不是现在站在我面前的这个人,黑着一张脸,追问我到底要与这个陌生男人去做什么。
我在什么时候与什么人、做什么事,到底与你何干呢。我心里这样想着,自从大学毕业,我和何湘生分道扬镳,何湘生去了某个外资企业当白领,而我仍然留在学校里当助教当辅导员混吃混喝,白天为人师表,晚上喝多了几杯酒就去发泄一下,我有什么错,又怎么需要和他何湘生报备。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回望着他,心里不可避免显露出一点失望:我认识了十八年的好朋友何湘生,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了。
何湘生脸上有些挂不住,他伸出手来拽我的胳膊,手攥得很紧:“杨云山,明天还要上班,你今晚喝多了,先跟我回去。”
身前有人拽我,身后也有人拉着我,被我叫出来的男人有些惊慌地看着我,怕我这是要中途变卦:刚才喝酒的时候我已经把他摸得起了感觉,这时候对他弃之不顾,倒还真是不人道。
我回头看看他,他的眼睛在路灯照耀下闪着光,似乎酝酿着细细泪珠,下一秒就要啪嗒从眼眶里掉出来,我最看不得这般柔弱温情的目光,心一下子就软了。
我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带了明显的踌躇,何湘生也看出来了,他皱了皱眉,语气愈发不善:“云山,你现在跟不跟我走。”
我看着他眉间褶皱,很想告诉他这样皱眉严肃的表情从来不适合出现在他那张英俊的脸上,但我大概真的是喝得多了,对着这个越看越陌生的何湘生,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
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在心里苦笑着嘲自己,都对自己洗脑了这么多遍了,我面前这个何湘生不再是我认识的何湘生了,为什么还是不肯挣脱他拉着自己的手呢?杨云山,你痴念了十几年,也该放弃收手了,他原本就不喜欢你,如今只怕更加嫌弃你,你还一个人在期望着什么呢?
明明身后这个倒贴上来的男人更像是我心心念念的人,怎么心里还是在何湘生的一个眼神里就动摇了呢?
我虽然没动,我却知道我还是会做出和以往十八年一模一样的选择。
何湘生无论怎么变化、变得再不像他,仍是我心里的何湘生。
我慢慢放开了身后牵着的温暖的手,男人似乎有些不知所措,惊讶于我竟然真的因为面前这个来者不善的人放弃了与他的共度良宵,我可以猜测到他此时应该恨恨咬着唇,然后飞速抽回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转身快步走回了酒吧,接下来恐怕还要再灌自己一大杯酒。
我只是这样想着,却一眼都再没看那个男人,我只是依然这样看着面前的何湘生,眼神里掩饰不住浓重悲哀,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出来。我说:“那我们走吧。”
何湘生开了车来,他这么晚了会出现在这里,恐怕也是刚结束公司的应酬,就遇到了我这个麻烦鬼。他给我关上副驾门的时候泄愤一样狠狠地甩了过去,也不疼惜这是谁的车。
我缩在副驾上,勉强地摸索到了安全带给自己系上,我现在不算醉,却也喝了不少酒,头脑还有些清醒,勉力思考着接下来的问题:我的公寓在A市的西边,离大学城有很长的路,现在也不可能让何湘生开一个钟头的车把我送回公寓。
何湘生却一秒都没有思索,已经发动了车,我看了看他车上的导航,就知道他的终点站是他的公寓。这是最好的选择,对我而言,我本应该狂喜能与何湘生共处一室,可我只是缩回座位,忽然一点都提不起兴致来:或许是因为刚被他撞见我与来路不明的男人拉着手醉醺醺走在酒吧街上。
何湘生果然还是在生我的气,一直到他的公寓里,他都没再跟我说一句话,只是把腿软的我扔到了沙发上,然后自己门一甩就进了浴室,很快里面就传来了冲洗的水声,一点都不遵循待客之道。
我歪着脑袋倒在沙发上,摸了茶几上一只一次性杯子,给自己倒了杯冷水醒酒,等何湘生从浴室出来,我已经能够在沙发上坐端正了。
他只是看我一眼,然后叫我过去卧室,我乖乖跟过去靠在卧室门口,一句话都不敢多问。
何湘生站在衣柜前给我挑选睡衣裤,我眼珠一动也不动地盯着他的动作,还有他伸手时露出的半截腰线,我想我一定是还没完全清醒。
他一边翻找,一边重新问我一遍:“刚才那个男人,真的是你朋友?”我就知道他没相信,还想再沉默下去的时候,就看到他扭过头来瞪了我一眼,我赶紧出声:“是……是在酒吧认识的朋友。”后半句接的没有底气,终究是轻了几度,不意外等来他嗤一声:“那样人对你来说是朋友,我也不过是朋友,当你的朋友还真是廉价。”
我心里立马接话:何湘生你当然不是我朋友,你是我暗恋了十几年的人。只是我虽然头昏脑涨,但基本的智商还在,这种话只敢在心里跟自己讲讲。
