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

　　和一年前不同的是，这次他们买票了。成年了啊。虽然买票的时候小温是一脸英勇就义的表情。
　　电影是动画改编的真人版。妖魔侵占东京都，正义的女忍者落入邪恶的圈套，被催眠术夺走力量，堕入无止境的炼狱。
　　“真人版拍成这样也不容易了。”李天鹭眼睛发亮地盯着屏幕，“触手的模型应该不是电动的吧？是不是有人在镜头外面拿着模型摇来摇去呀？”她摇晃着小温的手臂，“呐，是不是啊小温！”
　　“额，大概吧。”
　　李天鹭嘟着嘴，头靠到小温肩上。“还是动画版好看。”
　　“以前你和梁海音一起看的？”小温哭笑不得地问。
　　“嗯。”她用力地点头，“我们一起看了好多。经典的都看遍了。”
　　“变态妞，怎么会喜欢看这种东西？没见过你这样的女生。”
　　“啊哈！我是被梁海音带坏的！”她笑着说，“我本来很纯洁的！上高中之前，我对这种事一点都不懂。”
　　小温故作不快地说，“我是被你带坏的。”
　　“哈哈！是你太冷淡了。我还以为男生对这些会很有兴趣。”她抓过小温的右手，“呐，小温平时会用手吗？”
　　“啊？”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我听说男生的第一次不是给左手就是给右手了！你难道不是吗？”
　　“你问得太多了。”他面无表情。
　　“这又没什么咯。”她研究着小温的手，“你的手也很漂亮，作为男生的话。不过果然还是海音的手最……”
　　“那你怎么不去玩她的手？”
　　李天鹭缓缓地把小温的手放回他腿上，看着屏幕上的女刑讯师拿藤条抽打女主角的身体，喃喃地说，“玩不到了呢。”
　　电影的后半段，李天鹭变得很安静。小温偷偷观察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影片画面，脑子里似乎在想别的事情，湿湿的眼眶在黑暗中闪着亮光。
　　有时候他觉得他只是陪她做她想做的事，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做这些。也许她自己也不知道。
　　走出录像厅大门正是傍晚时分。
　　“哟，死小子！你们还在一起啊！”
　　回头一看，是一年前追得他们跳墙的检票大叔。他不戴墨镜了，脸上甚至还有点笑意，居然看上去人不错的样子。
　　温倚淳客气地微笑，以极不明显的幅度向那大叔点了点头，就当打招呼了。
　　哟，你们还在一起啊。
　　这句话让李天鹭有点想哭。莫非分离才是人世的常态。是啊，他们居然还在一起。脱下了高中校服，穿着秋天的便装并肩走在路上。
　　“小温，”她侧过头仰望他的脸，“你说那个大叔是不是以为我们看完电影会找个地方大干一场。”
　　喂，大干一场是什么说法？小温心头直冒汗。
　　“你可真彪悍。”他说。
　　“他肯定会这么想的！”她点着头，“他居然对我们有印象。说不定这一年里他时不时就想起我们两个哦。那对死小子死丫头又在哪里浪了！他说不定以为我们上过一百次床了，也说不定是教室、操场、厕所，各种地方随便来的呢。”
　　温倚淳震惊地抬起眉头。“你……真是个大奇葩！”
　　她搂着他的手臂。“那你还陪着我。”
　　“不是陪着你，是甩不掉。”他皱着眉说。
　　深秋的一个傍晚，李天鹭背着吉他走去车站。路上接到酒吧老板的电话，说今天临时休店，不用去唱歌了。
　　已经出了门，她无事可干，就坐上公交漫无目的地游览这座城市。坐在靠窗的座位。车上有很多放学回家的学生，穿着初高中校服，背着重重的书包，单纯的眼神。似乎刚高中毕业没多久，但那样青葱无悔的岁月，离她已经太遥远了。
　　忽然眼睛里看到什么东西，像楔子一样植入她的大脑。她不确定那是什么。直到公交车靠站缓缓停下，眼前出现一根灰色的电线杆，上面贴着一张黑白的寻人启事。
　　没错，印在上面的照片就是她自己。
