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

　　温倚淳打开厕所门，里面黑乎乎的。好不容易在墙上找到开关，啪地打开灯。
　　两秒后，厕所里传出一声尖叫。
　　“啊啊啊啊！”李天鹭居然在浴缸里泡澡。她第一瞬间把头埋进水里，探出头时，满脸湿哒哒的头发，活似一个女鬼。
　　温倚淳像见到真的女鬼一样全身僵硬，竟无法移开视线。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温倚淳问。
　　“泡澡。”她的声音好阴森，充满了怨念。
　　“你、你为什么关着灯泡澡？”
　　“觉得黑暗中比较安全。”她说。
　　温倚淳整个脑子都乱了。“我进门的时候你也不说一声。”
　　“睡着了。”
　　温倚淳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我……我刚刚问的是你怎么会在这里？”
　　“呐……你刚才看见什么了吗？”李天鹭抱着膝盖，躲在泡沫里，脸也深藏不露，幽幽地问。
　　“什、么也没看见。”
　　“嗯。”
　　温倚淳惊魂未定地退出去。
　　“喂，你刚进来干吗？”
　　“洗手。”
　　“那你洗吧。”
　　“哦。”
　　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冰冰凉，像李天鹭的手。
　　温倚淳飞快地洗完手，逃了出去。
　　其实他好像看见了一副线条柔和的雪白的身体。
　　“怎么那么大动静？”聂老师抱着书本坐到书桌边。“你看见天鹭了？”
　　“嗯。”
　　聂老师托了托眼镜。“她住在我这儿。”
　　“哦。”
　　“上课吧。”
　　沉闷的课上了两个小时，也不见李天鹭出来。温倚淳想，这丫头该泡烂了吧。
　　终于，厕所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李天鹭穿着浴袍，头上裹着毛巾走了出来。拐进旁边的房间。
　　“天鹭，换好衣服给我们倒两杯茶啊。”
　　李天鹭没有回答，关上了房门。
　　过了一会儿，她从房间里出来，穿着一件灰色帽衫，披着半干的头发。
　　两个茶杯放在桌上。冒着滚烫的热气。
　　李天鹭话也不说一句又进了房间。
　　聂老师端起茶杯看了看，摇着头对温倚淳说，“啧啧，先别喝，要烫死。这个李天鹭泡的茶怎么茶叶比水还多。”
　　房间门后传来小提琴声。一首抒情浪漫的曲子，拍子似乎刻意拉慢了，难道是因为演奏者的伤感？
　　“天鹭！你影响我们上课了。”聂老师朝房间里喊。
　　“没事的。我觉得没关系。”温倚淳急忙说。
　　“我觉得有关系。”聂老师风风火火地冲到门前，敲门说，“天鹭！你吵着外面了。”
　　琴声不情不愿地休止了。
　　课上完了。聂老师接到一通电话粥。她示意小温自己先回去。
　　“天鹭啊，帮我送送温倚淳！”
　　李天鹭站在玄关，倚着墙，默默无言。
　　温倚淳穿好鞋，把她拖了出来。
　　他小声问：“你怎么会住在这里？”
　　“我家又不在N市。就在老师家寄宿呗。”
　　“你爸不是市长吗？”
　　李天鹭噗嗤一笑。“市长？你们有必要对一个玩笑这么当真吗？”
　　“玩笑？”
　　“我到学校那天去办公室办手续，有个老师问我你交了多少钱转过来。我说没交钱。他说那你怎么过来的，你爸是市长？我说你怎么知道。就这样。后来满学校都说我是市长千金。呵呵。”李天鹭漫不经心地说。
　　温倚淳却觉得她故作轻松的笑容不太对劲。
　　“那你为什么会转过来？”
　　“你管得着么？”李天鹭笑着关门，“再见！”
　　“等等！”温倚淳顶住门，“你刚刚拉的是什么曲子，挺好听的。”
　　“世界名曲啊，你没听过？”李天鹭笑着说。
　　“没有。” 温倚淳摇摇头。
　　“那就对了。”李天鹭浅浅一笑，“给小鹭小姐的一封信。原本是钢琴曲。”
　　“小鹭小姐？”
　　“嗯，海音写的。”
