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策

作者:谈天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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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秘事


      清凉殿上灯火炜煌,隔着紫琉璃帘,可见堂上一片冰莹。大片云母屏风,满月形水晶石的鉴盘,众皇族俊髦为夏日所服的白衣,侍候宴席的宫娥的素手,都在九层金枝叶灯的映照下,发出奢丽而优越的光彩。

      我的心里唯有寂寞,并非是烦躁,而只是一种坐于白云之上的空寂。好像谁都与我无关。元天寰宴请的是整个元氏皇族,从耄耋老人,到黄口孩童,整个与我炎氏对等的家族都在。

      我坐在元天寰的背后,他偶尔会换一个姿势。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虽然坐在高处,却和我一样是寂寞的,上官曾就叫东方“万年孤独”,当东方成了天寰,孤独更加明晰。

      随着一声钟磬,八个侍者一起搬上巨大的金盘,上有一座冰雪冻成的酥山。众人发出一片赞叹,这座酥山装饰着各种珠玉宝石,还有红珊瑚点缀。元天寰放下酒杯,缓缓道:“朕此次去四川平乱,收获金玉无算。先帝和文烈太后昔日常教诲朕,恩泽需时时流于宗亲。这次四川所获,每位皇亲均按年齿辈分得一份。今日乃朕之约婚者余姚公主芳辰,以二弟晋王故,朕不忍奏乐。为公主之寿,特送上南山雪酥山一座,只待公主令下,各位可同享此佳品。”

      他手持金觞,进入帘中,递给我喝,我注视他,缓缓的喝下。

      落杯空翠,我只想到岷江水,酥山白,我只记起迄青城雪。元天寰默然步出,做了一个手势。

      一片整齐的“万岁”声,酥山被宫娥们一一分装在银盏中,递给众人。随着酥山逐渐变矮变小,我才看到了阿宙。他就靠在偏右下的地方,一定是才来。众人都是白衣,只有他穿一件玉髓绿衫。他的身体包在翠色中,像临风玉树。他的脸有比宇宙更寂寥的轮廓,在寂寥中,剩下绝美的凤目,射出刺眼的光芒。

      别人都在轻轻谈笑,阿宙置若罔闻。他凝视着月光杯,不时将案上装饰用的红槿花瓣扯下来,放到嘴里嚼着。一片又一片,他不动声色的吃着花瓣,又用大量的酒灌下。

      我的嘴里发苦,艳色的红花,定是苦涩的。我知道他看不清我,但是我都不敢朝他再看。我的面前放着酪和葡萄酒,北朝人所爱的麦饭和胡饼。我一点都吃不下。虽然我是公主,但今夜还是我长大以后第一次莅临宫宴。

      元天寰忽然回头又看了我一眼。他似乎轻笑了一声,众人顿时缄口。

      “朕知晓,众位皇亲都给公主备了礼,不如此刻都献上来,也好叫公主认识朕之兄弟子侄,叔伯同宗。”

      一个老年的高品宦官跪到我的脚下。

      阿宙上首的老者走到帘前,他脸上胡人的特征要明显些:“万岁中宫长久不立,并不是国家之福。万岁之雄才大略,只有一位真的公主才配得上。公主远道而来,服色未齐。老臣当先献上首饰十件,为公主添寿。”

      老宦官轻声提示:“这是皇上的堂叔中山王。”

      原来是北朝德高望重的中山王。我略微沉吟,只是礼貌的应了一声。下面就是阿宙么?

      阿宙手上,不知怎么多了一个朱漆食盒,他走到帘前,一字一句的说:“公主您的生日,元君宙不锦上添花,没有珠宝华服相赠。也不附庸风雅,送您金石书画。这里面的食物是小王在府中带来的,请您尝一尝。在北方,在南方,其实都一样,心安处就是家乡。”

      老宦官眼皮动了动,倒没有提示我他是赵王。

      内侍们将食盒抬到元天寰面前,他只摇手,内侍们犹豫片刻,才送到我面前。

      打开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鲈鱼羹,还有江南吃的米饭,莼菜。我心里一动,阿宙是为了怕我吃不惯北方的酪浆么?可是你……。我想起元天寰说礼物。难道……?元天寰对于皇弟们的一举一动,都是知晓的。