何湘生看我呆头呆脑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站直了身质问我:“杨云山,你还是不是一个有独立思考能力的成年人了?你就这样随随便便跟着那男人走了,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啊?要是他是个拉皮条的,你怎么办?不怕被带去违,法,犯,罪啊?”他语气严肃激动,我却一时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表情来回复,只是乖乖地点头,他看我这样,气得把手里找出来的衣服往我身上一扔,我下意识接个满怀,他挥手赶我去洗澡,闭了眼恐怕是不想再见到我这个极度容易被骗被拐的巨型智障。
我也听话,转身就进浴室,听到身后有他动静,似乎是跟我出了卧室。我却没回头去看,只背着手带上了浴室门。
何湘生住的公寓里只有他一人,浴室里用的是浴缸,恐怕也只有他自己用,我怕他有洁癖,就想拿喷头冲个澡,便伸手去够喷头。只是刚才他已经洗过澡,浴室里又湿又滑,我本就头昏脑涨,眼前热气氤氲一片,看不清喷头位置,手指在半空里虚空一抓,随后整个人要往地上倒下去。
还真是说倒就倒,我个一米八的大男人,直接整个人光溜溜地摔在了浴缸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摔得我左边髋骨痛得要命,恐怕砸在浴缸壁上的手臂也青了一块。
门外立刻响起了何湘生的声音:“云山,你没事吧?”我只感觉身体上明显的痛感还不如他的问话来得快,更不如他推门的速度快。
我刚想开口说我没事,何湘生就已经开了门进来,看我砸在浴缸里一动不动。我头痛刚才就该锁门,现在只能头痛该如何跟他解释我洗个澡都能把自己仰面滑倒坐地摔。
何湘生却没要我解释,他一看我模样就知道我又犯蠢,手一拉把我从浴缸里拉起来,毫无怜香惜玉,接着仔细看了看我身上被砸出来的乌青,毫不留情嗤了一声,打开了水龙头的热水开关,调试好水温,才重新把我按回到浴缸里:“你好好洗。”
我被泡在大半缸热水里,被热气蒸得整个人晕晕乎乎,不知云里雾里,仿佛是要得道升仙了,于是一直泡到水快凉了才从浴缸里迈出来,出来的时候差点又跌个跟头,不过好歹扶住了墙壁,让我不至于一瘸一拐从这杀人浴室出去。
等我拿毛巾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才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我看了看,何湘生大概是已经睡了,他从来作息规律,生活作风优良,不像我夜夜笙歌,脸上挂的黑眼圈天天能比烟熏。
只是我去拉客房的把手,却发现客房还是锁着,显然何湘生懒得帮我这个不速之客收拾一张床出来。我的手还搭在客房门上,停了半晌,忽然有些卸力,双肩瘫了下来:以往我每次借口留宿,何湘生总会殷勤帮我准备好床铺,哪怕是再晚,我总是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弯着腰忙来忙去给我收拾床具。而如今,不过几个月不见,我再次深夜叨扰,得到的只是一间冷冰冰紧闭的客房,难不成他是要我睡沙发?他是真的生我气了。
我本应该去问问他到底是要怎么安排,纵然是叫我睡地板我也该听他亲口吩咐,只是我在客房门口站了许久,久到头上头发都开始滴冷水了,才记得转身去看他卧室,似乎是畏惧得到什么让人寒心的答案。我终究还是个脆弱人,心里早就演绎了无数遍被拒绝被难看的戏码,真要我去亲身上演一遍,心里还是一阵阵抽痛。
主卧的门掩着,留了一道缝,我仔细盯着那道缝看,最终确定里面还是开着灯的,于是推了门站在门边往里面看:何湘生躺在床上拿着平板电脑看邮件。他那张床少说也有一米八宽,却总是被他标榜是“单人床”,而此时这张“单人床”的另一边,摆了个白枕头,还放了一块豆腐干一样叠好的被子,意思鲜明得很。
何湘生看我进来,拍拍那块豆腐干,把它拍出了褶皱:“上来睡觉。”
我的一只手还拿着头顶擦水的毛巾,有些呆滞地走过去,那张床他以前从来不让人碰,我总因此疑心他有洁癖,今晚他叫我留宿,明日不知要把床单被套枕套都拿去消毒多少遍。
只是想归想,我看他平静莫测的脸色,心想还是别再激怒他,我今晚是第一次知道,我是个惹他发火的好手。于是我走过去,坐在床边,继续拿毛巾擦头发,我可不想把水珠滴在他那张床上,不然恐怕我会跟床单一起被塞进洗衣机。
何湘生放下平板电脑,我以为他是要睡觉了,赶紧加快了擦头发的频率,但毛巾却被他扯走,他亲自帮我擦干头发,我诚惶诚恐,身子都不自觉坐直了,生怕一时不慎再让他踢我下床。
何湘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给我擦着头发,擦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以往总是去那酒吧?”
