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颜赋

　　是夜。
　　月挂当空，清辉下，一座琼瑶宫殿赫然林立。

　　暗花盈树簇胭脂，遁夜隐隐显丹姿。
　　左右楼台并小廊，奇花异卉叶芳香。

　　只见这宫殿玉阁琼香缭绕，阵阵芬芳香气迎面扑来，让人甚为心安。
　　当中一条回廊，迂回曲折，紧挨着一池碧水，湖水波澜不惊，如一面明镜，当中映着月华，柔柔月光在水中如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煞是美丽。
　　廊檐上多饰淡黄帷幔，微风轻拂下，便勾画出道道美好弧线。偶一抬头，便能见到檐角上镌刻着的金花玉萼，倒映在下边的碧水中，有种别样的华美。
　　湖中央有一小亭，雅致美丽，静静伫立于这池碧水中，宛若待字闺中的佳人。湖边立着株松篁，甚是青翠挺拔，在夜色中也抵挡不住那番盎然生机。沿着湖畔，偶尔布有石磷，其上翠藓堆蓝，在道道浮光映衬下颇为动人；最引人注目的要数池边立着的巨石，那石有半人高，除顶部平坦其余周围均光滑圆润。石的顶部正放着个照明用的提灯，里头的红烛被素白的灯笼纸裹着，烛光摇曳下才发现石上正斜倚着个人。
　　只见那人倚石坐地，莹白修长的手执一卷素书，一身浅月色衣裳，与头顶的圆月遥相呼应；一袭墨缎长发，安然顺了如瓷秀颈滑落，几绺发尾静静贴于地上。而石上的烛光悄悄巡入那双茶色眸子，只见里边仿似绘着行云纤月，空濛悠远，蕴着袅袅清辉。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一语乍起，十分动听，竟惹的人心旌神摇。不是那颜洛还能有谁。
　　只见他如乘云驾鹤，脚下滴水不沾，轻盈间凌湖而过。
　　“你怎的来了？”那人头也不抬道。音若玉笛清箫，闻之令人心神一清。
　　一条紫绸忽而飞至，显是朝那人手中所持书而来，却堪堪在离那书半尺处遇到一道金光，被生生弹回。
　　“哼，没想到这些日子你的武功倒是精进不少。”看着生生被那浮空护纹弹回的紫绸，落朝颜当下即道。
　　“自然是防你没头没脑的一击，修炼得刻苦些也在理。”那人终于肯放下书，抬眸看他。
　　月色下，只见其容甚美，香培玉琢，素洁似仙，澄净无暇，逸逸韵致，浑然不似凡人。
　　这厮几个月不见，这张面皮竟然又入目些了。颜洛心里牙咯咯直咬，他最讨厌男子比他着男装时更好看，而对面这人，每次见面都要比上一次更好看，如此一来，他自己这风流翩翩佳公子的名号岂不是不保？
　　“我累了。”颜洛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
　　“护纹早已散了。”每一回见面她都会如此说，他早习以为常。
　　“如此甚好。”颜洛眉间忽而舒坦，仿佛家常便饭似的，走过去便在他身边坐下。
　　“这玉冠戴的我实在是不自在。”说着素手卸了发冠，一袭墨发瞬间逃离了束缚，飞雾流烟似的倾泻下来，定睛一看，正是个万分纯正的绝代佳人，香肤柔泽、容光慑人，哪还有半点男子气？
　　颜洛顿时觉得头顶松了些，心里好不愉悦，顺势躺在那人腿上，仰面朝天，一双紫眸盯着头上的夜穹。
　　“星子没上次多了。”她望着那些零落的碎钻道。
　　“是愈来愈少了。”那人道。她每回都是如此说，不是愈来愈少是什么。
　　她闭上眼，“我就是不大愿意面对这个事实，你却毫不留情将它捅破，一丁点儿菩萨心肠都没有，枉自外边不知情的人都说你像仙，你哪里像仙了？”她眸光撇向他的脸，此时月光正洒在他望着虚空的面上，显得那张玉容愈加玲珑剔透，光辉流转间仿倒胜过了天上的月亮。她不敢再看，急忙收回目光。
　　“真正的仙怕是快要随那些星子消逝了罢。”那人抬头，繁星落入那道茶色眸子，恍惚间却像天际银河流淌。
　　“我说，你出谷未满半年，却一副劳累模样，怎么，被那两人打击了？”那人道。
　　“你派人跟踪我？”颜洛忿忿不平。
　　“云滇夕墨寒、北桑沐修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倒是你，出门前没做足功课。”
　　她一时无言以对，有什么办法，她和为霜、白鹭、婳灵皆是初出牛犊，自然对外边的世界不熟悉。
