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家

作者:折火一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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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第八章、

      “只有些眉目,还需进一步查验。”云斐含笑道,“不过,我信任季大人向来的品格,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

      季柏与云斐同殿为臣,又皆是青年才俊,不免被人拿来比较,尤其是那些府中有待字闺中的千金小姐的大臣们。然而两人虽年纪相仿,透出的气质却格外不同。季柏人如其名,虽被称为谦谦才子,到底出生自武将世家,骨子里便渗着一股浩然英武之气,与云斐斯文俊秀的音容有松竹之别。云斐现如今即便不比幼时那般唇红齿白,却仍是眉眼风流,微微一笑间,总有些蕴藉舒缓的从容之态。

      两人虽常被人一同提起,素日里相交却甚少。季柏一身凛然正气,好结交文人墨客,不问出身,不理功名,但凡志趣相投,四海之内皆是挚友。云斐为人雅淡,秉承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信则,除去撵不走的荆王外,与他人少有来往。尤其是这一两年皇子之争日盛,云府更是常常闭门谢客。

      一年前有人好事,问季柏对云斐的印象,季柏以尚可两字随口回应。那人又去问云斐,云斐倒是说了不少,主要是夸奖季柏为人豪爽,又富有才学,笔底可生花,有吞凤之才。世人于是越发称赞云斐虚怀若谷,识量宽和。

      桌案上摆着本南朝乐府的诗集,当中摊开一页,正是崔颢的长干曲——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季柏看云斐往那上面瞧了两眼,走了过去,将书页轻轻掩上,道:“云大人来这里,只是为了来向我作保的?”

      云斐微微一笑:“另外还有些关于红丸案的疑问,想请教季大人。”

      “云大人请讲。”

      “季大人是否精通医理?”

      “只略有涉猎。”

      “盒中的这些红丸是否由季大人亲自配制?”

      “我只是闲来读一些医书,并不是大夫,这些药丸的制作自然是有人代劳。”

      “那么红丸由何人所制?”

      季柏道:“由淄仁堂药房专人制成。”

      云斐道:“我来之前翻阅季大人的录供,红丸虽由淄仁堂制成,药方却不是他们那里的大夫写的。季大人当时不肯说出大夫的姓名,那么现在是否想说了呢?”

      季柏道:“并不想。”

      云斐缓声道:“季大人是觉得我们审刑院上下一干人等都是吃白饭的,只要不说,便查不到源头了?”

      季柏闭口不答。云斐笑了笑,道:“看来,季大人是打定主意令审刑院为难了。”

      季柏转过脸看他。云斐又道:“我说过了,我相信季大人的品格。我相信季大人不是行凶之人,也不是帮凶。我想,季大人不肯讲出姓名,只剩下一种说法,那便是季大人既不认为此人有罪,也不认为审刑院有还人清白的可能。前者暂且不论,至于后者,我身为审刑院一员,着实遗憾。”

      季柏开口:“我并没有这样想过,只不过是觉得……”

      “觉得什么?”

      “区区一个大夫的姓名,云大人若是有心,稍微一查也查得到,何必非要我亲口说出?”

      “那么季大人又为什么迟迟不想说呢?”

      季柏又开始闭口不答。

      云斐拢了拢衣袖,道:“世人常言季大人义薄云天,肯对朋友肝胆相照。如今对聂大人对我都不愿说出大夫的姓名,想必是与一位朋友有关了。”

      季柏没有说话,神情透出默认的意味来。云斐又道:“既如此,我不便再勉强。只是恐怕就要委屈季大人的贴身小厮和季府的其他丫鬟随从了,从他们口中得出的答案,既相对牢靠,又比较容易。不过他们无官阶品衔,地位卑微,在牢中的待遇必然不会像季大人这样优渥,有所怠慢之处,请季大人见谅。”

      季柏神情微动,云斐已经站起身来。

      “季大人若无事,我便告辞了。”他言语平淡,“我钦佩季大人对朋友的态度,只是季大人对待下人的态度,却令人有几分心寒。”

      云斐出了大牢,在审刑院处理了半天公务。审刑院向来是得罪人的地方,在这里任职的只分两类人,要么是如聂酰一样擅长和稀泥的,要么是耿直不阿不懂得世故与变通的,前者不办事,后者越办越错,两者又互不买账,因而审刑院效率低下由来已久。

      自云斐来后,这种情形有所缓解,并渐渐形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小事情各办各的,想和稀泥的便和稀泥,想得罪人的便得罪人,各不干涉;遇到大案,和稀泥的一群人便将问题直接丢给云大人,由云大人跟那群擀面杖一般不通气的顽固们讲理。