      有宦官取来银针,又要先尝。我提起象牙筷摇摇头,自己挟了一块鱼肉。不出所料,是家乡的风味,可是舌头上的苦涩更浓了。再看帘外,阿宙已经不站在那了。琉璃帘动,朦胧中远处的翠色人影被帘珠子打碎了。

      后面皇亲们陆续登场,我装着在听,但全没有听进去。元天寰偶尔也说上几句,他再也没有回头看过我。

      廊外的薰香,带着恍惚,盘旋在清凉殿的酒席里。我吃完了阿宙所送的菜肴,内心的紧张散去了。我身体里充满了江南带来的一种力量,犹如夏日的柳枝,不能压断。

      元天寰不经意的侧过脸,他的侧影和阿宙一般是俊美绝伦。但阿宙少年的线条,仿佛总是孕育着变化。他却是不变的,好像盘古开天时就是如此。他的额头上现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的手不断的在抚摸自己腰间的一个玉带扣,好像那是情人的唇。

      他忽然举起酒杯,大声地说:“五弟,过来喝一杯酒,你好象有话没有说完?”

      酒酣的笑语又被冻结了。皇叔中山王严厉的瞟了阿宙,他六弟似笑了一笑,而他的七弟使劲拉了一下阿宙的袖子,好像有点着急。

      阿宙走到了御座面前,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他笑嘻嘻的脸上全不设防:“皇上圣明,臣弟想虽然是公主生日,但不能奏乐太遗憾。不如臣弟为大家唱一曲歌?皇上可准奏?”

      中山王果断的站起来启奏:“皇上,赵王酒醉,御前歌唱恐有失仪,又怕怠慢公主殿下。”

      六王爷元定殊被酒呛到了,掩袖猛咳,一位小太监过去为他捶背。七王爷元旭宗犹豫片刻,也跟上来笑道:“皇上,臣弟善歌,不如臣弟代五哥给公主和万岁唱一曲。”

      元天寰的声音柔和极了,但却连针都插不进去:“让五弟唱无妨。至于公主……”他侧对我:“是不会轻易被吓到的。”我的心跳快起来,血液都在沸腾。

      阿宙用手扶席,翠衣委地,他潇洒不拘昂头,开口唱了起来。

      “青春林下渡江桥,潮水翩翩入云霄,烟波客,钓舟摇,往来无定带落潮。”

      他的凤眼似乎藐视一切,江湖庙堂,只有他一个人是弄潮的少年。

      无人喝彩,无人和声。他也真当成满座无人。我听过他唱这首歌,在黑夜里的山谷。但是这一次,我也被他带到了潮水边。不知不觉我掀开了琉璃帘子,阿宙看我出来,也有些呆了,北朝皇族都沉浸在惊讶,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情。

      我一步一步的走到元天寰的背后,吟诵道:“寒江春晓片云晴,两岸飞花夜更明。鲈鱼脍,莼菜羹,餐罢酣歌带月行。”

      我盯着阿宙的眼睛:这也是一曲骊歌,唱罢骊歌,我该走了。你明白了?

      元天寰的脸上并未有多大的变化,他深沉凝望我:“公主,这首骊歌对得好。难道你要告退?”

      我点了点头。元天寰伸手拉了我一把,用我才听得到:“你先不要走,还没有完呢。”

      我与他坐在一起,阿宙还痴痴的看着我们。元天寰环视四周,语声轻快:“朕的五弟真长大了,看来该选个王妃了。你屡次据婚。朕为你选遍天下,总能搜寻出一个匹配的女子?朕的谕旨:从下月开始,各州郡都可仿造皇帝选秀之制,将才貌兼备的未婚良家女上报,为赵王选妃。”

      我瞪大眼睛,阿宙还没反应,中山王灰白须髯一翘:“皇上,赵王虽然幼年为您所抚育,宠爱特甚。但全国为赵王选妃,老臣以为似有不妥。”