　　“栖月，一个月后的神桑比试你会去吧？”颜洛突然正色道。
　　“颜洛公子姿容盖世，也会怕了那两人？”他细挑长眉，在颜洛看来，颇为一副欠揍样。
　　“你！”她暗自忿忿了会儿，复又平静道：“假若他们败，抑或我败，我心里都不舒坦。婳灵说，让我以女子身份去赴试，可我就是不想让我的云美人和琴美人失望嘛。做为颜洛，自然就不能像白鹭为霜她们那样成天无所顾忌，而是得有威望，有地位，有权力，这样才能给她们安全感，可现实没有想象中的一帆风顺，一星半点都没有，突然觉得好累，真的好累。”她揉了揉眉尖，那里盛有几许愁思。
　　半晌，栖月不语，缓缓闭上眼道：“你觉得你麾下那两人能夺得花魁？”
　　“这个……五分把握，毕竟还有太多地方没去。糟了，倘若夕墨寒也要去的话，那夕默澜肯定会跟来的。那夕美人呀，外表柔弱，实则内里烈得很，喜欢她表哥喜欢得要死，似乎为了他做什么都愿意。”她也闭上眼，享受迎面而来的夜风，“不管了，事在人为，那个‘万一’到时候再说吧，现在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她懒洋洋侧过身子，一双紫眸呆望着那一湖碧池，看着被水波揉碎了的月影，她的思绪恍恍惚惚回到十三年前，也是这样美好的月夜，也是这两个人，也是在这个地方，却上演了一场别开生面的闹剧……
　　那年她虚岁未满六，听说娘亲要到珩曦宫会客，她便吵嚷着也要跟去，娘亲拗不过她，便把她带在了身边。到了那神仙似的地方，小孩子家家嘛，当然会对奇花异草，假山碎石感兴趣。然而她还未能多瞅一眼便被扔进了厢房，外加六个侍女照看。自个娘亲呢，则在其他侍女的簇拥下会客去了。
　　“小主子长得可真俊啊，”一个侍女看着她粉雕玉琢的小脸不禁赞道，并拿来满满一碟糕点，她瞥了一眼：玫瑰酥酪，桂花栗子糕，糖不甩，杏仁佛手……看起来似乎味道不错，这么想着，便拿了个中等大小的酥酪吧唧吧唧吃了起来，而心中还仍旧惦记着如何在这六个婢女的眼皮底下偷溜出去。
　　“主子喜欢玩些什么，女婢这有‘家家酒’、转花板、傀儡人、陀螺、九连环……主子喜欢哪一个。”另一个漂亮姐姐端着满满一盘子玩具，供她挑选。
　　她瘪了瘪嘴，这些在家中都玩腻了，不过……她狡黠一笑，装模作样地拿了个了九连环，虽然如今闭着眼也能解出来。
　　“这个……九连环，女婢也都一知半解的，不过女婢会尽力试试的。”那女婢面有难色，这九连环虽说是小孩子玩具，但也是个智力游戏，女婢们成日里只知道伺候主子，哪有闲情去接触这些个费脑的玩意儿呢。
　　她倒是不在意，二话不说便拿起一个九连环板弄起来，只见一双水嫩小手上拨下弄，娴熟如行云流水，没多少功夫，九个环竟都取了下来。
　　“你们快来瞧，这小主子聪慧得紧，眨眼功夫便将九连环解了出来。”那侍女招呼着其他同伴，一脸激动。
　　其他侍女纷纷凑过来，将她围成一圈，看向她手中已然“分身”的九连环，脸上皆是惊奇之色。
　　她突然灵光一现，拿起另一个九连环，将基本步骤一步一步演示给她们看，教的差不多了，便让她们各自拿一个，比赛，看谁解得快。
　　众侍女一听，平日里端糕点送茶水的，难得碰上个这么个机会，于是都兴奋不已，跃跃欲试，这不，她手中一个，我手中一个，正专心致志地解着。
　　就是现在！她瞄准时机，趁侍女们不注意，将门开了个小缝偷偷溜了出去。

　　哼，想关住我？没门！她走在曲折的回廊上享受着迎面吹来的凉风，心里好不惬意。
　　咦，方才来的时候看到一朵紫色的花儿，这阵子怎么寻不着了？她胡走了一番，抬头只见廊檐间都缀着黄色的帷幔，迎风拂动，晃啊晃，直看得她头晕。
　　就这样走啊走，也不嫌累，忽然一大片湖映入眼帘，她蓦地停下脚步。只见湖水平整如镜，不起波澜，夜穹明月倒映在水中，甚是美丽。
　　她走过去，小心趴在湖畔，探出头看水里的倒影，只见一张小脸艳若桃李，丽若百花。
　　“颜儿长得真好看呀。”她边说边用手摸着自己的脸。正入神时，突然感到哪儿不对劲，目光缓缓上移，便看见水中的“自己”头顶上方倒映着另一张模模糊糊的脸。
　　“啊——”她吓得大叫，一屁股坐在地上，模样极其狼狈。
　　“咯咯咯……”身后突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