　　“等等！我要下车！”
　　车后门再次打开，她跳了下去。横穿过马路，来到那根电线杆下。
　　是爸爸在找她。
　　李天鹭，女，十八岁，身高165cm，瓜子脸，五官清秀，额头有一处拇指长伤疤。于8月15日离家，至今未归。
　　真是差劲的爸爸啊。差劲到李天鹭忍不住笑了的地步。连女儿的身高都说错，只能靠估计。写什么不好写伤疤，原来这才是我这个人现在的唯一识别标志啊。她忍不住摸了摸厚厚的刘海。
　　寻人启事居然用的是初中时的照片。事实上，她自己两年多没有拍照了。电线杆上那张黑白照片，朝气蓬勃的小姑娘，头发梳成精神的单马尾，笑得好灿烂。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光洁的额头。那个李天鹭永远地走失了。连她自己都找不到了。
　　没有被雨打湿的痕迹，寻人启事是干的。照片里的那张脸，崭新完好，像山上新开放的雏菊，尚未经历风吹雨打。上次下雨是一个月前，说明寻人启事是在一个月内贴上的，看纸上没什么灰尘，也许时间更近。
　　那个男人在这里找她啊。她下意识地回头四下张望，好像他就在附近似的。
　　他也是可怜的人。不懂得如何爱别人，也不懂如何爱自己。努力地与世界同流合污，为了生存全力以赴。一定很孤独。
　　可是她绝不回去，她要离开那个伤心地，远离噩梦中的场景。她的确不能原谅父亲，但更多的，是不能原谅自己。
　　她沿着这条路往前走，经过一根根电线杆，亲手一点点撕下寻找她的告示，直到路的尽头，直到放眼望去再也看不见自己。把手里的一叠纸撕碎，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天就要黑了。冰冷的雨滴落下来。她把吉他箱顶在头上跑去车站。
　　下了一夜的大雨。第二天气温骤降十度。

　　天气冷了，一个人住好冷清的。冬天了需要温暖嘛。宿舍哪儿有家里方便，洗澡不会冻成苕吗？
　　一有机会李天鹭就念叨这些，希望温倚淳能住回家里。小温无动于衷。
　　商店街争奇斗艳的圣诞树都快放旧了，平安夜的日子终于来了。那天是周五，上午小温考完法制史的期末考试，狂轰滥炸生不如死的第一个考试周总算过去了。
　　室友们约好晚上去看电影点映。
　　他们说温倚淳你不去吧？平安夜要陪女朋友吧？
　　那不是我女朋友。
　　啊？我们都看见过你跟她在一起哦。妹子还挽着你的手呢。喂，你不会玩过了不肯对人家负责吧？
　　有口难辩。
　　下午温倚淳回家拿换洗衣服。踩进门的瞬间差点在光滑锃亮的木地板上滑了一跤，他一抬头，差点以为自己走错门。
　　家里多了很多颜色。这就是第一感觉。
　　客厅的木质咖啡桌旁多了两把糖果色的帕帕森摇摇布椅。沙发边出现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挂满缤纷的装饰。墙上挂起一张完整的75*50cm拼图画，那是高一时买的一千片拼图，上古世纪最强的“黑珍珠”战船最终没有完成，因为前帆的中心少了一片当时怎么也找不到，一气之下打乱那九百九十九片，收了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完全没有死妞的气息。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自己的房间门。
　　“Merry Chirstmas！”一声雀跃的呼喊，门后蹿出一个人影，戴着火红的圣诞帽。
　　心脏都要吓裂了。
　　惊魂未定的小温等鼓点般的心跳一点点平复，才发现已经全然不认识自己的房间。跟客厅一样，面貌一新。
　　“那个拼图……我记得缺了一片。”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还不太自然。
　　“我知道！”李天鹭双手背在身后，说话时脚尖一踮一踮的，自豪之情溢于言表，“在你的床下面哦！藏得可深了，挨着墙！被我找到啦！”