      元天寰眸子睐视,他在案下拍了拍我的手背,我被烙铁一般,把手缩回袖子。

      只听他淡定说:“自古选妃,一为皇帝,二为东宫。朕继位十数年没有皇嗣。众位一定为朕夙夜忧叹了吧?幸好朕还有诸弟。五弟君宙,幼年为朕躬育,才德兼备。现存诸弟以其居长。因此朕有意立五弟为东宫皇太弟。”

      我浑身一震,阿宙好像酒全醒了。六王爷的咳嗽也奇迹的停下了。一只酒杯从皇族的席位里滚出来,酒洒在地,一片狼藉。

      元天寰颜色出奇的和悦,像在耐心等待众人的反应。我在高处,只能与阿宙对视了一眼。

      他的凤眼在那瞬间一闪,下一刻他已经全身跪倒:“皇上,万万不可。”
      元天寰笑道:“有什么不可以?殷商就是兄终弟及,若没有皇子,皇弟不是唯一的选择吗?”

      他究竟什么意思?元廷宇觊觑皇位,才被他所杀。难道他跟阿宙就手足情深到想要传位给他?我迷惑的观察他,他坚实身躯密不透风,更别说让人看透了。

      阿宙脱下帽子,呈奏说:“皇上,臣弟万死,绝不能接受立臣为皇太弟之圣意。有三点缘故。第一,皇上盛年春秋,虽暂无后嗣,但后宫随时可能生子。上古兄终弟及,但近千年来,子承父位才是天经地义。臣弟不可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人伦臣德。第二,臣弟年幼无知,从小虽蒙皇上教诲训诫,但顽劣处依然不能改。东宫位重于泰山,臣弟自知无能接受。第三,臣弟对皇上忠心,天可为鉴。皇上尚在,岂敢有心虑及皇太弟三个字?皇上万岁。”他不断用力磕头碰地。

      这时中山王也率领众人出席下跪道:“皇上,赵王所言极是。皇上乃天子。纵然万一不幸要立皇太弟,也不能在此时。公主明春嫁君,则皇嗣也有可能诞生。皇上之英明雄才,虽有诸弟,但其中谁能,谁敢比肩?”

      元天寰沉默良久,才道:“既然如此,把那东西带上来。”

      只见两个卫士从清凉殿的台阶下,拖了一个人上来,那人已半死不活。虽然身上被换了干净衣服,但血依然渗到外衣,他的左足似被烤烂了,惨不忍睹。

      元天寰审视每一个人,在我脸上也逡巡片刻,我目不转睛,横眉相对。

      “这个人是谁,相信有人比朕清楚。在剑门关用暗箭对付五弟,难道五弟不说,朕就不知道?难道朕后知道了,就捉不到一个活人?”

      众人的呼吸变急了,我望下去,人人的脸上似乎都不正常。

      元天寰唇边笑涡一现,在灯下美若星辰。他又安慰似的看了我一眼:“他只要开口,幕后者就不得不死。但是……他不会开口了,来这里之前,朕令人割掉了他的舌头。”

      阿宙又抬头,焦虑的望了望我们,他额头上出血了。

      元天寰慢慢说:“朕什么都知道。杀死五弟,你们中哪些人会有好处?今天就算一个告诫。朕不追究幕后之人,但不许谁再去碰五弟。公主生日,不宜处决人犯。明日于长安西市,凌迟处死此刺客,灭其三族。”

      他的声音回荡在清凉殿,中山王等好一会儿才响起“万岁万岁万万岁”之声。

      六王爷元殊定慨然抬头,下巴那条疤痕也扬起来:“皇上,臣有话要奏……五哥是臣同母兄。臣以为对此大逆不道的事,理应追查到底……”七王爷思索片刻,也跪倒他后头:“臣弟也认为……”

      又有几位皇族陆续跟出来,有话陈奏,只阿宙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却不管,径直离开王座,元天寰在我脑后道:“来人,送公主到桂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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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荷提着一盏宫灯,这伶俐的小丫头到皇宫里还没有怎么说话。

      阿若引领我进了桂宫。它是汉白玉的殿堂,桂树在殿前婆娑,更像是一座抛在人间的月宫。我迟疑着伫立在鸿宁殿的台阶上。飞阁复道遮住了大片的天空,远处一座殿堂窗户都被钉死,也没有亮:“那里为什么不点灯?”我问。

      阿若小心的回答说:“回殿下,那是明光殿。它被下旨封了十年了。”

      “为什么?”