　　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被戏耍，不由怒道：“谁？”忿忿转过头，只见一人端坐在屋檐上，裤脚被高高卷起，露出两条藕瓜般白皙的小腿吊在外头，一张脸美若繁星，灿若辰月，嫣然一笑间嘴边酒窝若隐若现。眉眼灵动，竟似糅合了仙气，被那凤眸星目轻轻一扫，心就仿似被牵了去，只知随那眼波流转而起伏跳动。
　　“扑哧——”那人又一声笑才将她游离的神思拉回。
　　她不由面上一红，暗想方才自己盯着那人发怔的模样肯定被看在了眼里，心下甚窘，赶紧从地上爬将起来，拍拍裙子，扬起头，一脸的嚣张跋扈：“你是何人？见了本小姐还不快快跪下请安，别以为长着一张狐媚子脸就了不起，我，我告诉你，我长大了肯定比你好看，我的夫君也肯定比你的夫君俊。”她双手叉腰，似乎这样更有底气。在她眼里女儿家之间的战斗就应该是这样剑拔弩张，怒气冲天的。
　　那人听了她的话非但没被唬住，短瞬一怔后反而笑得更厉害，眼角频频笑出了泪光，乍一看更是莹莹动人。
　　“有，有什么好笑的，我娘告诉我，做女儿家的要矜持，你看看你，裤脚挽那么高，露出腿来成何体统！你，你究竟还是不是个女人！”她一时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晓得胡诌了多少，只是觉得上方那人竟然生得比她好看，然而她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别的女孩子比她好看，现下自然是能诋毁多少就说多少，虽然她自己也经常挽起裤脚下河玩耍。
　　“哎约喂，我的小祖宗，怎么跑屋顶上来了。”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仆姨火急火燎地赶来，看着屋檐上的人不禁担惊受怕道：“少爷，快快下来，可别摔着……”
　　少，少爷？她，她是男的？
　　一时间她怔在原地，仿佛大脑被塞满棉花，竟不知该如何思考。
　　而那人如云雀般轻盈跃下，一落地，上身衣袍也跟着落下，恰好遮住了方才露在外边的腿。他移步走到她面前，脸上盈着比月华更耀眼的笑，道：“我叫栖月，你叫什么名字？”
　　……
　　至此朝云谷大小姐落朝颜的故事便在丫鬟中传开了，首先，这是个紫眸漂亮女娃娃；其次，这是个聪敏异常的女娃娃，速解九连环不在话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是个着实可爱的女娃娃，竟将他们少爷认作是个娇美小姐。
　　而这个故事传到女主角娘亲那时，她的反应是这样子的……
　　“哈哈哈，颜儿真可爱，不愧是我的女儿，啊哈哈哈。”杜幽若自顾自笑着，丝毫未察觉一双紫眸正“幽怨”地盯着她。
　　杜幽若渐渐止住了笑，移目去看栖月，只见那孩子生得丰神俊秀，耀如月华，不由赞道：“这孩子生得着实标致，怪道我家颜儿会将他认做女娃娃，瞧那皮肤白嫩的，让人忍不住想掐上一掐。”
　　落朝颜听闻，狠狠瞪向栖月，看着他白玉般细腻的皮肤，当下心想：什么嘛，跟我的差不多嘛，娘亲为什么只夸他，不夸我……
　　栖月感觉到那边的视线，回转头竟对上一双气鼓鼓的紫眸和微嘟的小嘴，不禁失笑。而那一笑灿若朝霞，丽胜百花，落朝颜看在眼里，没由来的面上一红，偏过头去，玲珑小巧的鼻子里发出几不可闻的“哼”声。
　　“我看颜儿这孩子聪颖可爱，实在招人喜欢。要不这样，幽若，你将颜儿留在这儿住一段时间，也当是这两个孩子互相有个伴儿，这儿又有教书先生，颜儿就同月儿一同诵诗读书，功课倒是丝毫不会落下的。”这边暮锦华看着落朝颜粉雕玉琢的小脸，甚是欢喜，心想这孩子长大了定是个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
　　“正合我意，颜儿不在谷里不晓得我和那些下人们该有多轻松。”杜幽若立马回道，脑海中回想起一个紫衣女娃将一大堆下人糊弄得东奔西跑的画面太阳穴就隐隐作痛。
　　“那好，我让女婢们去准备准备。”暮锦华道。
　　于是落朝颜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在珩曦宫住了下来，谁知这一住便是五年。

