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失声

　　《全世界失声》
　　文/温禾

　　七月初的江南正值梅雨时节，小雨一直淅淅沥沥。
　　这座有“小江南”之称的十里古镇，被绵绵雨帘遮住了往日的喧闹，一片静谧。

　　已是午后两点，随安坐在窗前，翻阅着一本《陶瓷彩绘作品展》。
　　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想要悄悄掀起她手中的书页，奈何掀开一些又落下，反反复复几次后，随安抿着唇将原本托在书下的左手拿起，改成两手捧书。
　　耳边是雨水打在廊檐上滴落下来发出的清脆滴答声，缓缓地流淌像首长调。

　　看完一个系列的作品介绍后，随安轻轻将画册合上。抬头间，目光透过窗框，看向花园里的景致。从四月天就开花的锦带依旧盛开着，缀满浅粉色花朵的一簇柔条攀出庭院围栏外。远处的绿树在细雨中摇曳。互不干扰，各自成景。好看是好看，只是当初一起养花种树的人都不在身边了。而她的手……
　　随安低了低眉，看着右手手腕处还有些隆起的伤口，她的手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没办法提笔画图了。

　　不多时，雨水渐渐收停，灰暗暗的天空也不再沉闷。身后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由远至近，隐隐有一丝药草的香气飘过来。清清淡淡的，闻起来很舒服。随安收了思绪，起身走进客厅，把画册搁放在了一旁的实木书柜上。
　　“随姐姐，你晚上要去参加灯会吗？”来人是这几天一直在照顾她日常生活，陶阿姨的孙女小秋儿。
　　八岁大的孩子仰着头看她，忽闪忽闪的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对参加灯会的浓烈兴致。许是刚刚急匆匆跑进来，小脸蛋红扑扑的，覆在额前的刘海沾了些雨水显得有丝凌乱。随安担心小姑娘淋了雨会不舒服，转身去茶几上拿了手帕。

　　将小秋儿额前的齐刘海掀开后，随安微微弯下些身子，习惯性地抬起右手要帮小姑娘擦一擦那湿漉漉的额头时，手腕处突然传来一阵钻心地疼意。
　　“随姐姐，你怎么啦？”小秋儿听到随安下意识发出地疼痛喊声，着急着想要抬头看她。
　　“你先别动，姐姐没事。”随安咬着唇将小秋儿头上戴着的发箍取下来,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她做起来却格外费力。好不容易将小秋儿的刘海固定好，她的额头和手心已经出了一层虚汗。

　　随安的呼吸变得稍重，但还是强忍着疼痛，重新改用左手细细帮小姑娘把额头擦拭干净。
　　收了手帕，随安直起身深深呼了口气，感觉疼痛稍缓一点后，她才低下头对小秋儿叮嘱：“下雨天出门一定要记得要撑伞。不然感冒了，以后每日三餐阿婆都会给你熬中药喝。”
　　小孩子本就怕苦，又因为前几天小秋儿手臂上有些过敏湿疹的症状，陶阿姨就想用些草药给她洗澡，谁知道小姑娘闻着淡淡的药草香味，居然偷偷喝了口自己的洗澡水……这下又听见随安说如果感冒了每日三餐都要喝中药，顿时吓坏了，紧紧抿着自己的一张小嘴，直摇头。

　　随安被那可怜的小表情给逗笑，一双漂亮的月牙眼笑起来眉眼弯弯，就是脸色不太好，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
　　“好了，姐姐带你去找阿婆，让阿婆帮你把头发先吹干。”
　　她的声音温婉缓慢，说话时语调里带了些不经意的慵懒，在安静的午后透出一种柔和。

　　“随姐姐，能不能你帮我吹头发呀？”小秋儿上前牵住随安的右手，软软糯糯地对她笑：“姐姐的手好软，帮我吹头发肯定很舒服。”
　　陶阿姨端着刚刚泡好的一壶绿茶从厨房里走出来听见孙女的话，还未等随安开口忙放下手中的托盘，叫了声随小姐后紧接着出声对小秋儿说道：“秋秋，你要听话。来，阿婆带你去吹头发。”
　　声音里带了些担心。

　　随安自然明白陶阿姨是在担心什么，点了下头。她轻轻拿开被小秋儿牵着的手，却没想到袖口的衣料因手势动作而轻轻上滑，露出了原本被遮住的伤口。
　　狭长的一道伤口横布在纤细白嫩的右手腕处，虽已在结痂有好转的趋势，但还是吓到了八岁大的小秋儿。
　　刚刚她怕小姑娘会注意到，故意没有完全蹲下身来。

