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唐

　　他斜倚着廊柱站着，漠视来往的人群，满脸写着“忧郁”两个字。
　　人来了，人又走了，没有人多看他一眼，哪怕他帅得惊动了党。
　　因为他是鬼非人。

　　我醉了，因为我寂寞，我寂寞，没人来安慰我……
　　他开始唱，皱着眉，忘情的唱，活着的时候，去KTV，兄弟们对他佩服得要死，个个伸出大拇指，牛！跑调容易，像他这样句句不在调上还能吼得这么忘我，难！
　　他吼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悲情，教舍走廊，读书圣地，有鬼公然噪声污染，没人阻止，他接着唱，请你再看我一眼，请你再看我一眼……
　　终于，他盼到了这个终于，一个男人，经过他的身边，似有意，又无意，他坚信是有意，但又好像是不经意的，看了他一眼。
　　他激动，激动得眼泪汪汪，激动得像红二军遇见了红四军，游击队遇见了武工队，他激动得一个猛虎扑食，趴在了地上。
　　他忘了他是鬼。
　　男人继续面无表情的走。
　　“嗨，帅哥！”他从跌倒处爬起来，小跑几步，像牛皮糖一样粘在男人背后，“你看得见我？”
　　“看不见。”男人拐了个弯。
　　“你能听见我说话？”
　　“听不见。”男人走向车棚。
　　“你真逗啊。”
　　“鬼才逗。”男人掏出车钥匙，咔。
　　“对啊对啊，我也逗，哈哈哈！”他开心，笑得前仰后合，听见男人一句小声嘟囔，他问，“你说啥？”
　　男人跨上车，“我说，撒妖那拉！”
　　风吹乱了他的短发，他深情的望着男人飞奔而去的背影，想起了小学时运动会上经常听到的一个句子，他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一样冲出了起跑线……

　　男人叫李悠，物理系大一新生。
　　李悠认得那个鬼，物理系大二，迎新的时候帮他们寝室整理行李，打碎了他最喜欢的流氓兔茶杯，当时李悠在厕所，白给他一个畏罪潜逃的时机，否则，收藏品赔偿费，清扫费，感情损失费，精神损失费，一分都不能少。
　　鬼的名字是吴梦，两天前一场车祸，灭了他对人生所有的梦。

　　当天晚上，李悠去二教上课，车棚前刹车，迎面就感到一阵冷风。
　　“嗨，帅哥！好久不见！”吴梦横空出世，一夫当关，奈何眼含喜悦的泪花，像见到主人的京叭。
　　李悠下车，推车，锁车，转身，站定，面无表情，目标302教室，出发！
　　“等等我～等等我～”京叭小跑追上，二度变身牛皮糖。
　　“帅哥啊，想不到你这么快就回来啦，我还以为要等个几天……”
　　“帅哥啊，你看我们一天见两次，你看我们这是不是叫缘分……”
　　“咦，灵魂学研究，帅哥啊，你咋上这课，你看你研究我不就得了吗……”
　　“帅哥啊，我知道你能看见我，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啊……”
　　李悠啪一声合上书，扭头看他，眉梢一跳一跳，“我很帅吗？”
　　“帅，当然帅！”吴梦一本正容，“如果我的帅惊动了党，你的帅就惊动了美帝国主义！”
　　“那么，看在我很帅的面子上，拜托你少说两句，我要上课！”李悠压低声音悲愤的怒吼。
　　“哦，Sorry！”吴梦嬉皮笑脸举起双手投降，“咱们下课再说，下课再说，嘿嘿嘿嘿……”

　　平平安安到下课，李悠回车棚拿了车，跨上去，铆足了劲，准备来个甩掉包袱轻装前进。
　　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李悠正想松口气，却感到这车越跑越重，回头一看，吴梦坐稳了后座，冲他竖起大拇指，“哥们，爆发力不错！”
　　那一刻星光灿烂，李悠好想抱头痛哭。