　　“……见人善，即思齐，纵去远，以渐跻。见人恶，即内省，有则改，无加警。”落朝颜一口气背完《龄童规》，目光边流连着寻找一个月色身影，边急道：“夫子，我可以走了么？”
　　那白发苍苍、蓄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儿眼光深邃地瞧她，不一会儿便看出了她的心思，当下道：“玩儿去罢。”
　　语罢，那紫衣女娃就像断线的风筝一下子“飞”出了好远。
　　唉，这女娃好胜心重得紧，那夫子摇了摇头。
　　原来，栖月与落朝颜一同进修功课，夫子限定他俩在最短时间内背下《龄童规》第一章。落朝颜忙低头默读记忆，一心想着要赶在栖月之前完成背诵。而另一边的栖月则不慌不忙，眸光淌过书上一字一句，阅毕，来到夫子面前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夫子惊得目瞪口呆，栖月便提早下了课，留下一个颇为潇洒的背影。
　　落朝颜看在眼里，那是恨在心里。脑子里一边涌现着《龄童规》长篇大论的内容，一边浮现着少年处变不惊的面容，她心里那个牙痒痒呀。终于，当少年的身影恰恰消失在视线中的同时，落朝颜也光荣地完成了自己的背诵任务，一溜烟飞也似的跑开了。

　　人咧，人咧？
　　落朝颜嘟着气鼓鼓的小嘴，一身紫衣在偌大的花园中甚是显眼。
　　方才是见着他往这边来的呀，怎的一下就不见了身影？
　　满头雾水的她在数株桃花树下蹿来跑去，眼前繁花一片艳丽，唯独不见一抹月牙。
　　累惨我了，她暗自抱怨，等我找到他定要让他给我捶腿揉肩。当然想归想，往往人们所想都不能变为现实。
　　正当她垂头丧气之时，忽见一抹月色渐隐渐现于前方花海中，瞬间精神劲十足，忙提起步子走上前去。
　　她半蹲在灌木前，借着它葱茏的叶子遮掩身形，眼睛透过枝叶缝隙往里看去，只见漫天桃花交织而成的花海中有一俊秀少年端坐于石壁上，手执一卷泛黄的书，看得正入神。
　　原来是躲起来看书了，这么入迷？也不晓得在看什么……
　　她想过去一探究竟，又怕自己太唐突，正纠结着，一道清冽的声音突然响起：“若是再晚些起来，恐怕小腿会发麻。”
　　她一惊，道“你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我方才正疑惑，佣人什么时候给绿叶染上了紫色。”他眼睛依旧看着书，语气淡淡。
　　“你……”她被噎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忿忿地站了起来，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小腿。一张小嘴不服气地撅起，仿佛可以挂油壶。
　　“说吧，找我何事？”他抬起头来，茶色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找你？哼，这园子这么大，本小姐不过是出来散散心，胡乱逛逛，一不小心碰到了你罢了。”她像只嘴硬的鸭子。
　　“哦？原来我竟不知在树丛中半蹲着也可以散步，难道是我走后，夫子教于你的？”他眼露笑意。
　　“我，……”她再次被噎住，两眼圆瞪，气鼓鼓地道：“哼，栖月，你别得意，总有一天我会从超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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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静的湖畔旁。
　　“栖月，你别得意，下次我定会超过你……”落朝颜不知何时睡着，嘴里嘟囔着。
　　栖月皱了皱眉，看了看腿上安然的睡颜，心下道：这丫头，明儿定要让她给我捶膝揉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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