　　李天鹭笑着，温倚淳惊讶着。门关上了。

　　食堂的午餐味同嚼蜡。李天鹭早早放下了筷子，双手捧着热奶茶。
　　她歪着脑袋端详对面的梁海音。
　　海音一定有哪里不同了。不是发型，不是耳钉，不是身高，不是声音，这些都不重要。但是梁海音一定有哪里不同了。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恨不得融入透明的空气，不再假装卑微，她发着光，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的眼神比往日深邃。她望着李天鹭的时候，李天鹭感觉脸上薄薄的皮肤一点点被那目光照穿。她的眼神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忠犬变成了会吃羊的狼。
　　“你这么瘦还不多吃一点。”海音瞥了眼李天鹭的满盘剩菜。
　　“说得好像你比我肉多一样。”李天鹭拿起筷子假惺惺地吃了一小口饭。“我在食堂总是没胃口。这里太大了。”李天鹭空洞的眼神望向食堂深处。
　　“太大了？”海音不解地挑眉。
　　“嗯，太空了。”
　　海音环顾一圈。“这么多人还空？”
　　李天鹭咬着筷子。“那些人又和我没关系。”
　　旁边走过的女生偷看她们的目光很是明显。
　　“窗户太多了。”李天鹭说。
　　“初中音乐教室的窗户也很多。”梁海音说。
　　李天鹭笑了笑。“那不一样。音乐教室里一直有阳光，吹进去的风也很舒服。这里开了这么多窗，一点阳光都没有。”
　　“哦？这样。”梁海音托着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没有阳光的地方太空了。那你知不知道，你躲起来的时候，我的心有多空？
　　“海音呐，你发现没有，一上高中以后天气变了。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总是阳光明媚，为什么现在每天都阴沉沉的，天空也是灰的。”
　　海音望了眼消失的蓝天。“雾霾吧。空气变差了。”
　　李天鹭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咬着吸管说，“不是的。可能是这个世界变旧了。小时候看什么都闪闪发光，现在一切都变旧了。”
　　梁海音无奈地苦笑。
　　我不是给了你一个全新的闪闪发光的梁海音吗？你却说一切都变旧了。
　　近在眼前的李天鹭，像一只静静吃草的小白兔，像一只荒原里迷途的羔羊。她打量外界的目光改变了，对世界的热情、对未来的信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试探和困惑。她睫毛微颤地注视着一个陌生的，可能将她吞噬的世界。
　　李天鹭在梁海音的眼中却每天都是新的。像被露珠洗过的花蕊。
　　“你吃太慢啦。我要去练琴了。”海音看了眼时间。
　　“那就去呗。我反正不吃了。”李天鹭说，“海音，我昨晚没睡好，有点困，想回寝室睡觉。”
　　“我不在你就不怕她们俩欺负你？”海音笑着说。“跟我去琴房睡。”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怪。”李天鹭露出困倦的笑容。
　　去琴房的路上，海音说，“最近没怎么看你自己练琴。”
　　“每周管弦乐团三次排练，周末回家也有上琴课。”李天鹭说。
　　“这样不够的。”梁海音说。
　　“呐，海音。”
　　“嗯？”
　　“我现在知道，我妈妈不会回来了。”
　　梁海音吃惊地望着李天鹭。她的侧脸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
　　“我也知道，我根本没有做小提琴家的才能。”
　　梁海音使劲拍了一下李天鹭的头。“别跟我来这套。”
　　“喂你干嘛，很痛耶。”
