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情之一念成魔

　　长风抬头望了望天空，苍穹是水墨一般的颜色，仰望穹顶之处，月牙隐于云后，星辰暗淡无光，几朵云彩慢悠悠地移动着，被淡淡的月光映射出几道光彩，颇为详和。
　　微风轻轻拂动，树影摇曳。夜已深，附近各大殿门也紧闭着，空旷的大街上唯有自己孤影而立。
　　陪伴了自己百来年的宵练被夺，如今孤身一人，竟莫名的生出一种天地悠悠，独立而苍茫之感。
　　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就将心交给了宵练呢？以至于现在如此孤单。
　　百年了，人生百年，竟是孤零零的一人，只能将情感寄托于一把剑上。如今剑失手空，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天际迷茫，长风正踟蹰落脚于何处时，余光瞥见了不远处有一座圆台，不由得大喜：“咦，想不到丰都竟有这么一块偌大的座台。正好，今晚就暂宿在这里吧。”
　　对于修道之人，风餐露宿尚且是必修之课，又何况是有这高台为座，可抵阴浊地气侵蚀，这已实在是上佳了。
　　却说修道之人，禅坐入定即可代为睡觉了，但与睡觉不同的是，入定之后，还是能够感应到周围发生的动静，哪怕一个小小的变化，都能察觉得出来，甚至比醒着的人更加的清醒。然而奇怪的是，他在这圆台上竟是真的睡着了，而非入定。
　　他风面色安详，嘴角轻轻上扬。睡觉中，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一对中年夫妇，站于悬浮的高山之巅。
　　妻子容颜清秀，但肚子已经高高隆起，应该是身怀六甲，并且离临盆之日不远了。
　　只见身旁狂雷大作，日月无光，山河倾覆，蛟龙在天际来回穿梭，走兽四处逃窜。
　　火山四处爆发，岩浆如血液一般流淌着，所到之处，无论人还是草木都化为焦炭。
　　地震与海啸齐发，大地变得疮痍满目，烈痕如鸿沟一样分割了每一块土块。海水倒灌，洪水肆虐，人们在一片汪洋中呼唤着，挣扎着。
　　民间水深火热、哀鸿遍野。
　　于这两人对面，凛然站列着一排透着仙风道骨的人，那就是仙人了吧。
　　只是仙人们为何是那般冷冰冰的表情呢，一个个吹胡子瞪眼睛的，一副要将眼前这青年夫妇剥皮抽筋的样子，但是在他们眉目中，却也透露出几分畏怯之色，难道仙人也怕他们？这也委实令人奇怪。
　　然而中年男子望着他们，却没有丝毫的畏惧之色。他眉间透着凛凛英气，不怒自威。望向身边妻子的那一抹含情脉脉，仿佛要融化了整个天地的冰雪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那笑容，竟是那么美、那么甜，恍似这天地异象和眼前强敌他们都置若罔闻一般。
　　“那笑容，我似乎在哪见过……”长风望着出神，终于恍然大悟，“是了，就是那些鬼的笑容。”
　　还没等他深究下去，忽然，站在一侧的仙人终于开口：“腹中婴孩，断不可留。”
　　“追了百年，你们为何还苦苦相逼？”
　　“你们相爱，本就是有违天道。而那婴孩，更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世上。”
　　“天道？什么是天道？成仙成佛，灭人性、诛情欲。我这孩子还未出世，尔等却妄言这一个小小的生命竟会带来浩劫。可笑可笑，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天道。”
　　“仙魔孕育而出的生命，必生浩劫！百年将至，这婴孩将要降生，为了天下苍生，我们也只能如此。”
　　“从天之涯追到海之角，从大化之境追到无形之渊。我们躲了百年，你们也追了百年。这洪荒宇宙，竟没有我们两人的容身之地。哈哈……”中年男子说着仰天长啸，转过头深情的看了身旁的妻子一眼，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似乎彼此心里的话都已明了。
　　妻子微微点了点头，有些事，一个眼神的交汇，就已经明了。
