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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度 The EX
1.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个白昼与黑夜,我只是昏天暗地地睡,浑浑噩噩地让日子流淌而过,不愿醒来。
“她怎么了?都睡了好几天了。”门外是那个小大人的声音,稚气的音调却掩藏不住老成。
“嘘——看来是研究得累趴下了。前几天晚上一直对着电脑到天亮呢。”博士小心翼翼地压低着音量,却还是被耳尖的我听到了,就好像平时他们俩背着我开小会的时候,总被我抓个现行。
“哼。”我把头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了点。
我的确是整夜整夜地盯着电脑发白的屏幕,整整一个星期。可是又有谁知道,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只是发呆,像傻子一样。
终于在第七个夜晚,沉重的脑袋砸到了键盘上,就这样如愿以偿地沉沉地睡去,不用再去思考任何问题。黑框眼镜被我忘记取下,在梦里磕的鼻梁隐隐作痛,但没有什么能阻挡我把自己掩埋在梦境里。
门外的对话早已被我抛诸脑后,再度陷入深眠之中。醒来时如往常一样,已是午夜。从被子里钻出来,拖着步子往浴室挪。
习惯性的没有开灯,今晚的月色皎洁,映得洗面台的大镜子明亮异常。我攀上矮凳,对着镜子,开始用缓慢的姿势机械地刷牙。镜子里的孩子,眼神空洞而迷离,有着不属于她年龄的温度。她的身后,只有空空荡荡的白墙作背景。
2.
忽然间,我感到眼前有些模糊,越想努力睁大双眼却越是看不清楚。
恍惚中,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后面环上来,扣住了我的腰。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被牙刷撑起的一边脸肉嘟嘟地鼓着,像个小动物,或者说,像个孩子,却已经不是孩子。
身后的那个人把下巴搁在我的右肩,那些表面上看不出来的胡渣蹭在我光洁的肩膀上,有些生疼。他金得泛白的长发环着我脖子从后面垂落到我胸前,把我整个肩膀覆在里面,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温度,夹杂淡淡的烟草味。
“喂,知不知道你很重诶……”我眼含笑意,却意图不客气地吐槽,可惜叼着牙刷发音含糊不清,但他似乎完全听得明白。
“别动。”他的声线低沉,有种不容拒绝的气势。我看到镜子里,他藏在金色刘海后的眼睛狡黠地闪了一下。“就这样,一会会儿,就好。”
我小心翼翼地将牙刷杯替换成毛巾,避免着手臂大幅度的动作,以保持后面那个人安然的姿势。热水从笼头里汩汩地流出,水汽袅袅而上,雾化了整个镜面,洗手间灯光昏暗却恰到好处,壁灯是不易刺眼的幽蓝,像极了夜空的颜色。
不知不觉,我肩头起伏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就算没有了镜面的反射,他的疲惫,连着他贴在我后背的心跳,传到了我皮肤的每一个罅隙里。
“Gin,”轻轻唤了一声,没有回应,“睡着了呢。”我坏心眼地笑了。托起他的右手,用他的食指开始在镜子的雾气上涂画。他手掌上粗糙的纹路覆在我的手背上,有一种安心的触感。
我不疾不徐地描摹着,先是一把伞,伞柄将伞下的空间分割成两块。
右边是“Sherry”,左边是……我有些够不到,因为伞画得有点大,但最后我还是勉强地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把他的右臂拽到最长写完了“Gin”。就像是他自己写的呢。我得意地扬起嘴角。突然从镜子上粗体字母“n”的形状里看到了他猛地睁开了眼。
该死!我内心的窘迫和表面上的故作淡定形成一种违和感。
他戏谑地盯着镜面足足有五分钟,简直像要把它看穿,在我脚底发凉之前突然开口: “切,幼稚。”
我意外地词穷,抛给他一个斜眼。
“愚蠢的嫁祸,居然用我的右手。”他抛回我一个斜眼。
“凶手故意露出破绽,企图与左撇子的被害人同归于尽,不行?”
“有这觉悟,还行。”
3.
