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

　　“你为什么……突然这样？”天鹭问。
　　“哼。突然？”海音翘起嘴角，“早就想收拾你了。我可是很生你的气。”
　　“我怎么了？”她撑着身子坐起来。
　　“越来越不听话。傻乎乎的。自作主张！去普通班就算了还跟什么乐队鬼混？”海音忍不住戳了下她的脑门，“就你个万里挑一的傻瓜！怎么会想到从窗户跳出去的？”
　　李天鹭震惊地看着她。泪水悄无声息地漫上眼眶。“终于承认了是吧？你也嫌弃我不是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海音一把抱住她。“我只是不想看到你一直不开心。”
　　她垂着手臂，嗤嗤干笑了两声。
　　“宝包，对不起。是我说错了。”海音拍着她的背。“呐，刚刚那样好玩吗？”
　　“像做梦。”天鹭喃喃地说，“清醒过来觉得空落落的。”
　　“那我可以让你一直把梦做下去。怎么样？”海音搂着她的肩膀。
　　“怎么可能。”她垂下头。
　　“我说真的！”海音托起她的下巴，“宝包，你不需要做什么。你只要安安心心的等一等，不会太久的。我一定能让你过得舒舒服服的。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天鹭望着她，甜甜地笑着。“我配不……”
　　海音捂住她的嘴。“不许你这么说。你等着吧。”
　　李天鹭凝视着她赤忱的眼睛，微笑。
　　你许诺我越多，越会提醒我本来一无所有。
　　我是个被亲生父母抛弃又被养母抛弃的孤儿，支撑我活下去的梦想和安慰都破灭了。我还剩什么？
　　而你，有一个好家庭，有万中无一的天赋，有志向，兴许还有个没玩腻的玩具。
　　和你在一起，我自卑得要吐了。
　　至少，我不会让你得到我。
　　顺从和依赖，原本就不同于喜欢。
　　李天鹭爬到床沿，伸脚找到拖鞋。走到桌边捡起桌角的书包。拉开前面的小拉链，取出一盒烟跟一只黑色Zippo打火机。
　　“酒吧老板送我的。是不是挺漂亮的？”她炫耀地给海音看打火机。
　　“你是认真的？”海音像看着陌生人。
　　她笑了笑。“房间里有点闷，我出去透透气。”披着浴袍打开房间通往阳台的门。
　　隔着玻璃窗，海音看见她的背影趴在阳台的栏杆前，打火机的火光点亮又熄灭。风轻轻吹动她背后的长发。
　　海音忽然有点腿软。不想去阳台。生怕一去，就不得不承认她已经变了。好像只要呆在房间里，就可以假装没看见，等她进来时，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可她还是去了阳台。一把夺过她指缝里的烟，塞进嘴里。不小心呛了一口。
　　天鹭笑盈盈地看着她。“你好像很喜欢从我手里抢东西。只要是别人给我的。”
　　“你听着，”海音严肃地说，“从今往后，你抽一根，我抽两根。”
　　“干嘛啊你？又不是比赛。”李天鹭拿过那根烟，“不抽不行么。”她拿着烟进房间。
　　“等等！”海音又抢过那半根烟，“不能扔屋里。我妈要发现的。”说着把烟扔下阳台。
　　李天鹭刚开始抽烟，身体好像不太扛得住。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居然睡着了。床头灯还亮着，在她安静的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影。靠近了能听到那安宁均匀的气息。睡得像个孩子。
　　海音坐在床沿，默默看了她一会儿。拿起打火机和烟盒，去了阳台。
　　快九月了。深夜的风有点凉了。
　　点火，熄灭，点火，熄灭。海音玩着手里的Zippo，摇曳的火光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她抽出一根烟，点着了，放进嘴里。
　　很久没有抽烟了。她知道对现在的李天鹭来说香烟会是不错的鸦片。
　　宝贝，无望的感觉，我是知道的。
　　升初中前的那个暑假，她偷爸爸的烟来抽。一盒，又一盒。给梁教授送烟的人很多，他也不记得自己有多少烟。就在这个阳台，吹着一样的晚风，用火柴点烟，把燃烧着的火柴从十八楼上空扔下去，看那火光垂直坠落无边的黑暗里，从鲜明的火焰变成脆弱的星点，也许被风吹灭，最终消失不见。
　　刚开始抽烟的几天，头昏脑涨，只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却依然在父母的督促下铿锵有力地弹着钢琴。
　　从记忆的源头起，每天四点起床练琴，黑白琴键在眼前生长着，竖立成高墙将她关起来，把快乐的游戏和节日的气球通通挡在重围之外，只有乐谱、钢琴、技巧，还有老师所说的情感，对她来说也许是演技。渐渐地掌握温柔的隐忍，黑暗的绝望，压抑的愤怒，最终是这样的情感注入了她的旋律。大人说那是超越了年龄的老成的演奏。
　　他们说这孩子是天才。绝不能浪费她的才能。
　　他们就这样把她变成弹琴的机器。
　　妈妈逼她穿裙子，想给她留长发，是她一次次歇斯底里地剪碎五颜六色的花布，把自己的头发剪得坑坑洼洼也在所不惜。
　　十岁，柴可夫斯基青少年国际音乐比赛的冠军得主，穿着小小的燕尾服，人们说好清秀的男孩子。
　　如果假小子的身份能让她更好地弹琴，那就这样吧。父母为了她的钢琴，可以牺牲或容忍她的一切。
　　大人说长大后前途不可限量。
　　长大后？
　　活到十二岁，已耗尽所有的气力。
　　还要在成长的牢笼中煎熬多少年，未来那么远，那么不可靠，也许根本不值得在地狱般的年岁中苦撑。
　　看着火柴掉下去。
　　依然亮着火星的烟头也掉下去。
　　掉进黑暗里，消失不见。
　　真希望自己也能这样掉下去，和痛苦一起化为乌有。
　　香烟是个好东西。陪着她度过最难熬的日子。在人生那么早的时候。
　　然后，她遇见了一个像太阳一样的小姑娘。
　　太阳在过去四千多个早晨没有做到的事，她做到了。她的到来，照亮了梁海音的世界。以一种不可理喻的方式。
　　戒掉了烟。却戒不掉你。
　　到底喜欢什么呢？兴许并不是外表。十二岁那年喜欢的是好莱坞女星那样成熟的风韵。不是什么长相俏皮的小丫头。
　　可是受不了你哭，也受不了你笑。
　　明明伤痕累累却假装不知道，笑得比谁都灿烂，去看得最远的地方说什么梦想。世界第一的傻瓜。
　　一滴水落在她的掌心。下雨了。
　　她把没抽完的烟扔进雨中。进了房间，把湿气和雨声关在外面。看起来雨立刻变大了，但听不见。
　　房间里很安静。
　　海音上了床，默默注视着沉睡的姑娘。
　　你还是你。不管你怎么变，都是我的宝贝。
　　就算你不能做我的太阳，你也是我的月亮。表面覆盖着阴影斑点，圆缺不定，但依然发着光，是我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亮。只要有月亮在，黑夜就不可怕了，就算天不亮也没关系。
　　海音俯下身，隔着柔顺的刘海亲吻了她的额头。
　　关灯。在即刻降临的黑暗中抱住那个温热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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