　　回到寝室已经将近九点，唯一的室友跟女朋友开房去了，今晚就他一人，外加一鬼。
　　李悠想起两部电影，《人鬼情未了》和《西雅图不眠夜》，呸呸，他赶走脑袋里倒霉的预感。
　　“李，悠，”正津津有味的参观学弟寝室的吴梦看见写字台上一本签了名的笔记本，“咦，这名字我好像听过……”
　　废话，我的流氓兔茶杯，李悠的心开始流血流泪，他登进WOW，企图用万恶的网游麻醉一颗受伤的心。
　　“李悠，李悠哥们，我的李悠兄弟，你别怪我缠着你，谁让那么多人就你看得见我啊。”
　　李悠心说你当我愿意，我老早想挖了这双眼了！
　　“我说李悠学弟啊，其实哥哥找你没啥大事，就是想请你帮个小忙。”
　　“不帮。”李悠面无表情的砍死一个盗贼。
　　“别呀，相识一场，缘分一场啊，不是啥大事，就让你帮我去看个人。”
　　“不去。”李悠面无表情的砍死一个法师。
　　“得。”吴梦站在他身后，眼珠一转，“这魔兽可是贵族游戏，点卡不是一般的贵吧？我告你，9555500214001069，查询密码520520，里头有5万块，你帮我这个忙，我告诉你取款密码，这5万块就是你的了！”
　　李悠手一抖，面无表情的被一个牧师砍死了。
　　俗话说，有钱能使磨推鬼！

　　“目标名叫周小唐，当前身份是物理系大二在校生，现住18号宿舍楼302寝室，爱好跆拳道，是本校跆拳道社精英，很有可能成为下届社长，你的任务是保证他在一个月内的人身安全，行动代号，护花使者，李悠同志，听明白了吗！”
　　“滚！”李悠踹他一脚。
　　吴梦嬉皮笑脸的躲开，“嘿嘿，别这样么，好学弟，人生是需要幽默滴，其实小唐是我好朋友，高中就认识，我这么突然挂了，怕他想不开，出点什么事，你帮我开导开导他。”
　　李悠上下打量他一会，“你是刘德华？”
　　吴梦微微红了脸，“抱歉，其实我是梁朝伟。”
　　“我不会开导人。”李悠顿了顿，“这样，一个月以后他不死，密码给我，两清。”
　　“成交！”

　　李悠开始跟着大二上课，24小时与周小唐保持百米以内距离，晚上就趴在窗台上端个望远镜瞄着周小唐的寝室直到熄灯。
　　吴梦在一边看得冒冷汗，心想一个真正的跟踪狂也不过如此，敬业，这个学弟好敬业！
　　行动第五天，也就是吴梦死后第七天，下午，周小唐把李悠堵在了后山一片人迹罕至的树林。
　　校北门出去这片后山，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是情侣约会圣地，但总有一些地方鲜有人迹。
　　今天周小唐就挑了这么一块地方。
　　“我就知道你会跟着。”周小唐用看一堆垃圾的眼神看着李悠，这是他扁人之前的标志性眼神。
　　“那个，人死不能复生。”其实李悠是本着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精神想劝劝周小唐，可是配上他一副背课文的死人表情，只让周小唐觉得这人脑子坏的。
　　“怕死你还玩跟踪，嫌活得不够刺激啊？我告你，跟踪爷之前，先去打听打听爷以前是干什么的，免得你以后怎么死的都不明白！”周小唐拿指头戳了戳他的肩膀。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其实这真不是挑衅，李悠只是忽然起了好奇心，长得这么秀气的一个男孩，以前会干什么呢？如果周小唐仔细观察，会发现这个跟他差不多高的男生眼里闪着求知的光芒，可惜他的拳头已经先一步说话，“靠！老子是流氓！”

　　整整三分钟过去，李悠趴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周小唐甩甩酸掉的胳膊，“不还手也不吭声，你小子有种。”他拎起背包拍了拍尘土，转身离开，“今天到此为止，以后别让我看见你。”
　　“吴梦……”李悠嘟囔着，他两腮都肿得老高，说话有点变调。
　　“你说啥？”周小唐停住。
　　“吴梦不想你有事。”李悠努了把力坐起来。
　　周小唐站着，没有回头，他就那么站了半天，一动不动，简直连呼吸也没有。
　　“人都死了，还提他干啥。”
　　周小唐走了。