      也不知云斐私底下都说了些什么,总之这半年来,碰上事的时候,一群老顽固往往都能消停几分,即便云斐最终不会得出一个四方满意的结果,却也是大家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了。

      秋里的日头照样毒辣,审刑院几个人精神萎靡,稀稀拉拉办差期间,夹杂几句闲话。有人提起袁聪一死,吏部侍郎的职位就空缺下来,也不知到头来谁能补上。

      另一人道:“据说雍王和杨王都已推荐了人上去,杨王推荐的是莒州的知州,听说在地方上功绩不俗,口碑也可以。雍王推荐的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七品小官,原是在京郊任职的,传闻识人眼光是一绝,邻里街坊的小偷啊骗子啊都逃不过他的眼,只不过为人孤僻,不善言谈。”

      “袁大人之前也算是雍王跟前的红人了,这才入土为安没几天吧,殿下就有了气力继续跟杨王斗了?”

      “红人是不假,却说不定早就是明日黄花啦。雍王殿下这一年多来,也不知受了谁的指点,突然间表现不俗了起来,看着像是颇改善了几分陛下对他的态度,你没觉察出来?袁大人倒不像是能出这种主意的人。”

      “说到这里,我也觉得有几分奇异。雍王殿下近来的性情似乎和以往有许多不同……”

      说到这里时,有人来报,说季柏在狱中想见云大人。

      云斐一直埋首卷宗之中,不曾参与同僚的谈天,此刻也未曾抬头,只随意问:“他还有没有说些别的?”

      下属回答道:“季大人说是与开出药方的大夫有关。”

      云斐点了头,叫人退出去。几位同僚互看两眼,其中一人开了口:“小云大人本事不小,聂大人连着审了这么多天,也没能让季柏将大夫的名字说出来,小云大人只今早去了短短一炷香时间,倒是收益颇多。”

      云斐微微一笑:“滴水穿石罢了。如果没有聂大人这么些日的主审,我也不能在今天这样快地得到结果。我只是凑巧,这份功劳仍是聂大人的。”

      云斐重又踏入监牢时,季柏手中拿着张素纸,颇有沉思之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他没有多加铺垫,直接坦言道:“我府中前些日子延请了一位精通玄黄之术的大夫,治好了家父沉疴多年的头痛之症,我本想将他引荐给袁大人,但这大夫性情执拗,坚称有事急需离京,我不便劝阻,治好请他临走前写了张方子,我命人照这方子制成了红丸。”

      “方子可是袁大人的家眷所呈交的那一张?”

      “正是。这药方我曾经给其他大夫看过,都说是极好的温补调理之物,并无相克之说。”

      “这位大夫如今在何处?”

      “我并不知。”

      “季大人从何处请来的这位大夫?”

      季柏微微一顿,道:“旁人引荐。”

      “这位旁人是谁?”

      季柏沉吟片刻,道:“礼部尚书,李平。”又立即道,“但李大人并不能想到我会制成红丸送给袁大人,他不可能害人。”

      云斐笑了一笑:“季大人迟迟不愿说出大夫的姓名,是怕审刑院寻根究底,追究到李大人的头上?看来,季大人也知道李大人与袁大人之间是有些旧怨的了。”

      季柏一副不在意的神色:“有些旧怨又如何?难道李大人还能因此杀了袁大人?况且,红丸曾经失踪过几天,被人掉包嫁祸到李大人头上也有可能。”

      “季大人说的也有道理。具体如何,审刑院会进一步详查。”云斐挽了挽袖口,笑道,“既然有了新的线索,这案子就与季大人干系不大了,等聂大人呈奏圣上,便可回府了。”

      季柏欲言又止,而后道:“我并非为了想要摆脱干系,才说出李大人。”

      “我知道。”

      “云大人明明可以自行查出这里头的因果,却非要我亲口说出李平的名字,是为了什么?”

      “聂大人和我都没有逼迫过季大人,”云斐站起身来,袖手微笑道,“是季大人自己想通了,于是说出了李大人的名字,我该感谢才是。如无其他事,我便告辞了。”

      “等等。”季柏突然道,“我还有事要问。”

      他拿起桌案上的那张素纸:“这张写了诗句的素纸,可是云大人上午遗漏在这里的?”

      云斐看过去一眼,往袖口处一摸,眼露讶异之色:“这的确是我的,不知怎么会丢在这里。我明明已经妥帖收起。”

      季柏突然目光灼灼:“这上面的诗句,是谁作的?”