      阿若眼观鼻尖:“奴婢也不清楚。奴婢那时候还未入宫。听说是闹鬼……。十年前,看管明光殿的两个老宦官陆续死了,闹鬼传言更甚。当时文烈太后尚在,太后矜严,因此命人将殿封了。后来也再没有出过什么事。”

      我点点头。台阶上有些湿滑,怕是又要下雨了。北方天究竟如何,还要设身处地才能体会。

      入了鸿宁,阿若就问:“殿下要不要沐浴?”我才应声,两排宫女就簇拥我到了后堂。温泉水从金龙嘴内缓缓流出,兰香被熏得满室,阿若帮我解开发髻,另一个成年宫女又跪地解我的衣带,我推开她的手:“你们都出去……。留下圆荷服侍我就行。”

      阿若婉转道:“殿下……她年纪小,从乡野来怕是伺候不周。”

      圆荷抢道:“奴婢能行的!奴婢不会的还有殿下教呢?”她圆脸上出现一种不肯服输的表情。阿若望了望我,挂上微笑道:“既是殿下的意思,奴婢们先到外头候着。”

      我等她们退出,才无声的解开衣裳,夏风从绣着金孔雀的帘幕里透过来。我的脚上,肩上伤痕都愈合了,但伤疤是永不磨灭的。我把身体全浸在水中,默默的思索。

      圆荷杏眼圆睁,不知道想点什么……。等我叫她,她才拿着篦子蹲在池边:“公主……殿下你一定是真的公主啊!我小时候听故事里的公主,就是殿下这个样子啊。”

      我忍不住笑,她用篦子在长发里一通:“殿下,怎么断了好多好多?”

      我不能说是被我截断的,只好含糊的嗯了一声。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自己脑袋后沉甸甸的,身体就算泡在温水中,依然不放松。镶金刻花的池底,好像有什么让我在往下坠。我警觉的抬起双腿来:“下雨了?”

      圆荷侧耳:“下雨了,殿下我们一直要住在鸿宁殿到明年春天?”

      我没有回答。我无处可逃,但是明年春天……。雨点落在鸿宁殿的芭蕉和桂树叶上,沙沙的,渲染着木味,散发陈腐而安逸的清香。我的眼里,桂宫也是黑暗的。黑暗无处不在,也许这就是生命的原色?世界本该就是黑暗一片?我的手指不经意的抚过自己的胸膛。我已经十五岁了,近来身体正在以令我自己惊讶的速度发育着。我的胸口仿佛含着满月,兀自吸收着大地的雨露,不但我胸前的白布约束不了,连我自己的意志都失灵了。

      在南朝我曾结识过一些宫人,她们无不为更像个女人而欣喜。因为在后宫中,女人的美丽身体是获得“宠幸”的必要。何谓宠幸?我冷笑一声,除了被一个高高在上的陌生男人侮辱,没有别的结果。我是个公主。我一时有些恍惚,怎么又到了后宫?

      外面更安静,只有风雨作响。我冷静的穿好白绢衫,又套上一层薛荔青纱。

      我走出后堂,侍女们却都不见了。在一盏银首铜人灯的光晕下,男人正靠在象牙床上。

      是元天寰!他怎么来了,而且我没有听到一点声?圆荷忙低头躲到了一重绣帘后头。

      元天寰居然睡着了。他睡姿随意,就跟轴水墨写意一般旷美。他呼吸均匀,黑眉在大理石般额头上舒展,白皙脖子从纯黑的领口全露出来,更像水墨画了。

      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认识他。无论北帝,还是东方,都跟眼前这个熟睡的青年不相似。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袖口里边。只要用寒冷的铁器一刺,也许这幅画就会变成红色的了。我生来不渴血,但是这几天我处于刀锋的边缘,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如何爆发。

      元天寰就在那一刻张开了眼。他定是世上清醒速度最快的男子。

      他旋即坐正:“公主,你来了。朕在这居然有倦意……”我想他大概会笑笑,但他没有,反而更严肃了。

      “元天寰,你夜深来此,不会是找我来谈心的吧?”我也不上前,也不退后。

      他将黑色的袖子拉开,覆盖在下面的是一只胖大的黑鸽子。

      我见过这鸟,本是元天寰作为东方先生时用来联络的。

      “你还用得着这鸽子?”我问。他摇头:“用不着。东方先生死了。”

      我想了想:“难道你想让我来替你喂养这鸽子?”