　　中年男子再望向一侧的仙人，眼神充满了狂怒：“来吧，高高在上的神仙。”说着腾空而起，身旁升起了熊熊烈火，焰火之通明，竟照亮了整个夜空，顿时黑夜化白昼，令人竟生出一种时光错乱的感觉。
　　仙人们见状一个个骇然失色、瞳孔大张。几乎每个人都往后退了退几步。
　　“怎么？怕了？”中年男子不屑地瞟了一下众仙，“你们不是一直标谤着无畏无具、神通广大的吗？”
　　火焰愈来愈盛，如一团火柱，撑天拄地。
　　终于他视死如归地暴射而出，只见焰火所掠过之处，一些道行浅的神仙灰飞烟灭，而一些道行较深的神仙，则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竟也是遍体鳞伤！
　　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大罗神仙，现在却已经如落水狗，神色慌张。
　　焰火熄，烽烟灭，苍穹已被鲜血染成了腥红，而中年男子也耗尽了最后一滴心血，身形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想来定是刚才那一搏是用生命作为代价的。
　　她望着他，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两行清泪徐徐落下。
　　他望着她，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一抹微笑浅浅拂去。
　　“余下的交给你了。”中年男子在身形消散之际，留下了这一句余音。
　　“放心吧。”妻子轻轻擦拭掉眼角的泪痕，淡淡地说了句。
　　眼前众仙已是日落黄昏，再无反抗之力，眼见胜利在望，但是她却没有半点松懈的样子，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阿弥陀佛，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正当战局僵持不下时，天际忽然传来了一阵空灵的声音。
　　余音尽处，一尊尊大佛从天而降，出现了在他们眼前，有如来、有南无无量寿佛、有南无斗战胜佛，有观音、有南无观世音菩萨、有南无文殊菩萨，有十八罗汉，有弥勒佛……
　　那些神佛，怎么都是没有表情的？怎么和一侧之众仙一样，冷冰冰的？
　　“终于来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隔岸观火。佛祖可真会挑时间，怎么不早点来呢？”女子冷哼了一声，神情甚是不屑。
　　众佛仿佛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讥讽一样，不辨声色：“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如来轻叹了一声，“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一切不过虚幻，施主你又何必执念。”
　　“呵呵……执念？难道像你们每日诵经理佛，不理尘埃，无视真爱就不是执念？难道像你们这些高高在上，以万物为刍狗就是抛却了执念？”
　　“不然施主以为什么才是抛却执念？”
　　“执念本从性来，既是从性而来，又为何泯灭天性，绝情绝爱？”
　　“一切皆是虚幻。名是虚幻，利是虚幻，情亦是虚幻。”如来淡淡答道。
　　“名利是虚幻。好，那我且问你，问天是如何死的？”
　　面对女子的提问，一向淡定的如来突然就像被什么戳中了心扉一样，竟露出不一样的神色来。
　　她却得了势不饶人，反而更加咄咄逼人，嘲讽道：“呵呵，说不出了吧。若不是你们让地藏王去地府潜伏在鬼帝的身边，暗伤了他。若不是鬼帝不愿与你们开战，以免生灵涂炭。你们能像今天这般高高在上，蔑视凡尘吗？”
　　此话一出，在座的除了玉皇和如来，不论仙还是佛，脸色都变了。或铁青，或惊疑，或愤懑。
　　只听得如来若无其事地说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善哉善哉！”
　　“哈哈……善哉？佛家有云：一花一世界，一佛一如来。为何对待我腹中的生命，却是没有这般胸怀？卑躬屈膝是善？绝情绝爱是善？胎死腹中也是善么？那么，恶何在？如来，你告诉我，恶何在？恶何在？”