我不禁回想,那时候怎么就画上了伞呢。
作为一个人称的“科学狂人”,那把伞的灵感完全不是出于我的个人情怀,那源于一部不知名的电影,我和Gin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的片子。
那天他把蓬头垢面的我从昏天暗地的实验室里拖出来,同时对一脸愕然的整个实验小组下达终极指令——“One day off!”
“有时候,你比我更像个疯子。”他说。
我不置可否。
“休假是命令,Sherry。”
望着他“我不开玩笑”的神情,我勉为其难,并开始恶趣味发作,指名要去电影院,只是想看名叫Gin的生物披上“普通青年”的皮的样子。
在保时捷356A里上演了半个小时生死时速的漂移过后,Gin已经站在电影院外,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恶狠狠地盯着我游走在选片的触屏上的手指。我装模作样地显纠结状:“呐,怎么办,喜剧片太吵,儿童片太闹,犯罪动作片在你面前绝对是班门弄斧嘛,看来只有亚洲国家的文艺小清新了。”
“哼,你这个恶趣味的女人。”说完,便丢给卖票的几张大钞,一手拽着我,一手不耐烦地扛起附送的爆米花桶往里面冲,生怕撞见熟人似的。
电影的内容我并不确切记得,前排坐着陪女儿来看电影的大叔,他曾回头企图斥责叼着烟的Gin,却在撞到他的眼神后讪讪噤声,很识相地换了离我们很远的座位坐下,席间还不放心地往这边探头探脑。
“我说,你本身就是部恐怖片吧。”
“科学片女人没资格说我。”
我并没有认真地看电影,那些小伤小感相比我浓墨重彩的生活,只显微不足道的苍白和单薄,但我却在许多年后还记得电影里那个留在教室黑板上的涂鸦,一把蘑菇型的伞下写着左右两个名字,字体稚嫩而美好。
在那个场景面前,我将头靠在Gin的肩膀上,以为他早已睡着,他却大力地环手把我箍在臂弯里。
4.
思绪抽回在水气弥漫的室内。
想要去环抱腰间的那双手臂,可为什么眼前如此模糊?
一不小心揉了揉眼,场景变换,没有泛着夜空蓝色光芒的壁灯,没有写满虚虚实实字母的镜面,镜子前的我,还是一开始那个站在矮凳上的孩子。我的身后,没有人,依然是空空荡荡的白墙作背景,四周尽是黑暗,除了散落一地的惨白的月光。
“呐,我终于还是被你找到了呢。”我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假装腰间的那双手臂的重量,还在。
这句话,我在心里演习过上千遍,因为总觉得会有到来那么的一天。
我没有洗脸,套上暗红色的连帽衫,出了门。
凌晨三点的街道,冷冷清清。只有昏黄的路灯意兴阑珊地玩着把影子拉长、缩短、再拉长的游戏。
那家名叫“波洛”的咖啡馆,在静谧的夜色中,若隐若现出与白天不同的另一番神采。或许是因为东京是一个人群更加密集的城市,相对于那时的伦敦而言。撤去以人群为背景的舞台,我才真正看清咖啡馆它怡然自得的形态。
它令我想起和Gin的第一次遇见。那并不能称之为一场带着瑰丽色彩的不期而遇,仅仅是一次早有准备的接头。
5.
彼时尚留有一份天真的我,被指派到一家咖啡馆等待与执行任务归来的未来上司进行第一次秘密会晤。关于他,我一无所知,仅有的线索是:一个令组织上下闻风丧胆的代号——Gin,以及一条隐藏号码的任务短信通知。
“没有暗号,到时我怎么知道哪个是你?”
“在那等着。肯定让你知道。”
我心中一惊,脑海中描绘出第二天咖啡馆里横尸遍野的画面——传说中的Gin在结束疯狂的扫射之后,若无其事地从别人鲜红的血泊中向我伸出一只手。我打了个寒颤,告诉自己别想太多,这世界上有太多的传奇,只不过是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
拜他所赐,许多年来流连于图书馆与实验室的我,有了第一次被搭讪的美好经历。
第二天的午后,我坐在咖啡馆的落地窗前,百无聊赖地随手翻阅店里的时尚杂志,日光洋洋洒洒地落在鲜亮的杂志彩页上。
“让女士久等,可不是绅士的作风。尤其是让如此可爱的一位女士久等。”我抬起头,栗色短发的少年出现在我面前,他眉眼俊朗,隐约透出与年纪不符的敏锐与老成,和煦的笑容在脸上划出优雅的弧度。
我抬了抬眉毛,淡淡一笑:“你如何肯定我是在等人?”
