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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辛味煮成茶
虽说熄了烛台，可今夜正值月圆。
月光透过窗子洒进室内，从挥起的刀刃映进弛瑜眼中。
弛瑜立刻从枕头上收手，一拳敲在刀柄上，偏了他的刀形，反将刀锋向下引去。
而韩亭西被这么一敲，手上来不及收力，眼看那到就要刺到自己身上，不由惊叫出声。
弛瑜眼疾手快，纵身向韩亭西身上一扑，二人双双倒在床上。
韩亭西没有感觉到痛，反倒听见弛瑜鼻腔里一声闷哼。
元吉站在门外，本就心下担忧，此时更是被韩亭西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吓了一跳，连称呼都忘了改，喊了一声“少爷”便冲将进去，白绫想拦都来不及。
门一打开，室内便不再那般阴暗。元吉看见韩亭西手上拿着刀子，陛下腿上有伤，立刻就明白了——弑君之罪，韩家完了。
元吉弄出的动静不小，再加上白绫叫了一声“站住，你不能进去”，于是一时间从承隆殿跟随弛瑜过来的一队侍卫也立刻冲了上来。
韩亭西尚未反应过来，弛瑜飞快地将小刀从他手上抽出来，反手向上一掷，那刀正稳稳钉在木制的床柱上，顺带削断了绑着一半床帐的绸绳。
床头这半边的床帐迅速落下，却是再没有时间让弛瑜放下另一边了。
于是，冲进来的侍卫看到的是两个模糊的身形——韩亭西躺在床上，弛瑜伏在他身上制住他的手，同时未被床帐遮挡的下半身那里，一股细细的血流从弛瑜的小腿流下来。
然后，侍卫们听见弛瑜在床帐后带着点微喘怒道：“谁让你们进来的，都给朕出去！”
侍卫们立刻就明白了——
陛下与皇后圆房了。
待所有人依言退下，弛瑜慢慢从韩亭西身上爬起来，一声不吭地去架子上找金疮药。
韩亭西刚从惊吓里缓过来，慢慢地坐了起来，经过刚才一番折腾，他的衣裳也有些乱了：“你……疼不疼？”
这话问的。
弛瑜说：“习惯了。”
毕竟也不是第一个暗处捅她刀子的。
“你不问我是谁指使……”
“没有人指使。”弛瑜摇头，“没人会认为仅凭你就能杀了朕。”
只能是这孩子自己琢磨着干的事儿。
韩亭西身上一僵，泄了气：“对不起。”
弛瑜从架子上将药取下，凑近嗅了一下，才利落地倒在了自己的伤口上：“如果朕没出手制止，你真的会刺下来吗？”
韩亭西垂着头：“我不知道。”
弛瑜在心里叹了口气。
伤口不深，少量药粉便止住了血。
偌大的寝殿内，方才差点干柴烈火的二人，现在心如圣佛。
弛瑜坐在了离床有些距离的椅子上：“上次去韩府，韩大人的衣襟上染了年轻女子的胭脂。民间有佳话，说韩大人与韩夫人夫妻恩爱，不曾纳妾，如今深夜在府中与年轻女子狎昵想必是为了……”
弛瑜看了韩亭西一眼，不好再说下去，只道：“你若要恨朕便恨吧，是朕毁了韩家。”
韩亭西静了片刻，忽又开口道：“那是府上的一个侍女，我娘看她可怜才让她入府做下人的。但现在她怀了我爹的孩子，大夫说是个男孩。”
弛瑜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便道：“朕出生前太医也说朕应当是个皇子。”
韩亭西板着的小脸突然抽了抽嘴角：“我真的很难受，你不要逗我笑。”
弛瑜皱眉不解：“我没有在逗你笑。”
弛瑜越是这样一本正经，韩亭西就越发想笑，可笑着笑着眼泪便也下来了：“我发现之后便告诉了姐姐，但我没想到姐姐一直都知道。她说这是为了韩家好，因为我入宫后便不能为韩家传宗接代。姐姐还说，这事情一开始是我娘提出，我爹应下的，因为大夫说我娘已经无法生育子嗣了。”
弛瑜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拿出帕子来递给韩亭西。
这样的事民间并不少见，若是妻子不能为丈夫生下儿子，便会自认为无能，也会提出让丈夫纳妾，认为这样才是贤良淑德。
但是对于韩亭西来说，父母从来恩爱有加，膝下一双儿女，幸福美满。
他无法接受侍女怀了自己父亲的孩子。
