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

　　腊月二十七早上，徐姐向东家交了店铺钥匙，身前身后各背一个大包，左右手拖着两只行李车，出了店门。她再也不会进这间铺子了。右手那只漂亮的橘黄色行李车是李天鹭送给徐姐的。说是为了报答徐姐的恩情，其实根本就是因为她拿不了。
　　李天鹭站在店门口。戴着一顶纯雪白的毛绒线圆帽，遮住一对耳朵、过去一个月新长出来的寸发，还有额头上的伤疤。运动鞋、牛仔裤、羽绒服。在她这个处境，任何人都不会有心思打扮的。她拄着一双拐棍，胸前反背一只巨大的黑色双肩包，那里面装着所有她能带走且有必要带走的东西。这已经不再是那个扎着双马尾拖着行李箱在月台上向温倚淳飞奔而去的李天鹭，唯一相同的是呈X形插在背后的小提琴和吉他，但这只让她的样子看上去更加狼狈滑稽。
　　她穿着羊羔毛外套，抱着吉他在温倚淳家楼下唱披头士的歌，仿佛是昨天的事。当时她唱“Suddenly, I'm not half the girl I used to be”，而现在，她比起唱那首歌的自己又少了一半。至少以前她有健康的身体，有温倚淳，有强颜欢笑的能力和撒娇的权利。这么说来，当年那个带着梁海音在遍开雏菊的山坡上奔跑的李天鹭，如今只剩下不到四分之一，这还是一个最乐观的估计。
　　还有三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路上早已看不见Z大的学生，街边的大小店铺几乎都拉上了卷帘门，不知道过年后有多少店铺要换主，至少徐姐的音像店是一家。堆积成山的碟片最终按塑料的价格当废品卖了。木板钉成的货架也都扛出去卖了。狭小的店铺清空后显得宽敞许多。李天鹭透过阳光里的尘埃盯着她摔倒的地方，现在只是昏暗方格间里一块空无一物的地板。东家老头在店里眯着昏花老眼研究墙上的裂缝和霉斑。
　　“你男朋友还没来啊。要不我陪你等他。”徐姐笑容总是亲切。
　　李天鹭报以微笑。“不用了。他大概睡过头了。我自己等就好。你赶火车要紧。”
　　“姐不是舍不得你嘛。”徐姐留恋地望着李天鹭的脸，“看你这孩子多要强。不过现在找男朋友就对了嘛。看那小伙子多好啊，又高又帅的，性格也好，你好好跟人家过啊。指不定将来哪天能喝上你们的喜酒呢。”
　　李天鹭配合地笑一笑，没说什么。分离才是人世的常态。多少相送成了永别。徐姐四十岁的人了，这点道理不会不懂，又何苦说喝喜酒这样的梦话？
　　“你拄拐还习惯吧，前两天才刚能下床。”徐姐稍有些担忧地看了眼李天鹭的拐棍，转而爽朗一笑，“不过没事儿，之后有男朋友照顾了。好好养伤啊。”
　　“嗯。”李天鹭笑着点点头，“徐姐回家就能跟老公孩子团聚了。真羡慕你。”
　　“这有啥羡慕的？大帅哥都要来接你了！”徐姐笑得愈发灿烂，“腾不出手不抱你了啊！那姐就走了啊。赶火车呢。”
　　“嗯嗯。路上当心！这段日子太谢谢你了！”
　　“这孩子，真客气。”徐姐拖着两只行李车往前走，回头笑了笑，李天鹭也对她甜甜一笑。
　　直到徐姐走到街的尽头拐了弯，李天鹭深深吸了口气，重重地呼出来，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她转身拄着拐棍朝远处的公交车站走去。
　　什么男朋友，当然没有。小温？怎么能让他看到自己现在这副狼狈相呢？伤疤瞩目的光头女，还拄着一对拐棍，怎么看都像是被□□追杀的亡命之徒。见鬼！她没有长发，没有灵活柔韧的躯体，没有白里透红的脸蛋，什么都没有了！因为厌恶自己，更不会撒娇发嗲，如果不能像过去那样跳到他的背上搂住他的脖子，回到他身边还有什么意义？难道说：看啊我是个苦大仇深腿脚不便的穷光蛋，厉害吧？年关将近，小温家要过年，本也不可能收留她。就算他愿意，她也绝没有颜面去找他。两个星期前她就告诉小温已经联系爸爸来接她了，一旦能下床就回老家休养。那之后两人再没有联系。对了，还欠温倚淳这个冤大头好几万块钱，那也只有以后再说了。
　　腿脚便利的路人一个个从身边超过她，有的还忍不住回头看两眼。看吧看吧！好笑吧！不收钱！要是搁我跑得快的时候，我抢你钱包你保证追不上我！再也不是那个风一样的女子了。那双飞檐走壁狂奔舞蹈的腿就像被人齐根截断了，换上了一对不好使的假肢，根本感觉不到这是自己的腿！麻痹、僵硬，走路轻飘飘的，毫无实感，就像踩着棉花。
　　费力地撑着拐棍上了公交车，立刻有人让座。李天鹭气呼呼地坐下，挤不出半点笑容，就像那些仇视社会愤世嫉俗的老人。
　　在远离Z大的另一个大学城区下车，按照昨天看地图记的路线前往阳光求职公寓。灰色的楼房很是阴郁，大堂昏暗无光。