　　“我有个跨年演奏会，还有三个月不到。是商演。他们想给我安排一个我不认识的小提琴伴奏，我不乐意，我想要你来，行么？”
　　李天鹭缓缓转过头，半睁着昏昏欲睡的眼，“我行么？”
　　“跟着我排练就行。”海音把她拉进了琴房。

　　李天鹭和梁海音成为了班级里最亲密的两个人。既是室友，也是同桌。理所当然的不是吗？毕竟是初中同学呢。去哪里做什么都在一起。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啊，毕竟既是室友也是同桌呢。
　　梁海音是个理想的朋友，或者说，在她身边很有面子。男生中欣赏她的也大有人在，毕竟是音乐特长班，谁会瞧不起钢琴“王子”呢。
　　梁海音是个理想室友，和她一起住全然没有“跟男孩子一起生活”的尴尬，她的一切打理得简约有序，从不需要麻烦别人，对另外两名室友态度疏远而绅士，对李天鹭则大包大揽百般照顾。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李天鹭在电吹风的轰鸣中扯着嗓子喊。
　　“你这样当心着火！”在床上看书的梁海音只好跟着喊。
　　“怎么可能着火。真是的。”李天鹭正把一只袜子套在吹风机风筒上烘干，袜子被吹得鼓鼓的，像新出笼的包子腾腾冒气。
　　梁海音略有些严厉。“别吹了，拿去晾干。”
　　“下雨天一晚上晾不干啊！我明天没袜子穿了。”书桌前的李天鹭饶有兴致地捏着充气袜子。
　　“重点是你居然攒了一星期的袜子现在才洗。”梁海音无奈地吐槽。
　　袜子干得很快。吹风机突然开始冒烟，跳出两颗火星。李天鹭惊叫一声想扔掉吹风机，头发却被卷进风叶口，紧接着吹风机蹿起火苗。
　　“啊海音救命啊！”
　　其实还没等李天鹭尖叫，海音已经跳下床拔掉电源脱下外套扑灭火苗。只是一瞬间的事。
　　李天鹭哭丧着脸努力扯着自己被卷进风叶的头发。
　　“喂！你干吗？”她惊恐地望着海音手里的剪刀。
　　“扯出来也烧焦了，剪掉。”
　　不容李天鹭挣扎，海音咔擦两下快刀剪乱麻。
　　吹风机烧得黑乎乎的，袜子烧焦一个洞。
　　李天鹭瞪着海音，嘟囔着说：“我一直这么吹袜子的。为什么你在场就着火了？肯定是你不好。”
　　海音拎着烧黑的外套。“你欠我一件衣服。”
　　另外两个室友回来了。金艾伦和杜淘淘。金艾伦就是入学第一天找梁海音搭讪被李天鹭推开的那姑娘。
　　“哇，好重的烧焦味。着火了么？”金艾伦说。
　　杜淘淘看了看局面：“天鹭酱又闯祸了。”
　　“鹭酱这点智商，搞不懂你英语是怎么考到140的。”金艾伦笑着问李天鹭，“听说你物理不及格？真的假的？”
　　李天鹭当没听见。
　　金艾伦瞥了眼火灾现场。“海音，要帮忙收拾吗？”
　　“没事了没事了，各忙各的。”海音冷冷地说。
　　李天鹭呆呆地坐在那儿，她有点不自在，仿佛自己不属于这里。
　　高中生活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功课有点跟不上，住宿生活不适应。
　　学校太大了。她觉得自己变得小小的，被地面吞没。她甚至不关心天台能否上得去，不想找看得最远的地方。
　　她开始发现，在这个学校里，自己显得没那么可怜，完全是因为有海音。她永远不会有落单的时候，因为海音永远罩着她。
　　但如果把梁海音从李天鹭身边拿掉，李天鹭将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单者。不知从何时起，不知为什么，竟变成这样了。
　　李天鹭惊讶地发现，当初只有李天鹭的梁海音始终是个我行我素的人，如今只有梁海音的李天鹭，却好像是梁海音的，附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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