　　“随姐姐你的手……手怎么了？”小秋儿虽然害怕，但还是往她身边靠了靠。小手轻轻覆上那道曾被锋利的刀片撕裂的，有些隆起的伤口上。深深浅浅刺手的触感，还残留着的少许棕褐色血迹的画面，让八岁大的孩子忍不住哭了起来。
　　“没事的。”随安浅浅笑了下，安抚着眼眶冒出金豆豆的小姑娘：“让阿婆带你去房间把头发吹干好吗？姐姐晚上带你去逛灯会。”
　　小秋儿憋了憋眼泪，对着随安听话地点了点头。她被阿婆牵着手穿过客厅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阿婆，随姐姐是不是也像张婶婶那样，不愿意活下去了。”

　　等到脚步声渐渐远了，随安闭了闭眼。她不知道小秋儿口中的张婶婶是谁，也不愿再去回想当时的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愿意活下去了，只是想起了去医院做清创缝针时，医生说等伤口结痂愈合后恐怕会留下一条浅色的疤痕，收敛的两道清眉有淡淡的愁苦。
　　小时候母亲就告诉过她，这个世界上只有身体是属于自己的，女孩子更是应该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
　　她现在这样，到底是没有听话。
　　一缕清冽的茶香顺着风从壶口飘出来，浮动在随安的鼻端。她却早已没了初时闻香品茶的兴致。

　　夜晚到来。
　　随安只让陶阿姨简单做了两道家常菜。吃了晚饭，三人便一同去了灯会现场。为了图热闹，也让来镇上游玩的客人们感兴趣，镇长让镇民们在空旷的场地上摆起了传统扎法的“九曲灯阵”,几百盏做工精致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每根灯杆上。极为壮观的场面，让人好似置身在一座辉煌灯城里。

　　陶阿姨站在随安的身边，讲了些往年灯会上发生的趣事。
　　随安听后，低眉浅浅地笑了下，随后她的目光移向了阵中央最高的一盏灯笼上。
　　“随小姐，你也进去灯阵里面看看吧。”陶阿姨说完见随安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兴致，想了想还是继续说下去：“走到灯阵中央，如果拥抱下那根最高的灯杆，是能消灾免祸，一生平安的。”
　　听着陶阿姨的话，随安知道阿姨是想自己能沾点灯会的吉祥，笑了下点点头。

　　为了灯会的乐趣，同游的人必须分开从两个入口进入，随安只好遵从规则，看着陶阿姨带小秋儿进入灯阵后，再从另一处入口进去。
　　原本以为会很快就可以游遍整个灯游会场，直到看着一道又一道弯弯曲曲的路线在面前铺开，随安抿着唇，神色有些犯难。她向来就是不太能够记住路的一种人，方向感很差。
　　走了会儿看着四周还是熟悉的环境，知道自己又转回了原地。随安轻轻叹了口气，也只有等其他人路过这里，顺便将自己带出去了。

　　她蹲在一根木杆下，用没有受伤的左手在地上捡了根小树枝写字打发时间。写完最后一个字站起身时，忽然有个清晰的声音，念出了她写下的诗句：“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声音不急不缓，带着一种平静的力量。
　　空气中有她熟悉的松木清香味道。

　　随安下意识地抬头，只是当她借着木杆上的灯笼亮光看清对方的样子时，鼻头一酸，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上眼眶。
　　那是一个面容俊雅的男人。他穿着舒适的夏装，戴一副圆框眼镜，非常简单干净。四周是万千灯火，他站在那里，似乎穿越了星光，走过了四季，带着她六年的想念，最终抵达。

　　随安看着他，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放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握起，努力控制着在轻微颤抖中的身体。
　　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真好。
　　真好，我们都还活着。

　　“找不到出口了是吗？”男人伸手递过来一块手帕，似乎把她当成了假期来十里镇游玩和同伴走失的女学生。
　　他，他不认识自己了吗？
　　随安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朝后退了一小步，依旧紧咬着下唇看着面前的男人。夜幕下，透着灯笼发出的微微光芒，那张白皙的脸比平常更显苍白。
　　明明是熟悉的面容，熟悉的着装习惯。甚至是被眼镜掩盖住的，那双眼尾略弯向上翘的桃花眼。说起话来脸颊两边，那深深浅浅的酒窝笑纹都是那么的熟悉。可是为什么，偏偏就将自己遗忘了呢？

　　男人看着女孩红通通的眼眶，动作轻柔地将手帕放在她手中。温和的眉目间有一丝淡淡的冷清，他清了清嗓子：“你别害怕，就跟在我后面，我带你出去。”
　　话音落下，便转身沿着布满疑点的弯弯曲曲路线走下去。
　　一阵凉风吹来，空气中蕴绕的松木清香味道淡了淡。

　　随安握紧了手中的手帕，模糊的视线中那个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她终是忍不住伸手捂住了脸，放任着眼泪顺着指尖流下。
　　容与舅舅，我是小鹿儿啊。
　　这是她在过去的二十年里，第二次体会到这种深深的无助。仿佛被人推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第一次是母亲突然离开人世的那年。
　　距离现在已经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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