      他眸子明亮中带着一点润泽:“带它来桂宫就是这个意思。朕不能再养它了。它喜欢和东方先生作伴。东方先生也总有信让它传,朕没有。”

      “你可以放了它,你不是说对宠物最周全的办法就是杀了?”

      元天寰抚摸了一下黑鸽子的头。那鸟实在不讨人欢喜,又丑又凶。他说:“它被豢养久了,不会飞远。人人都说北帝残忍……不是吗?朕以后杀它吧。”
      我忽然觉得凶悍的鸽子也有可怜处,便吩咐:“圆荷,把鸽子抱下去。”

      圆荷方退下,元天寰里面残存的一丝情绪也被藏起来了。

      他站起来,连考虑的时间都不给自己,说:“公主,今夜朕来有一件事情需要说明。朕知道你不愿意嫁给朕。一来你对朕此人意兴阑珊。二来,也是最主要的,你以为朕乃你的杀父仇人。”他也不给我喘息的时间。

      我沉默片刻,心头有一股火苗窜起,瞬间星火燎原,我仰头大声说:“元天寰,我父皇与你交战中流矢而死,我把你当作仇人错了吗?如果没有你这么好战的暴君,我父皇今天还正当壮年呢。我和母亲也不会受到那许多折磨……。可你不放过我……,你非要娶我。我母亲死了……。我隐姓埋名,浪迹天涯。但是你终究还是不肯放过我。我说不恨你,那才是说谎。我一直都恨你。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我都恨你这个人。如果我死,你也能一起死,我早就笑着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了。”

      殿外的风雨更狂暴了,元天寰依旧是毫无表情,但他听得极为认真。

      他走到一幅西域经绘挂毯旁,背对着我,用冷冰冰的声音说:“你可以恨朕。朕从不否认杀人无数,也真是一位残酷的暴君。但你父皇之死并不能全归罪于我。朕杀过你父皇,就绝不会让你到朕的身边来并肩看天下。

      朕在最后一次南北会战中,中你父皇埋伏。情急之下的突围战中,朕身边勇士根本不知道你父皇御驾何在。朕当时还是少年,血气更盛于如今的元君宙。面对自己第一次战败,朕若知道你父皇所在,一定架弓射杀他!但是我当时腿部重伤,不辨道路,混乱中只能突围。

      就在第二日,传出消息你父皇被我军流矢所伤,朕就觉得奇怪。但朕过了一段时间想明白了。你的叔父继位后,你见过跟随父皇亲征的亲兵太监么?恐怕没有吧。你的哥哥们怎么死的?朕唯一吃惊的是,新皇帝没有杀死你们母女。但你们在冷宫也与世隔绝了。后来朕要娶你,也不是为了一曲大风,一个相士之言,更不是因为你的美貌。

      朕绝不会为了爱选择皇后。你的宿命,最早源自一个秘密。”

      我屏息,血都凝结起来,元天寰英俊的影子,似乎嵌到墙上颜色阴暗的画毯里,成了一个揭示命运的神像。

      他在暗示什么?他要……我指着他的背脊:“元天寰,你到底要说什么?”

      他转身,凝视我:“你该猜到了。朕并不是你的杀父仇人,随你相信与否。让你见一个人。你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但他一定会告诉你一些往事。朕知道的时候朕就琢磨:究竟怎样对待这个秘密呢?娶你为妻,对你我,都是最好的方法了。”

      这时,从墙壁的夹缝里,有一个老人走了出来,他泣不成声向我下跪磕头:“公主。”

      我仔细看他,原来他还不算老。但是脸上皱纹深深的,头发也斑白了。我一定见过他,但是……究竟在哪里呢?

