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

　　温倚淳第一眼心中哀嚎，第二眼心中咆哮，第三眼，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可她丝毫没注意到温倚淳的表情变化，如数家珍地盘点那些宝贝，一样样放在桌上。“你的幼儿园毕业证书！你小时候长得好呆萌！我没上过幼儿园呢。小学学生证，初中学生证，高中学生证。感觉就像看着小温一点点长大呢！初中的时候怎么有点肉肉的，是不是发育了就瘦了？”
　　“我都忘了有这种东西了。能收回去么。”他扶着额头哀求。
　　“拿都拿出来了！看看以前的纪念品多好玩啊。”她露出邪恶的微笑，从牛皮纸袋中抽出一张塑封过的合照。“这是高一班级的合照对不对！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小温冷冷地瞥了眼。“我站最后一排没什么可看的。”
　　“才不是说你呢！”她手指着第三排一个女生，淘气地笑着，一字一顿地说，“我，发，现，阿，御了！是不是就是她！照片背面写了每个人的名字嘛，她名字里有御，肯定是她！哈哈哈合照真是个好东西。”
　　小温一把抢过照片。阴着脸不说话。
　　“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挺漂亮的啊。”她托着腮，赌气似的笑着说，“我还没放大招呢！”
　　说着从牛皮纸袋里倒出蓝灰色硬皮本。
　　小温看到那东西的瞬间不顾一切地扑过来抢。李天鹭反应敏捷，嗖地跳远，抱着本子边跑边念。
　　“我想你也不大可能会理我了。我大概…也许…可能…已经也死心了。”
　　温倚淳追过来，她把本子藏到身后继续大声朗诵，“但只要你找我，我的热情一定会回来。”
　　她跳过沙发，灵活地在家具间溜来滑去，还不好抓。
　　“最近你那里降温了，记得添衣服。”
　　“转校生活适应吗？有没有交到新朋友？不会被欺负吧。除了我还有没有人记得你的生日？就算功课忙也要记得给自己买个蛋糕，你吃胖点更好。生日快乐！”
　　小温简直要发疯，撞倒了一盏灯，摇晃的圣诞树沙沙落下松针，铃铛叮铃铃响着像在看笑话。
　　“我警告你！再念我跟你不客气！还给我！”
　　“不要嘛！我还没玩够呢！你这个日记写了三年，那么多新年快乐元宵快乐圣诞快乐她知道吗？还有上千个晚安！”她高举着本子躲他的手，抱着本子跳上沙发，“原来小温平时嘴上只有嗯哦啊，心里那么多想法！”
　　他使劲扑上来，压住她，争抢中纸页被捏得皱巴巴，嘶的一声撕下来几页纸，还有些脱线的散页像飘零的树叶掉下来，落在地上，没有页码。
　　忽然很安静。只听得见两个人气喘吁吁。
　　打扫一新的屋子转瞬间沦为混乱的战场。
　　小温脸色发绿，夺过本子，捡起地上的纸夹回去。
　　“对、对不起啦。”李天鹭坐起来，抱着膝盖，别扭地说，“我也不是存心要看的。怪你买了个烂本子。收拾的时候一拿起来就掉了两页，不小心看到几行，觉得很好玩就忍不住看了。”
　　他没说话。
　　“我没看错你呢。你果然很痴情。”她的声音变轻柔了。“坚持喜欢她那么久。一直孤独地在日记里跟她说话。说实话我挺感动的。”
　　“别把我说得那么可怜好么？”小温无力生气地说，“有几个月没写了。”
　　“我也想有天你能在心里装着我，每天想念我。那样该多好。”她下巴抵在膝盖上，低着头，听声音有点像哭了，“到那时候，我就抛弃你，让你一个人想着我，想很久很久。”
　　“你放心，不会有那天的。”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毁坏的旧物，也不知何去何从。
　　“呐，小温。你生我气？”
　　“嗯，有点。”
　　“就为了她？”
　　“也不是。我不喜欢别人乱碰我东西。”
　　“我是别人？”她抬起眼望着他。
　　他叹气。