我老老实实回答:“一个月也就一两次。”毕竟为人师表,我可不能夜夜被抓到与大学生在酒吧街鬼混。
“那你有没跟人去吸过毒?”他又问,我当然摇头。
“也没去买1春?”我又摇头。
“肾也还是齐全的?”我猛摇头,而后反应过来,慌忙改作点头。
他似乎松一口气,我也松一口气,怕他再追问。
他却没遂我心意,仿佛自言自语:“什么也不干,那你拉那个男人做什么。”
我头皮一炸,心里涌起不安的直觉。
何湘生问话的声音仿佛贴着我的耳膜,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你是去找男人……的?”
我身体完全僵直了,我想何湘生也感觉到了,但他没有接着逼问,只是耐心等我回复,这安静要比问话更要人命,我刚洗完澡,此时却又感觉到额头冒汗。
我不愿意骗他,最后只能无力地点点头,心里充斥着苦涩的感觉,心道这回他是一定会踢我下床了,我这个恶心的同性恋。
于是又是一阵可怕的沉默,我在这安静的气氛里感觉像要窒息。
他的手拿着毛巾还机械地擦着,我都怕下一秒他就要把我头发扯下来,战战兢兢等待最后的审判。
判官不曾青面獠牙,却一样凶神恶煞。
判官问我:“杨云山,你跟随便哪个男人都能……?”
去酒吧寻乐子已经被当场捉奸,我毫无还嘴狡辩之力,只能有气无力点头。
何湘生冷冷道:“倒也不怕染病。”
“我有用套。”我慌忙提高声音辩解,却又很快察觉这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便又蔫了下来。
何湘生自然不理会我的反驳,终于停下蹂1躏我头发的手,把我掰过去朝向他:“真的哪个男人都行?”语气里深深嫌恶。
我不敢正眼看他,仿佛自认是一朵花枝招展的艾滋病病毒。
他却硬掰过我脸,“那我也可以?”
我瞪大眼看他,结结巴巴:“你,你,你当然不行,不行——我怎么可能跟你,跟你——我绝对没有这么想过,绝对——”脸涨得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急的还是慌张的。
“怎么偏我就不行?”他却不放过我。
我终于挣脱他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静了语句里的颤抖:“开什么玩笑,你不是我朋友吗。”整整十八年的朋友,我无数次痛恨的身份。
何湘生终于没了声,翻过去拉过自己的被子躺下,又把床头的灯掐了,做出一副准备睡觉的样子,不再理我。我坐在他边上,心里还在忐忑今晚还能不能在这里过夜,见他似乎放弃了开化我,也不知是不是再不想见到我这个肮脏的同性恋,却也不敢松一口气,只战战兢兢伸出两根指头把被子拉开,无声无息在他身边躺下,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他已经被我搞到紧绷的神经与怒气。
这时候才知道感叹床大就是好,两个大男人各卧一边,也不见得会有肢体接触。我小心翼翼伸出手摸上自己的胸口,心脏被包裹在骨骼血管里头砰砰乱跳,跟学生时代刚跑完三千米时候一样跳得惊心动魄,我紧紧闭上眼:说不紧张真是骗人的,何湘生质问我为什么偏他就不行的时候,我恨不得冲他大吼说行、你当然行、要是你,我早就自己扒了衣服在床上躺平了!可是心里越是这样想,面上却是越惶恐,只恨不能自身化作一张画皮纸,拿打火机来一烤,哗啦啦就化作灰飘在半空,什么心脏啊、大脑啊全都被火焰炙烤通透,不用再痛、不用再想便是最好。恐怕何湘生也是不愿来拣这肮脏的纸灰的。
我闭着眼,眼皮止不住颤抖,我劝自己:别想了别想了,好好睡,这大概是我能在这个公寓、这间卧室、这张一米八的大床上安生睡觉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明天起来是天崩地陷还是世界末日,我已经管不着顾不得了。
——只是我没想到,即使这仿佛求来讨来的半个夜晚,我终究没得安生。
夜里我脑中妖精打架,胡思乱想了半晌,最终还是昏昏沉沉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安稳,半夜里竟然被尿意憋醒,酒吧里喝的那几多杯啤酒红酒鸡尾酒终于通通从我的消化系统里过滤出来,一股脑儿倒进了膀胱,憋得我睡也睡不安生,只得挣扎着从迷梦里醒过来。
醒来后翻身起来,半眯着眼睛伸着脚在地上寻觅着拖鞋,找了半晌,这才记起来是在何湘生家里,于是回头去看他有没有被我惊扰。这一看却是一惊:另半张床上只有一条胡乱叠好的被子,却没见何湘生。难不成是始终觉得和一个同性恋睡在一起睡不好,他夜里跑去客房单个人睡了?