　　“哦……”
　　“呐！小温！我打扫了！有没有很干净？这是我第一次做大扫除呐！开工之前在网上查了详细的打扫攻略。没有摔碎任何东西哦！”
　　“嗯……”
　　李天鹭嘟着嘴微微皱眉。他脸上怎么丝毫没有赞许的神情呢？
　　她拍着温倚淳的床。“你要不要躺下来感受一下！我帮你换了床垫哦！在宜家买的记忆床垫，很舒服哒！会咻地陷下去！还有枕头也换成记忆枕啦！”
　　“哦……多谢。”
　　“你好久不回来住，原来的床单拍一下扬一脸灰。我把旧床单被套送去洗衣房洗啦！买了这套新哒！磨毛全棉加厚的，冬天睡起来会很暖和的！”
　　纯灰色的床单四件套，成功男士的颜色。
　　她看他一脸恍惚的神情，补充了一句，“洗过烘干了才铺上来的。很干净哒！”
　　温倚淳愣愣地站在自己房间门口，无所适从。
　　她蹦蹦跳跳地介绍自己的劳动成果。
　　床前加了一块崭新的米色丝毛地毯。书橱衣柜里里外外都擦干净了，书本衣物分门别类重新放好。连袜子都一双双卷成蘑菇状。
　　“我知道你前几天不会回来，一连弄了好多天呢！”她张开双臂得意地说，“怎么样？这个惊喜厉害吧？”
　　“厉害……”小温用一种魂不附体的声音说，“我怎么觉得是惊吓……”
　　她假装生气瞪了一眼，又笑着跑过来。“你看你吓的，背包都忘了拿下来。”她卸下他的背包，挂在门后新贴的挂钩上。
　　“你……挺有钱啊！”小温说。
　　“花完啦！”她爽快地说，“驻唱还是赚点钱的呐，反正我也没有付房租，就当报答你啦！你别小看那两把摇摇椅哦！很贵的哦！可是我喜欢。”
　　她推着小温来到客厅的摇摇椅上坐好。“是不是很舒服。摇啊摇的很爽吧。颜色也很好看啊！你等下！”
　　她跑去厨房忙会儿了一会儿，端上来一壶茶。给小温倒了一杯。
　　“在这边品茶看书很惬意吧！我的泡茶技术有没有比以前进步了？”
　　小温抿了一口。“嗯……喝上去像茶了。”
　　“啊！我差点忘了。”她一拍脑门，“我给你准备了圣诞礼物。”
　　她从圣诞树脚下抱起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捧到小温面前。“拆开看看！”
　　小温警惕地拆开包装。里面是耐克的新款跑鞋。
　　“你喜欢这双鞋不是吗？上次逛街的时候看你看了半天。来嘛，穿穿看。”
　　她像鞋店的营业员一样蹲在他面前帮他穿鞋。
　　“不用了我自己来。”小温自己系好鞋带，脚动了动。“嗯是不错。”摸了摸她的头。“谢谢你了小妞，算你有良心。你怎么知道我的尺码？”
　　“这还不简单。”她抬头望着他，笑着说，“家里有你别的鞋，我自己不会看 啊。”她咬着下嘴唇挠挠头，吞吞吐吐地说，“其实是因为你最爱穿的那双鞋脏了，我前天以为我能洗好的，结果洗烂了，所以买了新的。”
　　“哎。”小温叹了口气，按了下她的头，“真是败给你了。”他环视焕然一新的家，“不管怎么样，小妞辛苦啦。表现不错。抱歉，我没给你准备礼物。”
　　“没关系啦，我很开心呐！”她笑着说，“我也有收获哦。”突然露出神秘兮兮的笑，眨了下左眼，“你猜我发现什么了？”
　　小温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除了那片拼图……还有什么？”
　　“连那片拼图都发现了！就意味着什么都发现了！”
　　她一蹦一蹦地进房间，捧着一个圆形金色马口铁罐，一跳一跳地出来，在小温对面坐下。
　　把铁罐放在咖啡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
　　温倚淳第一眼心中哀嚎，第二眼心中咆哮，第三眼，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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