　　“对不起。我以为今天会很开心的。”她沮丧地说，“你不用觉得丢人，我不会记着你写的那些话的，又不是写给我的。”
　　“嗯。”
　　“能不能告诉我，我们到底算什么？”她半睁着眼睛，疲惫地望着他。
　　他抓了抓头发，叹了口气。“朋友吧。”
　　“哦，普通朋友咯。”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空气。
　　“嗯，普通朋友。”
　　她深深呼了口气，如释重负似的。“好的，那我就放心了。”站起身走进厕所洗了把脸，关进自己房间。
　　四十分钟后她走出来，头发已用电卷棒打理出漂亮的大卷，化着鲜亮的妆，红色演出裙外裹着白色羽绒大衣，背着不知何时换过的新吉他。在门口换了短靴。
　　“我去唱歌了。”她没精打采地对沙发上的温倚淳说。
　　“嗯。”
　　她出门了。门关上的那一瞬间，家里的氛围突然变了。温倚淳突然意识到，她住进来以后，他还从未一个人呆在家里。
　　一对帕帕森摇摇椅在渐暗的天光中失去了鲜艳的色彩。咖啡桌上的茶凉了。
　　他打起精神站起身，收拾战场。
　　平安夜的电影院场场爆满。零晨点映场竟也座无虚席。电影是上一周的北美票房冠军，好莱坞商业大片。影厅里弥漫着座椅、内部装潢及爆米花混合的气味。小温坐在室友中间，任大银幕上的视觉特效砸过来，心思却不在电影上，那些惊心动魄的爆破和飞车场面一点不能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去想几个小时前家里发生的事。他以为自己会回想起很多有关阿御的事，然而真正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傻妞。
　　他甚至有点怀念老电影院烟味扑鼻的录像厅，李天鹭坐在身边，有时紧紧抓住他的手，有时歪着头靠在他肩上，起先兴奋地评论，最后总是湿了眼眶。
　　她拖着新生活的行李从月台另一边向他跑来，笑容灿烂。她说那房子像被狗啃过的芝士披萨。她在楼下单曲循环唱披头士的歌。她在大雨天一圈圈地奔跑。她用饼干盒在桌上盖起高塔……她张开双臂得意地炫耀打扫一新的屋子。脑中浮现出她一个人爬上爬下哼着歌大扫除的画面。
　　午夜时分。外面飘着小雪。商店街热闹的人海总该渐渐退潮。她不在身边，她就在外面那个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在某个他不知道的角落，给饮酒狂欢的人们唱歌，画着鲜艳的红唇，裸露着肩膀，伪装着微笑。
　　回过神来，主角已经身受重伤。他一点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凌晨两点半，李天鹭走出打工的酒吧。雪下大了。路面铺上一层均匀细腻的奶油。漫天的飞雪啊，一片一片一片，不知疲倦地填补着每块被踩坏的地方。每盏路灯都戴上纯白的新帽子，多好的圣诞礼物。
　　她没有收到圣诞礼物，什么都没有，除了“普通朋友”的身份。想起两年，哦不，三年前的平安夜，梁海音拖着她去买内衣。海音喜欢纯白色的。越干净，弄脏了越可惜。那时海音的眼睛总会发光，还懂得穿衣搭配。她很小声地哼起《小小校歌》：“我有个他，潇洒多情；人人都说，中国之星……”
　　欢饮达旦的酒吧街还热闹。李天鹭走进圣诞树最不起眼的一家店，店里相对冷清。暖气开得很足，她在吧台边坐下，脱下羽绒外套放在一边。点了杯柠檬苏打冰饮，反正也没钱。一口喝下去，凉到心里。
　　她打量了一圈周围的人，全是女性。看来是一家les酒吧。多数人穿得很漂亮，虽然她认不得那些上档次的衣服包包和佩饰都是什么牌子。这边聊天谈笑风生，那边接吻旁若无人。
　　没有人像海音。再也没有梁海音这样的人了。谁也没有她的气质。
　　物质包裹下的一俱俱华丽皮囊，在花花世界的舞台一代代粉墨登场，感情游戏玩完算数。
　　梁海音不是这样。她矢志不渝，心无旁骛。她让人想到广阔的宇宙。她身上有一种非常接近永恒的东西。