我也顾不上跑洗手间,踢踏着拖鞋走出卧室,打算去客房偷窥一眼美人夜睡,走到客厅的时候往阳台一望,动作却又呆住:何湘生穿着睡衣坐在阳台的椅子上,手里的烟在夜色里一明一暗。
我看着他抽完一支烟,而后起身转头回来,毫无防备,两个人的眼正好在黑夜里对上,我慌乱非常,他脸上愕然也来不及掩饰,但很快反应过来:“你半夜起来做什么?”
我很想说这个问题该我先问,却只能老老实实回答他:“刚才醒过来看你不在,就出来找你。”
他闻言笑了一声,也不知为什么,又扭过头望那远处夜空一点深紫,城市里一点星星也没有,夜空干净得如同一块空幕。
何湘生平平淡淡地开口:“我今晚刚被人甩了。”
我愣怔半晌,才意识到他正在与我解释怎么会在阳台抽烟。他本不是嗜烟的人。
我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走过去,我想今晚对他来说真是糟透,先是失恋,接着又看我出柜。于是我也走到阳台,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却不知道能起到多少作用。
他身体都僵硬,却没推开我。
我沉默,最后还是揽过他拥抱了一下,他在阳台上已经呆了太久,身体都是冷的,已经秋天的夜里,我怕他会感冒。
他亦不动,我抱了半晌,还是先松手,觉得作为朋友的安慰与歉意已经够份。
他却此时伸出手回抱我,我呆住,肾上腺素都biubiu往脑子冒——也管不了肾上腺素到底怎样作用的了——说出口的声音都是发抖的:“何湘生?”
他没搭话,只是俯下头来,我似乎也被夜风冻住,等他的唇离开我的脸才恍然他刚才做了什么,眼睛一点一点瞪大,他已经再次俯下来亲我,这回是我的嘴唇。我慌忙偏过脸,双手要推开他,他不让我动,又问了一遍:“偏我就不行?”
我一个激灵,连忙急急推他,一边说:“何湘生,何湘生,你先放我去洗手间,等我回来,等我回来就——”“就”字后面该接什么内容,我自己脑子里也迷糊,却想也不想就这样脱口而出。
何湘生大约是思考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开了我,我如一条脱水的鱼,慌慌张张喘着气往洗手间跑,感受到他的目光缠在身后,竟然连转头看的勇气都没有。
等我解完手,我在盥洗台前洗手,又捧了水往脸上搓了搓,好让自己清醒点,我抬头往镜子里看,额前的头发又被打湿,滴答答往下淌着水,我的脸色苍白,吸血鬼一般毫无血色,这个夜晚也如同古墓探险一样叫人心脏跌宕起伏,我此时还能靠这两条腿安稳站在这里已经算是颇为坚强。我此时完全想不透何湘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
我失魂落魄地去开洗手间的门,手才搭上门把手,门已经从另一边被人打开,何湘生伸进来一只手把我整个抓出来,直接推在浴室门外的白墙上。
我闭上眼,挡住眼睛里酝酿起来的酸涩。
何湘生的气息沉沉地压下来,将我笼罩住,我再无法思考更多,只觉得这更像是一场献祭,我把我珍藏十多年的爱恋通通奉献给我的神祇,而他俯视人世、冷面无情,无悲无喜地给予我最大的快乐与最深的伤害,完全不见怜惜与爱情。
我轻声地开口,声音沙哑颤抖,连我自己都几乎辨认不出:“湘生,湘生,你慢一些。”
他的动作却是突然顿住,相贴的肌肤在分开的刹那掀入一阵凉风,冻得我打个寒颤,我道他不想听我开口,于是狠狠咬住嘴唇,一声都不敢再发。