　　女子歇斯底里地呼喊着，苦笑了一声，“我看，是你们害怕他的力量。他的存在，会扰乱你们既定的所谓‘秩序’，会动摇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佛。因为你们习惯了被人朝拜，你们习惯了掌控别人的轨迹生辰。哈哈……你们害怕，你们也会害怕，哈哈……”
　　她的笑声回荡在天地间，使得仙佛们个个都变得不自在起来。
　　他们后面面相觑，竟也变得有些面红耳赤。不知是被说中了觉得羞愧还是愤怒不已。
　　但是众佛就不同了，他们泰然处之。
　　只听得如来道：“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接着，众佛尾随其后，反复喃喃念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随着那一个个喃喃声从口中传出来，空中也随即出现了无数个闪闪发光的“卍”字，接着，一个个“卍”字便相继重叠在一起，然后便盘旋在了女子的头顶上方。
　　“万佛朝宗！”众仙人望着她头顶上空的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卍”字，几乎异口同声出来。从那一个个惊骇的表情看，这一招，肯定具有毁天灭地的力量。
　　众仙里，一个三尺高的小侏儒压低了声音说：“佛家这厢，这招够狠的。草，如果早些来，咱们也就不会被凌空给伤成这样了。真是操蛋。”又听得身旁的仙人一声附和：“就是就是，下次咱们也阴他们一回。好报了这隔岸观火之仇。”
　　长风听得微张了口。再望向那身怀六甲的女子，竟有些同情起来。尽管他知道，那人是妖。
　　于是他一个凌空飞身而去，想要将她从“卍”字底下救出来，却没想到自己的身子竟是透明虚空的，直接从她的身上穿透了过去。
　　所有人都好像把他当透明的一样，对他不理不踩，任他如何的大声嘶吼。
　　他惶惑非常，难道自己是在梦中？但为何那些对话听起来，又那么真切？
　　最后，随着众佛念咒语的速度加快，巨大的“卍”字也慢慢地靠近了那女子，压迫的气势之强，让她脚下的山锋竟一点一点的陷了下去，最后居然全都崩塌！
　　而她似乎完全没有感到恐慌和害怕，只见她的嘴角反而轻轻上扬，唇边浮起一丝淡得让人难以察觉的清冷笑意，喃喃自语道：“孩子，这是娘亲最后能为你做的事情了。”
　　也不等那“卍”字压身，她却先自焚了起来，火势越烧越旺。
　　每个人都看傻了，她不反抗么？难道是自知生存无望？不该啊，她丈夫都拼成那样了。
　　那张令天地黯然失色的容颜和绰约的身姿就在“卍”字和火光中化为点点散落星辰的亮光，兀自升向了晦暗如深的夜空……
　　褪去了漫天星辰，换来了朝霞缕缕，此时已是清晨。
　　长风缓缓地睁开眼睛，眼睑轻敛，安详的脸上透着一丝疑惑，“我居然睡着了！刚才那梦……”他沉思了一会，但终是无果，便甩了甩头，“算了，回蜀山复命要紧。”
　　于是他稍微梳理了一下发稍，正了正衣襟之后，便纵身跳下了座台。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他默念着御风术的法诀，正想要迅速赶往回去。蓦地感受到了几里之外两道熟悉的气息正向这边飞来，便仰起头头望了一望天际，“难道是云川离幽到了？”
　　他想起了昨晚师尊说的话，故而有此猜测。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天际就隐隐出现了两道豆大般大小的身影，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两道身影愈来愈近、变得愈来愈大……
　　“云川、离幽。没想到你们的速度倒挺快的，现在就到丰都了。”长风望着眼前已经着地的两人招呼道。
　　“嗯，掌门怕你应付不来，所以才让我们两个连夜下山过来帮你。”
　　答话的人正是云川，在蜀山门徒中，除了长风外，他若认了第二，怕是就没人敢认第一。
　　他修道八十余年，修为仅次于长风，而且又是大长老乾元的大弟子。人生得俊美清秀，悟性亦超凡。