　　吧台的另一边坐着一个人。配色淡雅的休闲衣裤。左耳的耳钉在暗处闪光。她和海音一样有一对看上去很有福气的耳垂。手指有点肉肉的。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双梁海音的手了。
　　那人只是穿衣风格跟海音有点像，别的不及万分之一。
　　李天鹭走到她身边，笑着说，“嗨，能帮个忙吗？”
　　“哦？什么？”那人不冷不热地看过来。
　　“能吻我的脖子吗？”她说着把头发撂到肩膀后。
　　“什么？”对方眯起眼，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吻我的脖子。要留吻痕的那种。”她认真地说。
　　那人放下酒杯，手背抵着鼻子忍不住笑。不置可否。
　　“我知道这是很奇怪的要求。”李天鹭说，“你要报酬也可以。要不你开个价？不过我剩下的钱不多了。”
　　“啊哈！”对面的人笑着招招手，“你过来。”
　　李天鹭走到她跟前。她伸出手臂把李天鹭揽了过去，对着脖子啃了一会儿。李天鹭像被吸血鬼袭击了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前方的墙壁。脖子上酥酥麻麻，又温热又冰凉的感觉，好像血被吸走了一样。
　　她松了口，打开手机相机递到李天鹭面前。“你看看。够不够明显。买一送一。”
　　噢。血红血红的两块。再粗心大意的人也不会看漏。
　　“嗯，很好，谢谢。多少钱？”李天鹭说。
　　“不用了，你坐下来陪我喝两杯就行了。我好奇你是怎么回事。”
　　“哦？”李天鹭在她身边坐下。“我看上去很奇怪吗？”
　　“嗯……非常奇怪。”她说，“我正无聊。你可以跟我说你的事。”
　　“啊……”李天鹭呼了口气。“我不跟人说我的事，有一年多了。”
　　对方点了酒，李天鹭坚持只喝果汁，因为不想醉。
　　外面浓稠的夜一点点稀释，早晨的太阳升起，橘黄色的光透过玻璃门照进店里。李天鹭打开门出去，走进圣诞节的早晨。城市穿着雪白的节日盛装。银雪反射着朝阳的光芒。昨夜她第一次跟人说起那些事，美好的和惨痛的记忆。她没有照镜子，脸上的妆都花了，泪痕满面。
　　在她脖子上种过草莓的人说，小可怜你最好去洗把脸。
　　她说没事，这样正好。
　　刚过去的那个夜晚，温倚淳没有回宿舍。电影散场后他回到了家里。洗了个澡，躺上李天鹭新换的记忆床垫和磨毛被单，果真很舒服。他找到很多这么做的理由。从人挤人的公共场所出来应该回家洗个热水澡。死妞辛辛苦苦弄的新床，不睡一下岂不是太不够意思。她辛辛苦苦工作了一晚上，不想让她在圣诞节当天回家面对冷清的屋子。
　　早上七点多，温倚淳起床洗漱完毕，换好出门的衣服，正准备下楼买早餐。李天鹭回来了。
　　她身上笼罩着一层疲惫的风尘气息。在门口换好拖鞋进来。
　　看到他的瞬间她吓了一跳。“哟！你怎么在这？”
　　“昨天晚上看完电影，回家比较方便。”温倚淳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李天鹭看，好像发现了什么违和之处，导致后半句的语气有些木讷。
　　烟熏眼妆完全晕花了，黑色的泪痕深一道浅一道。口红擦花了，嘴角处红了一片。头发凌乱。雪白的脖子上留下两块血红的印记。
　　“你……昨天晚上干吗去了？”小温问。
　　“哦。”她撩了撩头发，眼神空洞地说，“唱完歌去喝酒，有个男人找我开房，我就去了。”
　　“哈？”小温一脸震惊，“别人找你你就去了？”
　　“嗯。我不擅长拒绝别人。”她若无其事地洗了手，进房间脱下外套挂好，捧着叠好的浴巾走进浴室。
　　小温站在客厅中间，像站在地球表面的最后一个人类，嘴唇微微动着，用陌生而惶惑的眼神看着全人类剩下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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