何湘生低头下来亲吻我,声如叹息:“阿云,你要是痛就说出来。”
我心里一颤,刚才没掉的眼泪此时却像是忍不住:阿云阿云,我已经好久没听他这样叫我,甚至怀疑过年少时那个温柔的湘生只是我青春期的旧梦了无痕,只出现在我梦里心里脑海里。
……
何湘生手一揽,又把我拉回床上,跌入软暖的被褥,他淡淡道:“很晚了,明早再去。”
我想要争辩,却觉得毫无力气,也就随他去了,跟着在我的枕头上躺下来,找了个舒服姿势,尽最大可能地避开我那受灾严重的屁股。我这回已经不管不顾豁出去,便辗转反侧动个不停寻找最佳姿势,大不了叫何湘生将我赶下床。不过,想他刚借用我抒发了失恋的悲痛,也不该这样迅速过河拆桥,最多只是再忍耐我剩下的这个晚上,等到明早旭日东升,把我一脚踢开了事。
他果然嫌弃我动作太多,伸出手臂来制住我,我便只好僵硬着身体保持原样。
何湘生却突然开口:“阿云,我刚才很害怕。”
我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害怕的,该说害怕也是我才是。
“怕你在我这床上叫出的却是别人名字。”他低低地说,我恍然回忆起刚才他那一瞬间的不自在是为何。
只是虽然解答了困惑,却依然不能消逝我心里不安,我在心里笑话自己:何湘生,你这倒是想太多,我只怕会在别人的床上夜半梦回叫错你的名字。这么一想,心里又觉得痛,身体也痛,便绝望地闭上眼,心道却不让我安生过这一夜,明天醒来自然天地崩塌,日月无光,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我这回却又预测失误,等我再度醒来,迷迷糊糊朦胧着睡眼,看床头钟表已经显示到了十点多,我想起今天还是上班天,惊得忙从床上跳了起来,只是跳到一半身体却如同被拆,咯嘣一声要从腰际折断成两截,便又无力地倒回床上。
我腰背酸痛,龇牙咧嘴地转身,看到白被裹着一条曲线优美的腰线,忍不住伸手摸了一把,问:“你怎么还在?”接着我瞬间彻彻底底地清醒过来,身上汗毛直竖,一身鸡皮疙瘩:我并不是在宾馆,而是在某某家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夜。
何湘生转身过来的时候脸色果然很不好看,我想起他昨晚对我说的话,乖乖闭了嘴看他,他丝毫不为所动,只问我:“你要我到哪里去?”他本意恐怕不是问这个,如今问这句话出来,已经克制了十分,其余怒气原原本本表现在了脸上。
我绝望想:你是哪里都不用去,我自己滚蛋就好,可惜现在屁股痛,恐怕滚不太快。
何湘生看我脸色变换,忽然说:“阿云,我觉得我挺坏的,明明失恋了,得不到心却偏偏要得到人,以为得到身体能留下点什么,却不知道最后失去的更多。”
我听他缓缓吐出一大段话,没怎么听明白,绞尽脑汁想了想,呆呆看着他,问他:“你对人小姑娘……做了什么?”
他愕然,随后大笑说:“你以为你是小姑娘吗?”
我忽然觉得自己听不懂人话。
我们两人对视许久,最后我推开他,正经问他:“何湘生,你是喜欢我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人生如梦如幻不过如此,恐怕我此时掐一把自己的胳膊也不会觉得痛。
何湘生只看着我,眉头微皱,眼神沉沉让我看不懂,他说:“杨云山,你现在才记起问我这个问题?”
