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失声

　　随安被容与紧紧地搂在怀里。
　　他的头埋在她的肩窝处，有滚烫的泪水一滴接着一滴顺着他的眼眶流出，打湿了她半个衣肩。

　　雨水过后的晚风从庭院外吹进来，带了些微凉意。
　　随安踮起脚尖，伸手回抱住容与。
　　那几年他又是如何度过来的呢？
　　她不敢去想，唯有轻轻拍着容与的背，不住安慰他：“都过去了。容与，那些都过去了。”

　　过了很久，容与稍稍松了些怀抱。他抬头看她，脸上还布满泪水。
　　“没……没了……事，别……别……担我……心。”
　　现在连用词都开始错乱了吗？
　　随安帮他擦眼泪的手顿了下，故作轻松地笑起来：“嗯，全都过去了，没事了，没事了。”

　　两个人走进客厅里，干干净净。陶阿姨正在点日常用的熏香。淡雅的甜香味若有似无间萦绕在鼻端。不特别，但胜在清凉。
　　听到脚步声，陶阿姨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随安和容与：“天快黑了，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去游湖？”
　　陶阿姨问完，拿起放在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将随安的手机递了过去：“安安，刚刚表少爷打了电话过来。”
　　随安接过手机，看到了表哥给她的留言：“安安，谢谢你。”
　　她放下手机，一颗心要稍稍安稳了些。
　　“我回房间换件衣服就去。”随安握了握容与的手，示意他等她一会儿。
　　容与低眉想对她点头，半晌，他还是张了张口对她说了声：“好”。
　　他愿意尝试着去努力说话。

　　随安见他这样，自然是高兴的。可是一想到失语症给他带来的那些坏的影响，鼻头就忍不住地泛酸。她快速地转身上楼，没有让容与发现自己的脆弱。
　　她回房间换了条长裙，黑直的长发柔顺的披散在身后。
　　余光里随安瞥见镜子里的自己，想了想还是转身将放在不远处的的口红拿了过来。涂好口红，她露齿笑地很灿烂。
　　她应该是开心的。

　　每年临近灯会的这几日，十里镇的游人都会渐多。今天正好赶上灯会的好日子，随安和容与走到十里湖时，买船票的窗口前已经排起了两条长龙队伍。
　　随安抓紧了些容与的手，带着他在拥挤的游客人群中艰难地朝着停船的岸边行进，等他们完全脱离了拥挤的人群，随安这才停下脚步感概道：“今年的游客好像比那年要多了很多。不过，”她话音突然一转，扬起手中的船票窃喜地朝容与笑：“幸好陶阿姨提前替我们买了船票。”
　　容与看着她，嘴角也微微扬起。
　　他的视线从她弯弯的眉眼，落到她上扬的嘴角，最后落到和他相牵的手上。捏了捏，果然很软。
　　和小时候一样。

　　注意到容与的动作，随安忙想抽回自己的手：“是不是我刚刚抓的太紧了？你的手……”
　　话音还未落下，容与便反握住她的手，稍稍用力将她拉入怀中。

　　其实这是他第三次游十里的灯会了。
　　第一次还是他刚刚高考完的那个暑假。

　　年前，母亲画院的友人送来了齐大家的真迹《雁山行旅图》。奈何古画年代久远，又已经流转。数百年后的今天，这幅山水古画，已丢失了两角，不再完整。此次送来，友人也是希望母亲能够帮忙研究其中用色，修补好古画。
　　古画的颜色并不容易知晓，齐大家的绘画技法也需要细细品味。为了研究不被打扰，母亲特意邀请到国画颜色的传承人同他们研究小组一同前往弟子姜采的故居——十里镇，进行修补古画。

　　经过数月的研究讨论，古画的颜色基本集全。他这次来就是为了送最后一种颜色的制作原料。
　　虽然凑巧赶上了这里一年一度的灯会活动，但他本身不是喜爱热闹的性格，原本是想送到颜色，下午就返回南清。可是当他见到了姜采姐家的小鹿儿后，突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了。
　　他想小鹿儿喜欢热闹，肯定很想去参加晚上的灯会活动。母亲她们又忙着补画，自己要是也回去了，是不是就没有人带她去逛灯会了？

　　“哥哥。”六岁大的孩子看到他后，高兴的朝他跑来。看着要比过年那会儿高了许多。
　　他伸手将她接住抱起来，高是高了些，肉却没怎么长。
　　“最近小鹿儿有没有好好吃饭？”他低头问怀里的小姑娘。
　　“有，我每天都按时吃饭。”小姑娘弯着一双大眼睛朝他笑：“哥哥，我每天还喝牛奶。”
　　“原来是喝了牛奶才长高的呀。”他笑着接话。
　　“妈妈说哥哥长得高就是天天都喝牛奶。”小姑娘说完便扭着身子要从他怀抱里下来。“哥哥，我们比比身高。”
　　他依言将她放在地上站好。
　　小姑娘挺了挺自己的小身板在他身边抬手比划了好一会，才颇有底气地转身，朝坐在沙发上的随父跑去：“爸爸，爸爸，我都有哥哥的腰高了，以后你和妈妈不许再说我矮了。”
　　随父被女儿的话语和小表情给逗笑，点了点头拿话哄着她：“好，我们安儿长得可高了。”
　　“那等我长大了，是不是比哥哥还要高啊？”
　　“我们安儿最高了。”
　　容与想到去年小姑娘还在被大人们嘲笑没他大腿高的话语，也不由地笑出了声。
　　瞧瞧，还挺爱记仇的。