“看似闲散,但神情戒备并不完全放松,手中的杂志始终停在那几页,最重要的是,您还没点单。” 在我的默许下他在我对面坐下,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闪动的光芒,十指交叉扣在下巴下方,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光洁而修长。
“其实,我们好几次在图书馆遇见,可惜你不曾注意到。”
这次我没能掩饰住眼里的诧异。
“Waiter。”他唤了声一直伫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服务生,认真地看着我,“我希望我能有这个荣幸请你喝一杯咖啡。”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被唤来的服务生无视少年的存在,越过他,直接立在了我身侧,声线低沉而微凉:
“小姐,Coffee,Tea,or Gin?”
同样也是拜他所赐,许多年来流连于图书馆与实验室的我的第一次被搭讪的美好经历,被毁在半途。
我记得那个下午的风与阳光都很大。他冷冽地瞥了眼少年、抓起我的手、推开咖啡馆大门的动作一气呵成,玻璃门打开的一瞬间,他的黑色风衣被灌进很大的风,高高地扬起在身侧,他的铂金色发丝扫过我的脸颊,我跟在他身旁,四周是呼啸而过的人群,有种脚下生风的错觉。
其实,我并没有对翻阅的那本时尚杂志完全心不在焉。至少在我的潜意识里,保留了那个八卦版面的探讨主题:The Ex——前度。只是当时,我品不出这个词的味道,终究一笑而过。
很多年后,Gin挖苦我说:“记不记得当年在咖啡店差点被别人骗走的傻姑娘。”
“拜托,我可从没错认为那个人是你。”我注意到少年的手指光洁而修长,而Gin的手上,应当有被戾气打磨与抚平的纹路。
“我没说你认错人,骗走也有很多方法。”后面他的这句话被湮没在风里,我没能听见。我想,或许他是故意对着风说的。
6.
记忆戛然而止。
我立在凌晨三点的街道,与名为“波洛”的咖啡馆在静谧的夜色中互相凝视,以一种永恒的姿态。
翻阅时尚杂志的习惯,从那个下午开始,居然保留至今。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人类的记忆都能够被篡改,但我们依然会对一些心不在焉的小习惯,束手无策。
我将留在潜意识里的东西用大脑重新洗牌,翻阅。
我终于品出了“前度”这个词的味道,它像极清咖,香醇却苦涩,如果你想获得一份安眠,就不应对它上瘾。
假设我能算得上是个拥有前度的人,那么,
我和我的前度,不曾谈论过去与未来,那些是我们无法拥有的东西。
我和我的前度,不曾提及羁绊与承诺,那些是我们无法给予的东西。
我和我的前度,都不曾称呼过对方的名字,在分崩离析后,留在对方唇语间的只剩下一个冰凉的咬牙切齿的代号。
7.
我第一次知道某个人的名字,又是因为一个任务的契机。
任务结束后,我一个人光着脚,踩在柔软的沙粒上,仰望苍穹。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神情,和那些在沙滩上兴奋地挖掘贝壳的孩子,一个样。我向自己辩解,一定是受到了这座人鱼岛上明媚海风的蛊惑。
受到蛊惑的我俯下身子,在沙滩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黑泽阵”三个字。
跟着手的动作,我在心里反复地描摹这个念起来掷地有声的名字,不知不觉就笑出声来。
“喂,真难得——傻笑什么?”Gin的声音由远及近,人鱼岛的沙粒淡化了他的脚步和气息,让我对他的出现猝不及防。
我慌张地背过身,用身体挡住他想要探究我在干嘛的视线,正对着他说话:
“没什么。无聊罢了。”我正了正色。
“哦——”他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视线越过我的肩膀,定格在遥远的海平面上。夕阳的余晖尽数映在他墨蓝色的瞳孔之中。
一个小男孩追着被自己踢飞的沙滩皮球跑过来,我将球接住递给他。
“谢谢漂亮姐姐!”小男孩开心地抱着球冲我笑。
我眼睛瞪得圆圆的,脑子像是挂了空档,忘记这个时候,正常人应当刮掉浆糊脸,对他回个微笑。
一直和我面对面站着的Gin的眼神迷离,似乎依然沉醉于远处的海景之中。
小男孩拉了拉我,示意要对我说悄悄话。我配合着俯下身子,可能他以为他摆了这个姿势说的话就能称之为“悄悄话”了,嗓门居然格外的大:“姐姐,那个叔叔好凶哦!要不要我来保护你!”