　　李悠荣幸的参观了校医院。
　　吴梦跟在旁边一直傻乐，“嘿嘿，好久没看他打架了，真帅！”
　　李悠捂着腮帮子上的冰敷，瞪了他一眼。
　　“嘿，对不住了啊小学弟，我家小唐脾气是暴了点，人还是好的没话说，以前他当混混那阵，没少帮人打抱不平。”
　　“他混混怎么考上这里。”
　　“嘿，这就是伟大友谊的感召力！别看我家小唐是混混，脑子可是好得不得了，英语单词背两遍就记住了，高三闭关一年就考上这儿了！太牛了……”吴梦咂砸嘴，陷入对往事的陶醉中。
　　李悠把冰敷扔进垃圾桶，“我说刚才你怎么突然安静了，原来在犯花痴。”

　　三教108教室，今晚周小唐在这里有两节心理学导论的课，李悠一手捂着脸颊的伤，一手拿着周小唐的课表对照了一下，确信没有记错。
　　吴梦对他翘起大拇指，“兄弟，说真的，你忒有毅力了，有你这份毅力，干啥啥不成啊，我佩服死你了我。”
　　“行了，少拍马屁。我答应你一个月，就不会半途而废。你别到时候把密码记错了，让我还得找人打你个魂飞魄散就成了。”李悠瞄着教室里的人，一个一个找。
　　“怎会怎会，你去打听打听我吴梦的为人，那绝对是一言九鼎，重诺守信的汉子！想当初小唐就是被我的人格魅力所感染，才下定决心发愤图强滴！我可是……”
　　“没来。”李悠打断他的话，“去寝室找。”
　　找过了寝室才知道，周小唐下午背包出去就再也没回来。
　　吴梦忽然间安静了。
　　李悠已经不习惯安静的吴梦，“不会有事，他刚才还揍我来。”
　　“后山。”吴梦像突然想起什么，“我知道他在哪！”

　　这里距离校北门已然很远，李悠跟着吴梦一路跑来，花了近一个小时。
　　快到山顶，李悠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坐靠在一棵大树下。
　　近了，李悠放轻脚步，那真的是周小唐，他手里拿着一瓶水，不知在吃什么东西，吃一口就要喝一口水，似乎很难下咽。
　　周小唐没有发现他，他在仰着头看星星，真的很亮，他想起有人对他说过，山顶的星星是最亮的，因为那是最靠近天的地方，他笑着偏过头说了句“真的哎！”，这才发现，那个跟他一起爬山看星星的人，已经不在了。
　　周小唐笑得自嘲，同时有眼泪不知不觉流下，他看看纸袋里的东西，吃的差不多了，还剩一点点，他唏嘘了一下，把剩下的全倒进嘴里。
　　吴梦忽然不走了，李悠也跟着停下。
　　“原来是拿来吃的，我还以为要留着纪念。”吴梦说话好像叹气。
　　“他在吃什么？”
　　“我的骨灰，从葬礼上偷的。”
　　“补钙啊，不过这东西好吃么。”李悠微微皱了皱眉。
　　“你去问他啊。”
　　“好主意。”李悠大踏步走上去。