我张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金鱼脑一般全然想不起昨晚到底发生了多少光怪陆离的事,竟然能让何湘生转头就承认他喜欢我,让我根本不知道现在该哭该笑。
何湘生偏偏还用这般苦情的眼神望着我,颇为坦率:“我知道你只是把我当朋友,纵然你喜欢男人,大概对我也是不上心,自然不会知道我到底会想些什么。”
他摇摇头,“偏偏只我不行。”
连带着昨天晚上,这话他一共说了三遍,第一遍我以为他为我不洁身自好而生气,第二遍我以为他因失恋而绝望,第三遍我才明白他语气里深藏的无奈苦涩,一遍比一遍令我心肝摧折,肝肠寸断。
我本应该是寒窑苦等十八年的王宝钏,此时却摇身一变成了弃糟糠之妻于不顾的陈世美,偏偏还是个口齿不利索、此时只会结结巴巴支支吾吾的陈世美:我理应趁此紧紧抓住他手,与他倾诉多年相思暗恋,然后顺理成章在泣不成声的诉说对视之中与他喜结连理;但我却只眼睁睁看他起身穿衣,一句话都说不出。背对着我的身材细腰窄背,两条腿细细长长,头发漆黑细软,颇为俊朗英俊的男人。
我抱着被子竟然在此时不知所措,好在何湘生也没说更多,只是又弯下腰,从衣柜里挑出一套衣服来扔到床上给我,“我送你上班。”
我挪着一双颤巍巍欲断欲折的腿去冲澡,对着镜子洗漱,镜子里的我脸色苍白如鬼,黑眼圈硕大,比一般的酗酒纵欲还要严重的后遗症。我身上披着何湘生的衬衫,穿衣服时手抖,竟然连扣子都扣串,只好解下又重新扣好。何湘生已经收拾妥当,耐心站在客厅等我,我从浴室出去时,他还递我一杯温牛奶。
他开车送我到校门口,跟着我下车。这时候已经将近中午,下课的学生、卖食物的流动小摊贩、等待的出租车挤满了校门口,实在热闹得很,人来人往,我与他在大门侧外站着也不显得突兀。何湘生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闭了嘴,只是对我摇手,说:“云山,再见。”
我点点头,脚步在原地踌躇一会儿,背对着他往校门里走。走了几步,终究忍不住回头去看看,何湘生还站在原地,双手插在裤袋里,他站得笔挺,一米九的个子仿佛鹤立鸡群、气质不凡,见我回头,他有些意外,却面无表情。
我与他相识那么多年,早已猜透他此时神情不过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无措,他总是在没有把握时做出一副强硬的样子来保护自己,比如小时攀在高高树枝上不愿跳下来,也是这样紧紧绷着一张脸,任凭谁都无法叫他开口求饶求助,那些大人本来是要开他玩笑,见他如此倔强,便三两离开,而那时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跑过来,站在下面张开双臂冲他喊“湘生,湘生,你跳下来,我接住你,我一定接住你”,他不理会那群大人,却只理我,点点头便从树上一跃而下……
最后我并没有成功接住他,反而被他扯得跌倒,两个人在草地上狼狈地翻滚,满头满身都是草屑,却在对视之中忍不住开怀大笑,我与他互相伸出手搂着对方,感受从树枝间洒下来的阳光斑点。何湘生睁着乌黑的眼睛盯着我,温和地问我:“阿云阿云,你的名字是‘云在青山水在瓶’的意思吗?”我不回答,只是反问他:“那你是让我‘横流涕兮潺湲’的湘水所生的湘君吗?”何湘生愉快地笑出来,低声念着《湘君》,声音很好听,我在这朗朗诵读声里闭上眼,只觉得世间最美好时光不过如此——我曾无数次回想起那一幕,无数次盼望时间就停留在那一刻。
我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不住往回走,何湘生脸上的表情一点一点裂开,眼睛里是沉沉的墨色,目不转睛盯着我。我走到他面前,低声说:“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你晚上是否有空?”他的脸上阴晴不定,恐怕我是决心彻底拒绝他。
我看他隐忍表情,恍惚看见了那个与我要好到似乎能够天长地久的少年,终是伸手揽下他,按着他的头,往他唇上亲了一口。刹那间周遭所有轰鸣的汽车、喧哗的行人、高声叫买的小贩、叽叽喳喳的学生、跑来跑去的保安,都化作虚化的背景,整个世界如同大雨一般通通宣泄而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眼里只能看见他,看见他乌黑眼里倒映着我的脸。我看着何湘生张大了眼,我许久没见他如此吃惊表情,心里不自在涌起一阵得意,仿佛证明了他是我的何湘生,只有我能肆意叫他悲喜交织、大起大落。
我放开他,退开几步,对他微笑:“晚上见,湘生。”
他愣愣看我几秒,最后也扬起一个温柔的笑容,仿佛当年,夏天醺风吹拂,蝉鸣和鸟叫都被吹得很远很远,小小的少年在树荫起伏下弯着眼睛对着我笑:“晚上见,阿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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