      云斐沉吟片刻,才道:“是位故人。”

      季柏也不在意他的含糊其辞,仍是追问道:“这簪花小楷,应当是一位女子的笔迹。但诗句端正凝重,凛然风骨,与这些年盛行的靡靡之音不同,令人油然起敬。不知道是哪位女子,做得出这样难得的佳句?我自恃识遍北安城中名人,倒是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位女子。”

      “这位女子作诗只图自乐,不求闻达,也并未想参加什么诗词鉴赏之类的聚会,季大人不知晓也有缘由。只是现在若是季大人看够了,可将这诗句还给我了?”

      季柏还有些留恋不舍的模样,半晌不见交还,又问:“云大人如何与这位佳人相识?”

      “也不过是机缘巧合。”

      “这几句诗为何会在云大人手中?”

      云斐又是微微一笑:“也只是机缘巧合。”

      季柏低头想了半晌,突然抬眼望向他,说道:“在云大人心中,我的品格如何?”

      “季大人金玉其质,自然交友便是良友,为官便是好官了。”

      “如果在云大人心中,我为人做事还算对得起天地,等我出狱之后,可否请云大人替我说情,向这位女子引见一番?我必当以厚谢。”

      “季大人所托,我尽力就是了。只是事成与否,我说得也不能做准。”云斐终于将那首诗句拿回手上,接着又是一笑:“季大人文采斐然,整个苏国也少有,不如作诗一首,权当相和,我拿这个当引头,也许能容易说动一些。”

      季柏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主意,眼中瞬间明亮几分,站起身长一作揖:“如此就多谢了。”

      云斐出了牢狱,禀报了聂酰,说季柏供出了礼部尚书李平。聂酰一听官阶更高,头更大了一圈,犹豫半天才批了抓捕令,又不肯自己去府上拿人,仰起脸来,殷殷期盼地望着云斐。

      然后咳嗽了一声:“小云大人啊,我知道你素日里最是通情达理……”

      云斐微微一笑,正要答话,有内侍踏进了审刑院,说是圣上有话,要传召云斐。

      聂酰心碎,差点痛哭流涕,云斐在他不堪一击的眼神底下整了整衣冠,向聂酰道了歉,后者握着他的臂膀,紧了又松,末了长叹口气:“这圣上的旨意,你不得不去。只是审刑院人少事繁,缺了你是缺了脊梁,你,你可务必要早些回来啊。”

      云斐笑着答应。

      内侍谨守本分,一路上无话。云斐问他两句,连圣上当前是什么情绪都没透底。两人默默往前,一直快走到宫殿,看见长公主远远地照面而来。

      云斐等人离得近了,躬身问安。长公主一路若有所思的模样,往日端丽的面容有几分肃然,见到是他,才稍微露出点笑容:“是云斐啊。你来见陛下?”

      云斐应是。

      长公主像是有心事,只略一点头,跟着便离开。等走出三五步,又转过头来,叫住云斐。

      她的目光有几分复杂:“你明年该当及冠了吧?”

      “是。”

      她又点了点头:“是该娶妻的时候了。你可有看上哪家的女孩子?”

      “还没有。”

      长公主微微一蹙眉,只嗯了一声,就这样走了。

      殿中暖意融融,景熹帝独自一人,面前摆着张棋盘,低垂着眼,正袖手自弈。不等云斐行礼完,便招了招手:“过来,与孤一道下棋。”

      云斐走上前,景熹帝随口问:“袁聪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云斐说明了季柏的冤屈入狱,又说案子可能与礼部尚书李平有关,景熹帝笑了一声:“聂酰那老家伙是不是又不想批抓捕令了?你去跟他说,按章办事是规矩。”

      云斐应了是,一面走了步棋。听到景熹帝又问:“你前些天不是说你没有中意的人,年纪也不小了,孤替你指一个如何?”

      云斐心口剧烈跳动两下,抬起头来。

      景熹帝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听说御史中丞梁奢的千金长得国色天香,尤擅琴棋,是个不错的人选。”

      云斐几乎说不出话来,立刻拜倒在地。殿中寂静,景熹帝等了片刻,又笑一声:“你这么不言语,是高兴傻了,还是不想娶?”