我捂了捂受伤的耳朵,好笑地欣赏回过神的Gin瞬间僵硬的面部表情。
我有种下一秒Gin就能把他一脚踹飞的预感,幸运的是,小男孩被Gin的一眼吓得早一溜烟跑没了影。
“我看上去那么老?为什么你是姐姐,我是叔叔?”他危险地眯着眼。
我笑的前仰后合。看Gin被戏弄是一件非常愉悦的事情。再加上它极少发生,我已将此类小概率事件归为极度愉悦范畴。
“切,的确很无聊。幼稚。”他开始凝视我,用一种奇怪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提。
“嘛?小孩子不都是这样么?”我翻白眼。
他嘴角咧得更明显了,神情愈发诡异。
我突然意识到了他指的是什么,那个被我写在沙滩上的三个字,原来早已经被他尽收眼底,在我一度以为他仅仅是在越过我眺望远景的时候。
我有些讨厌自己心血来潮的幼稚被他看穿时战败下风的感觉。
“大叔,看你的海景吧,恕不奉陪。”我习惯性的想要双手插袋,却意识到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大步流星地擦过他的身旁之时,一只手被他抓着塞进他黑色风衣的口袋里。他的手掌温热,不似我手背那么冰凉。于是我没有抽出手。
我们就这样以一种奇怪的姿势——肩并肩反方向站着,他朝着沙滩与海面,我对着嬉笑奔跑的人群。握在一起的手在他口袋里荡来荡去。
“喂!大哥!我在这里啊!”我看见远处被一群小孩绊得磕磕碰碰的Vodka向我们这边招手。我适时地从Gin的口袋里抽出手,望着Vodka一脸菜色地冲破惹他厌烦的人群,箭步奔来。
我回头看Gin,他迅速地用脚在沙堆里蹭着什么,刷刷刷几下中似乎有些慌乱,等Vodka完全到达我们身边的时候,Gin已经转过身来,恢复了原本的淡定自若。
“Vodka,你也太慢了吧?”
“嘿嘿。大哥放心,我都摆平了!”
“那走吧。”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凝视被Gin匆匆抹掉的地方。方才的一瞬间,我确实看到了一些东西。在“黑泽阵”的上方被谁加了一顶的伞,歪歪扭扭画得很难看的样子,伞的右边居然写着“宫野志保”。
8.
凌晨街头,风愈发阴冷,我瑟缩着,背离咖啡馆,向未知的狭长甬道前行。
我记起两个礼拜前江户川凝重而又壮志满满的神情,他说,一切都准备得差不多了。
那天以来,我用尽全力让自己沉睡在梦靥中,仿佛这样,就能让时间停滞。
“呐,我终于还是被你找到了呢。”这句台词,我反复吟诵,只为你准备。
是你说的,你终会找到我,缉拿归案,我无处遁形。
是你说的,能找到我的只能是你,由你判刑,你会让我有所觉悟。
但如果最终,是我找到了你,你是否已经做好了应有的觉悟?
是我一直太了解,你怎么可能低下你骄傲的头颅。
前度,
如果不能,永不再见,
那如果可以,能不能永不相见,多好。
因为再次相见的那一天,就是前度于我的诀别。
我忽然想起,那部我们一起看的电影,在结尾的时候,那个画黑板的男孩子说:“傻瓜,因为名字这么写的话,就能让我们能永远在一起了。”
前度。
我终于试着给这个词下一个定义。
它是一种表示距离的长度单位。数值从一个擦身而过到正无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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