　　周小唐被惊动了。他看见来人，腾的站起来，满眼怒火。
　　李悠走到离他鼻尖一寸的位置才停，瞪大了眼睛看，“原来你也会哭啊。”
　　周小唐一拳挥出，竟被挡了下来，接二连三的攻击，都被轻易化解，李悠甚至偷空抢了他的背包然后跳出几米开外。
　　周小唐不打了，胜负在一瞬间已有结果。
　　“我饿了，分我点吃的。”李悠在背包里掏了掏，只摸出一瓶药，他借着星光看了看说明，“你失眠？怎么吃这个？这药不好，依赖性太强，改天介绍你个好用的，这个没收了。”李悠把药瓶揣进自己兜里，继续掏了一阵，“你都没带吃的啊，不带吃的爬什么山，回去吧，我们去搓一顿。”
　　周小唐颓然坐回地上，“别逗我了。”
　　时间有片刻的静止，谁都没说话。
　　周小唐靠着树，眼睛垂着，他看不见吴梦就坐在他的身边。
　　李悠在他另一边坐下，“今天是吴梦的头七，回魂夜，你猜他会不会来看你。”
　　“会。他当我好兄弟呢。”周小唐拿袖子擦了擦眼睛，像是在笑，“我就等他来接我呢。”
　　“你又不是他老婆，犯得着给他殉情？”李悠看见吴梦瞪了自己一眼。
　　“我要能是他老婆就好了。”周小唐眼神发直，不知在想什么，“他一直把我当兄弟，好兄弟，可我从来没把他当兄弟。我就是不敢告诉他我喜欢他，就是不敢，我真后悔。”
　　李悠看见吴梦全身抖了一下，眼神也开始发直了。
　　“你真的相信两个人死后把骨灰混在一起，来世就还能见面？”
　　周小唐沉默了，如果不是这样，他吃掉他的骨灰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没有来世，他的死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他根本没有期望来世，只不过没有他的今生，他无法独自活下去，“也许吧，有时候，相信会好过一点。”
　　李悠沉默片刻，似在沉思，“其实吴梦就在这里，他还存在，我想是因为你……我不太会开导人，还是让吴梦自己跟你说。”李悠舒一口气，眼神越过周小唐，“吴梦，过来上我的身。”
　　吴梦傻了，上身？上什么身？他不会啊，怎么上身？他不是没试过上活人的身，也不是没向资格老的鬼请教过，结论是，只有电影里的鬼才能上活人的身。
　　李悠这可给他出了个难题。
　　他急得抓耳挠腮，这时却看见李悠冲他笑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李悠笑，星光下，好美，那感觉能让人忘记他的外表，仿佛笑的是他的灵魂，吴梦隐隐觉得，这样的笑代表了某种决定。
　　他看见李悠拉着他的手一拽，一阵天旋地转，意识清醒时，他已经透过李悠的眼睛看着身边的周小唐。
　　他能感到李悠就在这身体的某个角落，这种感觉好神奇。
　　“小唐，我，我是吴梦啊。”看着身边憔悴的人，吴梦的心一阵阵抽痛。
　　“别耍我了，嫌我还不够惨么。”周小唐闭上眼睛，他在想是再买一瓶安眠药还是换个别的方法。
　　吴梦低头笑了笑，“小唐，你记不记得上次我发疯，半夜拖你来爬山看星星，我们就在这棵树下坐了一夜。”
　　周小唐睁开眼睛。
　　“我还说，山顶的星星是最亮的，因为那是最靠近天的地方，可那时你已经困得睡着了，就靠在我肩膀上，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我听见了。”周小唐转过头看他，眼里已然湿润。
　　“我是真的，我真的是吴梦，我借了李悠的身体，来，来跟你说说话。”吴梦低下头，“说说话就走了……对不起。”
　　周小唐在一瞬间泪如泉涌，却哭得没有声音，他睁大眼睛看着吴梦，没有说话。
　　吴梦看得心疼，他用双臂把周小唐抱进怀里，轻轻吻着他的脸颊，他的眼角，他的泪，“傻瓜，喜欢我也不早说，想让我死不瞑目啊。”
　　“别走。”周小唐抱紧他。
　　吴梦没有回答，这不是他能给的答案。
　　“肉麻肉麻，我看不下去了。”吴梦听见身体里李悠的声音，“我走了，吴梦，这身体暂时借给你，记得每天都要洗澡，我可是爱干净的人。”吴梦正想答话，却感到心里突然空了，那是一种很悲伤的感觉，眼泪不受控制的流出来，他知道李悠的灵魂已经不在那里了，他四处张望，不明白为什么李悠看得见他的灵魂，他却看不见李悠的灵魂。不过既然是借，他还会回来的吧，这样想，吴梦的心里轻松了些，他轻轻吻上周小唐的唇，“不走了，小唐，我暂时不走了……”

　　其实李悠就站在他们面前。
　　他的灵魂开始朦胧，被一团白光蚕食着。
　　这他都早料到。
　　他自出生就异于常人，不但眼能通灵，还能与鬼魂有肢体接触，经过这么多年，他甚至知道一些一般的鬼都不知道的事情。
　　他知道并非所有人死后都会变成鬼，灵魂离体后，大多数会化为一团白光，随着幽冥吹来的风，飘向一处叫黄泉海的地方，能让灵魂化为鬼，只有两样东西，极致的爱和强烈的恨。
　　这两样东西他都没有，对于人，连普通的喜憎他都欠奉，他的感情是残缺的，仿佛上辈子把所有的爱与恨都消磨光了。
　　他想他马上就要消失了，这样也好，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他很羡慕吴梦和周小唐，那样深入骨髓的爱，不圆满，怪可惜了，不如让它圆满。
　　而他自己，消失了，又如何呢，没有人伤心。
　　没有人为他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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