　　夜晚，他牵着小姑娘从家里出发。一路上的游人很多，小姑娘紧紧抓着他的手怕被人流冲散。
　　一到灯会场上，小姑娘就松开了自己的手，还未等到他开口问怎么了？她便轻轻捧住了他的手，神色认真地问他：“哥哥，我刚刚抓你的手抓得太紧了，你的手疼不疼啊？”
　　小孩子的力气能有多大，可面前的小姑娘却是真心实意的在担心他。
　　“不疼。”他笑着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蹲下身来告诉她：“小鹿儿的手很软。”
　　后来他在一次医闹中被精神崩溃的家属砍伤了左手，外伤养好，手掌却落下了经常疼痛的后遗症。在每次做手术中他都庆幸当初受伤的不是右手，可偶尔也会怀念起在那个黛瓦白墙的小江南，有个小丫头曾轻捧起他的手，问他：“你的手疼不疼啊？”

　　“怎么了？”突然被容与抱住，随安有些不知所措。
　　过了一会儿，容与松开怀抱，低头对随安摇了摇头。
　　——突然想抱抱你了。

　　之后在参与救援的那些日子里，偶然听别人说起自己家的孩子或是亲戚家的小孩时，他会想起他们家里也有个小姑娘。
　　就是不知道那个爱记仇的小姑娘会不会已经忘了他。
　　毕竟从她十五岁那年的生日后，他就在她的生命里缺席，不曾陪伴她长大。

　　随安看着容与，他的神情有些低落，她却不再追问，反倒是张开双臂，朝容与眨了下眼睛：“那我再给你抱一下。”
　　容与的心骤然跳动了几下，看着她，笑意突然直达眼底。

　　随安的怀抱很温暖，容与抱着她舍不得离开。
　　不远处撑船的大伯在湖岸上大声朝他们喊道：“还差两个人，你们要不要上船啊？”
　　随安听到声音后飞快地松开了手，规规矩矩地背在身后站好。
　　“我说，你们两到底坐不坐船啊？”船家依旧大声喊道。
　　“坐，我们坐。”她偏过头，有些脸热的朝船家望去。

　　注意到四周传递过来的视线，容与的耳根也热起来。不过他的心情却很好，低了低头又笑了下，他重新握住随安背在身后的手，牵着她朝船上走去。

　　这是一只六人坐的画舫。船上除却他们，还坐了一家四口，夫妻两带着孩子和母亲出来游玩。
　　“你们好。”随安笑得有些羞涩，和他们打过招呼，对面的女人朝她笑着点了点头便看向自己的孩子：“爱爱，没喊姐姐吗？”
　　“姐姐好。”女孩笑容甜甜地看她，然后又看向容与，声音虽然迟疑了下但也是甜的：“哥哥好。”
　　漂亮姐姐的男朋友是要叫哥哥的，这样没错。

　　湖面上吹来的晚风，褪去了些热意。
　　船家等他们将救生衣穿好，撑起木浆向西栅一路划去。

　　两岸的人家纷纷点上了大红灯笼，万家灯火氤氲着西栅景色，把十里的夜色映照得通明透亮。
　　在桨声灯影里，容与低眉温柔地注视着正与同伴浅笑交谈的随安。她的侧脸带了些红晕，落在他的眼里，格外地动人。
　　偶尔眼神与他对视，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阿随，你是十里人？”他们互相交换了姓氏，爱爱的母亲见随安对十里镇的景点十分熟悉，免不了问了这句话。
　　“我母亲是。”随安笑了笑继续为他们讲起十里的往日旧事。
　　她声音温婉柔和，又为了照顾船上的小朋友，特意选了几个有趣的，小朋友爱听的故事放在里面讲。女孩听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问上她几句。
　　等上了岸，爱爱还用小手拉着她的衣角，不愿意和她分别。
　　“爱爱乖啦。”女人抱起孩子，柔声哄着她：“阿随姐姐还有事情要做。你舍不得姐姐，让爸爸给我们拍张照片好不好啊？”
　　爱爱听完妈妈的话，耸拉着小脑袋，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
　　随安也舍不得这个乖巧的女孩儿，拍完合影，她弯腰抱了抱爱爱和她说再见。

　　和爱爱一家人分别后，因着时间还早，随安便想让容与陪她再去九曲灯阵里走走，四年前和他意外相逢的那个地方。
　　容与点了点头，他也想再去那里看看。
　　“牵……我好……，迷……别……了路。”
　　容与的话音落下，隔岸的人家突然接连放起了烟花。在漫天的烟火下，随安低头看了看和容与十指相扣的双手，对着他的眼睛承诺：“容与，我不会再迷路，也不会再觉得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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