      他不断磕头哭泣,然后膝行向我,将一把短剑双手捧过头顶。

      我接过来,这把剑乃是青铜铭文剑……啊!这分明是我父皇的随身短剑。我声音颤抖了:“你……没有死?你是我父皇的马卒胡……”这个人,这柄剑,那匹白马,是我父皇从军时最需要的。

      “公主,小人正是皇上的贴身马卒胡不归。皇上小时候就是我在教他骑马。皇上的白马‘溯江云’从安和元年开始就是小人在伺候。皇上其实是……是被您的叔父所暗害的。皇上受伤以后,隐忍不发,装作不知情。只命小人带剑逃离,若有机会还能接应袁夫人和您。皇上口谕:‘闽王不臣朕早有察觉,未料竟来得如此快,如此卑劣。但朕未必不做准备,出征以前,历代之传国玉玺真品和废闽王位诏书均在一个地方藏妥。如苍天有眼,朕灵不死,则袁夫人与朕之爱女余姚公主,才是继承玉玺和南朝的人选。’”

      胡不归边说边哭,我不禁泪流满面,霹雳声作,想到父皇临终真是如此,怎不让人肝肠寸断。就算胡不归被元天寰收买欺骗我,但我相信他的泪也是为了我父皇所流。

      我不成声:“玉玺诏书……在什么地方?父皇可有交待?”

      胡不归摇头:“小人不知。但小人所说,句句是实。小人带剑逃亡。也曾经想打探公主和夫人的消息,但深宫之内,小人无论如何也一筹莫展,只想等公主出嫁后,再做打算。可是小人在北境被牵涉到了一起案件,阴差阳错被禁军俘获,他们发现了小人随身的剑,再后来就见到了北帝……小人苟活,也是为了能亲口说出一切。”

      我扼腕咬牙,果真就是这样。我母亲为了我的存命,她不得不强颜欢笑,被叔父玷辱。我明白元天寰为什么要娶我了。他娶我为皇后,将来可能就会更名正言顺的获得天下,也会获得那汉族王朝国之正统的传国玉玺。叔父既然篡位,就不算正系,武献帝血脉只有我了。我……女皇?元天寰跟我,难道是寓意南北两朝皇位的合并?

      但是,那些东西藏在什么地方?我满头冷汗,剧烈的抖着。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未提起:“胡不归,父皇之死真相,还有谁知道?”

      胡不归答:“除却闽王几个密谋者。众人皆不清楚。皇上临终前,因侍中谢渊在侧,可能他也知道。皇上曾亲口对谢渊说,要他竭力保护公主,并指定谢小公子如雅为驸马。”

      谢渊在父皇死后即刻退出官场,他并没有对我提过一字。如雅?难道父皇跟我母亲提起过谢如雅当我的驸马?怪不得母亲让我去谢家……

      我恸哭之后,全身都被抽空了的感觉,我的叔王……。我不想复仇,因为我还没有能力。我什么都不能看,什么都听不见,舌头里有了血的味道,那是谁的血?父皇的眼睛闪闪发光,在黑暗里,母亲的眼睛带着泪,也在黑暗里。那是天堂还是地狱?怎么那么黑?

      当我恢复正常知觉的时候,只有我和元天寰还在黑暗里。他与我,依然是疏远的。

      他手里拿着一根烛,却没有去点灯,他只悠悠的说:“你继续恨朕吧。
      那些对于朕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重要。
      你如永找不到玉玺,诏书,你只要当朕的皇后,天下依然是你的。
      朕有许多可以给你,但你自己不争取,朕也不会主动给。”

      我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父皇的剑,一言不发。

      他轻声道:“明日你要见南朝使臣,学着忘记你所知道的吧。”

      他把蜡烛放到我的手心,一个人走入无边的黑夜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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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12月份基本是我的魔鬼月。一直到月底,我都会非常非常忙。睡觉时间都不够,写文都靠挤时间。更新我一定尽力,大家能理解我就好。
    还有关于序幕,已经说了写后文不可能被最初写的序幕限制。看到大家认真讨论,我罪恶感很强。觉得目前锁掉,可以少害些读者。还有牵涉到一个小说叙事的问题,就算序幕里某些将来会写到,难道到时候我还重复写一遍那些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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