      云斐半晌才出声:“臣不愿娶梁家千金。”

      景熹帝微微一挑眉,笑说:“你平时迂回绕圈子的说辞多了去了,这么直接地顶撞,今天倒是第一次。”然后又说,“挺罕见。”

      云斐只深深叩首:“请陛下治臣不敬之罪。”

      景熹帝道:“今天是指婚,又不是吃人。你不想娶,难道还能架刀子逼着你?只不过不想娶总有不想娶的缘由。你是嫌弃梁奢的千金配不上你?也不是不能换别人。”

      云斐道:“臣并非嫌弃,只是……”

      只是了半天并没有下文,殿中死寂沉沉,直到景熹帝挥了挥手:“算了,这终究也是你自己的事,孤不再插手。此事就算揭过,你起来吧,接着下棋。”

      话音刚落,便听见一个清丽女音传来:“揭过什么事?”

      安平从锦帘后面转进来,仍是一身红色宫装,本来面孔上有些笑意,看见云斐后,立时便沉下来几分。

      云斐问公主安。安平不加理会,绕到景熹帝跟前,看父皇手中捏着枚白子,又看了看棋局,然后两手抱着景熹帝的手,把白子压到棋盘上。

      “下这里。”

      景熹帝撑着下巴笑道:“你一个臭棋篓子,还来指挥我下棋?”

      安平有些不平的模样:“谁臭棋篓子啦?”

      “你来你来,拿本事说话。”景熹帝把棋盘推过去,“你和云斐下一局,赢了就算你是香棋篓子。”

      安平微微拧起眉:“谁要跟他下!”

      景熹帝道:“怎么,云大人不过是冤枉了你一次,就这么记仇?”

      安平百般不愿,又拧了片刻,才抬起眼,看了云斐进殿后的第一眼,语气平淡:“云大人,你棋技如何?”

      “臣技艺不精。”

      安平低哼一声,再不言语,只抬手落子。方才棋局本来便是黑子稍占上风,云斐又寸步不让,不一会儿安平就心浮气躁,眼看要失掉半壁江山,索性将棋盒往旁边一推:“不下了。”

      景熹帝笑道:“今天你脾性怎么这么大?”

      安平磨磨蹭蹭,走到景熹帝面前,抱住父皇的一条胳膊,仰起脸说道:“我今天在路上碰见了袁大人家的小公子,不过八^九岁年纪,戴着孝布在街上走,只跟了一个随从,那个模样仍是很伤心。”

      景熹帝道:“幼年失怙,自然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安平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景熹帝笑着道:“你究竟想说些什么?”

      安平微微抿唇,终于道:“袁大人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审刑院主审,还有些头绪需要理清楚。兹事体大,也不能冤枉了人。”景熹帝看她一眼,“你对这事倒是上心得很。”

      安平拨弄面前的一株兰草,假装听不懂这话的深意。景熹帝又道:“云斐正好在这里,你不问他偏偏要来问我。”

      安平终于看了云斐进殿后的第二眼,听他答道:“季柏季大人已经无事,明日便可以回家了。”

      安平面色终于缓和了两分,回道:“云大人审案辛苦了。”

      云斐微微一笑。

      景熹帝突然道:“你倒是对这个季柏很上心。”

      安平道:“我还有幅画在他手里呢,要等他出狱之后品鉴的。”

      景熹帝笑道:“那你准备要他什么时候品鉴呢?我这里有件事,还打算这两天让季柏去道州一趟办事呢。”

      安平眉心微微一皱,又很快换成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我又不着急。”

      景熹帝袖着手看她,笑而不语。隔了片刻说:“半个月后的秋狩,安平还去吗?”

      安平微微一扬头:“当然要去。”

      景熹帝点一点头,又转头道:“云斐今年也去。想当年你父亲文武双全,可是在秋狩的时候拿过第一的。”

      又隔了一会儿,云斐和安平一道离开。安平在前,云斐始终在她身后半步。安平从出了殿门便现出冷冷的神色,与云斐也不说什么话。过了片刻到分岔路口,安平停住脚步,问他:“云大人要回审刑院么?”

      “是。公主可是要去看皇后?”

      “我去哪里,你管不着。”安平看着他,“今天父皇叫你来做什么?”

      “只是随意聊了两句,又下了两目棋,公主便来了。”

      “没有了?”

      “没有了。”

      “我刚到的时候,父皇说要揭过你的什么事?”

      云斐略一思索,轻声答道:“只是有关家父的陈年旧事。”

      安平却微微变色,眼神越发泠泠,冷声道:“云大人真是好手段。”

      云斐微微一怔:“什么?”

      安平低哼一声,没什么要给他解释的意思,转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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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大公主→长公主,多谢指正。我说当时写的时候怎么觉得奇怪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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