　　李天鹭走到前台。“你好。我打电话咨询过的。我想租单人间三个月。”
　　那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不耐烦地中断阅读八卦杂志，皱着眉抬起眼。“身份证带了吗？”
　　“嗯。”李天鹭心想要是以前的我一定会跟你抬杠，但是我已经无依无靠自身难保了，不能给自己找麻烦。
　　那女人在电脑前查了两下，扔过来一份租房合同。“607。”
　　“我腿不太方便，低一点的楼层有么？”李天鹭冷冷地说。
　　“单人间空的不多，你不要就去七楼。”那女人说。
　　“哼哼。”李天鹭对她装出一个饱满的微笑。
　　办过不算繁琐的手续，花了二十分钟爬上六楼。房间和网站上的图片完全是两码事，她早已料到。十平米左右的长方形房间，有一张床，一副桌椅，一扇窗，一扇门通往小阳台。有现成的被褥，看上去不太干净。厨房、厕所和浴室在走廊上，是公用的。
　　这样就可以了。她长吁一口气，在床沿坐下，把拐棍靠在墙边，卸下沉重的背包和琴箱，扭动胳膊放松酸痛的肩膀，捶了捶自己的大腿。
　　单人间的月租金比多人间贵一些，但她无论如何都想一个人。遇见乐于助人的室友？她可不会去幻想这种事。一个人就好。不用受别人影响，不要任何人看她的笑话。
　　之前她把手机挂在网上卖了个二手价，四千块钱。换了个运营商推出的充话费赠送的破手机。公寓的月租金每个月五百块，付三押一交掉了两千。这样她还剩下一千多块钱。每个月的水电网费就按两百算好了。对了差点忘记还要吃饭。经济上固然窘迫，但已经足够过渡周转。这几天她一直后悔，早知道当初在医院手术前剃发的时候应该让护士把她的长发留下来，能卖个好价钱呢！但现在想这些都没用了，还是赶紧找工作比较实际。
　　一个高中学历、伤疤瞩目、腿脚不便的寸头女生，在这个全国人民都想着回家过年的时候能找到什么工作呢？
　　她在网上买了一顶齐刘海的齐肩假发。磨刀不误砍柴工，这点钱还是要花的。晚饭叫了份几块钱的外卖。前台说送外卖的不能上楼，结果她还得辛辛苦苦地拄着拐棍下来，把外卖袋咬在嘴里，再拄着拐棍上去。难看吧？看吧看吧，不收钱。等进了房间，菜都凉了。夜里她又出门买了个塑料小板凳，等夜深浴室没人了，方便她进去坐着洗澡。水忽大忽小忽冷忽热。热水不来的时候放着凉水，冰凉的水滴溅在身上，环抱着胳膊瑟瑟发抖，观察电压不稳的青色灯光，这冒出鬼也不觉得奇怪的浴室。但是她不怕了。这里面的鬼不就是她自己么。光头鬼也是很吓人的哦。嗯，唯一的安慰是，在腿脚不方便的时候，现在的发型洗起来方便多了。
　　直到躺在被窝里，在忽然意识到夜晚寂静无声的时候，忽然强烈地感到剩自己一个的时候，她才哭了。脸藏在被子里，眼泪不断涌出来，沾湿散发着异味的枕头。
　　小温……他的怀抱，他的体温，他散发着淡淡香气的头发，他们那张记忆床垫干净温暖舒适的大床……
　　还有更早以前，更不敢想的……海音。她的眼神，她的手，她微微扬起坏笑着的左嘴角，她那间铺着驼色地毯的隔音房……
　　李天鹭你活该。你罪有应得。那么好的梁海音，你弄丢了。那么好的温倚淳，你弄丢了。你所经历的一切，都只是偿还你犯的错。那你受过的那些苦呢？大概苦才是你的命吧。
　　没有人来帮你了。没有人会救你了。可以靠撒撒娇就把什么都赖过去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那个惹人怜爱的你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在的你只是一个讨人嫌的倒霉蛋。还不如死了算了。以前无数次产生过这个想法。但现在，自杀的条件如此充分，反而不想死。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可悲了。活着，会失去更多，但是有一样需要找回的东西。当梦想都死去的时候，至少要找回弄丢的尊严。
　　宝贝，你会没事的。对自己这样说。宝贝。叫自己一声宝贝！你曾经是梁海音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宝包，宝包！她的呼唤犹在耳畔！以前总是榨取着别人的爱，自己闯的祸让别人承担后果，自己不珍惜自己却要别人来照顾，现在真的没有人爱了，才要第一次学习爱自己！宝贝，你会没事的。
　　加油，宝贝。你要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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