　　但与长风不同的是，他风趣，浪荡不羁。长风给人沉重，而他却给予轻松。长风给予稳重，而他却给人轻浮。
　　仿佛所有严肃的话题，他都能说得非常轻松，很少见他正儿八经的样子。
　　而同样是作为一系的大弟子，离幽则与其相反，处理事情来可绝不含糊：“听说你遇到了魔界的人，连宵练都被夺走了。怎么，没受什么伤吧？”
　　她三千青丝如瀑布飞流而下，眉目如画，温柔可人的关切语气中带着几分撩人的温暖。
　　“没事，就是突然间宵练不在身边，有些不习惯而已。”长风对昨晚发生的事情轻描淡写了一番，纵使他的心里充满了疑惑。
　　一旁的云川闻声后瞥了眼离幽，嘴边划过一丝狡黠的笑意：“丢了宵练，不还有离幽嘛，会习惯的。”
　　突如其来的挑逗，长风却如若惘闻，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尴尬来。倒是离幽，两腮绯红得像粉饰了很多胭脂水粉一样，非常带趣。
　　见到离幽这般表情，刚才笑意盈盈的样子却变得黯然了，云川轻轻叹了一口气，轻得仿佛要憋住呼吸才能听得出来。他必须用这样戏谑的话来时刻提醒自己，她的心里没有他，正如长风的心里也没有她一样。
　　只是，爱越克制，就越加的放肆。
　　离幽随即也发现了自己有些失态，便赶紧收了收表情，岔开话题：“对了，师兄，那些鬼都收服了吗？”
　　“已经都被我收服了。”
　　“嗯。”离幽点了点头，“还有，我们下山时，掌门说丰都妖气甚重，应该也隐匿着不少妖怪。”
　　“而且掌门还说，如果我们运气较衰的话，还能碰上妖王。”云川轻蔑地说道，“唉，师兄，你说那妖王到底长啥样，妖界之主，应该藏有不少奇珍异酒才对。若有幸碰上该好好向他讨要几杯才是哈。”
　　未等长风说话，离幽就无奈地说道：“你怎么还是老样子，老是将美酒惦记在嘴边，如果被乾元长老知道了，有你好受的。”
　　“这世间，唯有美食与美酒不可辜负也。我知，你知，他知，天下人都知，只要师尊们、特别是乾元师傅不知就行。”云川仰起了头得意洋洋。
　　离幽扑哧一笑，长风却接着他的话问道：“那么，美人呢。能否辜负？”
　　云川下意识地瞟了眼身旁的离幽，浪荡道：“不曾得到，何来辜负一说？不知，不知啊。”
　　场面沉寂了一会儿后，离幽又提醒道：“这妖王可不像一般的鬼魅和妖精，掌门说，对于妖王，能避就最好了，如果不幸遇到了真避不了，就让我们三人发动流火阵来对付他。”
　　云川听及仿佛来兴致，就接着话茬，“不就一个妖王嘛，其实我觉得掌门实在是太大惊小怪了，难道他有三头六臂不成？再说了，就算他真有三头六臂，凭我们那流火阵，那阵势，足以焚天灭地。就算魔君来了，也让他有来无回。”他说着说着，竟手舞足蹈起来，神情颇是得意。
　　“你不觉得你说得夸张了些么？流火阵虽然厉害，但可没你说得那么惊天动地！”离幽看着云川那眉飞色舞的样子，忍不住数落一番。
　　云川这才觉得有点言过其实了，不禁脸庞通红道：“确实夸大了那么一丢丢。”他顿了顿，“不过流火阵虽然说不上焚天灭地，但也能够碎山裂石了。”
　　“就因如此，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时，我们就不要轻易动用流火阵，否则的话，会伤及无辜的。”离幽神色坚定，呈现出了她作为一系之大弟子的理智和心细。
　　“嗯，理应如此。”沉默一旁的长风也是赞同道。
　　“师妹说得是，还是师妹所虑周全啊。”云川将身子凑近了离幽，一副浪荡不羁的模样，随即正了正身子，正色道，“既然妖怪还没被收服，那还是降妖要紧，走吧。”说着他便转身迈着步伐徐徐离去……
　　“这云川师兄，心里明明正经得很，却总摆出一副浪荡不羁、游戏人生的样子。真是让人头疼。”离幽无奈抚着额头，无奈地摇了摇头。
　　迈开了几步之后，方才梦境中的一幕又突然从长风的脑海中闪了过去，使得他微微愣了愣，回头一看，座台边缘处三个正正方方的字镂在上边——望乡台。
　　“望乡台……望乡台……”长风喃喃道，然后便迈开了步子去跟上前面的离幽云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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