“我还在府上的时候，那侍女就已经以夫人身份自居了，也会刻意到我娘面前耀武扬威。她身怀有孕，我娘便处处忍让，我气不过，说了她几句，她立刻就这疼那疼浑身都不舒服了。韩府上上下下都在围着她转，就连我姐姐都要去伺候她。”
“姐姐对我倒还好，爹爹就比较凶了，陛下在韩府也瞧见了吧。以前爹爹虽脾气暴躁了些，但对我总是宽容的。但是说起来最冷淡的其实是我娘。她不许我顶撞那个怀孕的侍女，让我不要总出来碍眼。”
“那时我才知道从我要应召入宫开始，从侍女怀了韩家新的少爷的那一天，我就已经不再是韩家的孩子了。”
韩亭西擦了把眼泪，似乎终于知道自己这么个哭法太不成样子了：“恨你有什么用，我知道错不在你身上，不是你把韩家变成这样的。我的爹娘没有变，他们本身就是这个样子的，只是我以前不知道罢了。”
你现在知道恨我没用了，动刀之前怎么没这么清醒呢。
这话弛瑜没说出来，韩亭西还能说出这番话，她已经很感恩戴德了。
“你睡下吧，朕待会让那个韩府的家仆来陪你。”弛瑜说着起身。
韩亭西望向她：“那你呢？”
“朕想自己想点事情。”弛瑜临走又道，“日后即便是该省亲的日子，你也可以不回去。若你见了韩家人，也大可装作没有看见。只要你愿意。”
说罢便推门而去。
所以这一晚兜兜转转，弛瑜最终还是回承隆殿睡下了。
躺在硕大清冷的龙榻上，她思量着方才听到的荒诞戏码。
韩夫人受尽冷落，韩大人的名誉将会大不如前，韩家大小姐竟也心甘情愿服侍一个侍女。
而韩亭西，更是从众人捧着宠着的小少爷，变成了连自己亲娘都嫌弃的扫把星。
弛瑜很认真地在想，一个能传宗接代的男孩子究竟是否有那么重要，真的足以把一个大家族搅乱成这个样子。
韩家人抛弃太多，只为换取侍女腹中的孩子，究竟是不是真的这么值得。
韩亭西不是练武的材料，韩耀便不让他习武；不是从政的材料，韩耀便不要他接触政务。所以韩亭西才成了一个看书画画、无所事事的人。
似乎韩耀从来没有希望韩亭西成什么大器，似乎韩亭西只要活着，只要是个男孩子，那么他就是韩家最大的功臣。
而弛瑜做的事情，就是把这样一个男孩子“变成”了女孩子。
弛瑜躺在龙榻上，辗转反侧。
她知道刘晋等大臣为何反对女子为皇——因为自从女子为皇开始，皇族与民间就恰恰相反。
民间一夫多妻，而皇族一妻多夫；民间孩子跟随父亲姓氏，皇族孩子跟随母亲姓氏；民间子承父业，皇族女承母业——即便元帝的本意是贤者继位，但出了三代女皇帝后，已经没有人相信南朝还会让男子称帝。
某种意义上来说，弛瑜现在和韩亭西有点同病相怜。
他们都是这个重男轻女的世间，和这个女子为帝的朝代共同的产物。
弛瑜觉得韩家人的想法愚昧之至、毫无逻辑、自讨苦吃，但是几乎世上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的，那么错的究竟是她与韩亭西，还是这世间？
民间百姓、历朝历代均是男尊女卑，唯有张氏皇族阴阳颠倒、女尊男卑，那么错的究竟是民间、是过去，还是张氏皇族？
几乎所有人都希望弛瑜从这个皇位上滚下去，甚至她死了才最好，那么错的究竟是赖在这个位子上不走的她，还是所有人？
弛瑜慢慢将手伸向枕下，摸索出一个锦囊。
那是尹人让她在日思夜想时打开的锦囊。
弛瑜发誓如果这个锦囊里还是写些戏弄人的话，她这辈子都不会再信从尹人那张嘴里说出的任何一个字。
打开锦囊，里面依旧是一块布帛，上面写了三个字：“来找我。”
弛瑜仰面躺在龙榻上，手上攥着那布帛，将手背无声地搁在眼睛上。
过了一会儿，弛瑜又将手轻轻拿开，那手背竟已是濡湿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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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女孩子最不能在深夜看男孩子给的小纸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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