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

　　这年的春天很长，像个醒不来的梦。
　　直到五月下旬，李天鹭还在校服白衬衫外添一件薄毛线衫。她爬上床，滚下藏青色高筒袜，两只袜子卷成大大的蘑菇形从脚上脱下来。抬起手臂脱下奶茶色的线衫。穿着校服衬衫和短裙缩在床上，试图午睡。
　　最近夜里她一直睡不好觉，海音知道。这两天她开始在中午回寝室补觉。以前没有午睡的习惯，现在也没有午睡的技能。但是躺一躺也好，多少能缓解头重脚轻的感觉。
　　窗户开着，窗帘却严严实实地掩着。风吹得米色的窗帘鼓起来，树影的图案在上面自由地生长，传递着一点点夏天的讯息。
　　金艾伦她们为了躲海音和天鹭，中午很少回寝室。屋里只有两个人。
　　海音爬上床梯，坐在床尾。
　　被子下面露出一只雪白的脚丫子。海音轻抚光滑如丝的脚背，挠了挠脚心。
　　脚立即缩进被子，身体蜷成虾米。
　　海音躺到天鹭边上，手肘杵在枕头边托着头，端详着眼前的人。用力闭紧双眼，眉心微微皱着，双手抓着被头。
　　也许是不满被无视，海音把被子往下扯，天鹭迷迷糊糊揪着被子往上提。
　　最终被子还是掀开了。
　　“啧啧，几岁的小孩了，衬衫扣子还不会扣。”海音故作嫌弃地说。天鹭的衬衫第四颗纽扣扣进了第三个纽扣眼，胸前的布料微微拱起了一块。那道缝隙正好够海音把手伸进去。里面是去年她们一起买的纯白文胸。
　　消沉的小妞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想躲，海音却不依，固执地解开混乱的一排纽扣。李天鹭拉住衣服，转身面对墙壁。
　　海音无奈地隔着白衬衫解开她背后的文胸搭扣。“穿这个睡觉不舒服的吧。你以前也不穿的啊。”
　　李天鹭睁开眼，目光十分清醒。她又翻了个身，裹紧被子，凝视着海音不正经的脸。
　　“呐，海音啊，和我一起睡舒服吗？”
　　海音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砸得晕头转向。要问舒服，其实谈不上舒服，毕竟是90厘米的单人床，小妞睡相还不好，基本到了下半夜都被挤成肉饼，紧贴侧边的铁床栏。可是有一个柔软的人形抱枕啊。
　　五秒内海音没有回答。天鹭接着说，“不舒服的吧。又挤又热，还容易弄得汗哒哒的。”
　　“我觉得还好啊。”海音抓过小妞的小手把玩起来，研究着她指甲的形状。
　　“可以……让我一个人睡吗？”到句末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她难堪地扭过头去。
　　海音望着她覆盖着柔软头发的后脑勺。“什么？”
　　她并没有从海音的掌心抽出自己的手，任由海音把玩着她的手指，面对着墙壁说，“我想自己睡可能会好一点。”
　　搬弄她手指的手停止了动作。
　　李天鹭转过身，真诚地望着海音。
　　“可以啊。”海音提起一边的嘴角，费力地做出一个随意的微笑。
　　“我没别的意思。”她抓紧她的手，“天要热了嘛。这样两个人都睡不好。”
　　“好。”
　　海音尴尬地把天鹭的手放进被子，下了床。
　　李天鹭向下望去。海音双腿交叠着架在桌上，书摊开在大腿上，一副休闲惬意的姿态。
　　下午两人一起去上课。海音的态度和平常一样，该说说该笑笑。只不过当天晚上，熄灯后海音上了自己久违的床。金艾伦和杜淘淘都很吃惊，但不好意思说什么。
　　黑暗中李天鹭的手机屏亮了。海音说晚安宝贝，还发来一个不太适合她的卖萌表情。
　　天鹭回了句“嗯，晚安。”
　　海音床头的手机屏幕光一直亮着。
　　“你在看什么？”天鹭手机里问。
　　海音说“暂时睡不着，瞎看看。”
　　直到那屏幕光暗了很久以后，天鹭也没能睡着。她连翻身都小心翼翼，不想让海音听到动静，自己说一个人睡能睡好的，要是再失眠就说不过去了。海音那儿也传来一点翻身的动静，不知海音睡着了没有。
　　第二天清晨，睁不开眼的李天鹭和带着黑眼圈的梁海音都对彼此说：昨晚睡得不错。
　　六月初第三次月考的成绩条发下来。李天鹭居然奇迹般地进了班级前十。从四月的变故起，她没有从前那么爱玩了，除了乐团必要的排练，剩余的时间基本全部用来学习，就连放弃多时的数学也捡了起来，经常拖着海音问数学。
　　海音觉得数学不难，但给李天鹭讲数学很难。就算海音不擅长形象的语言，但是像李天鹭这样半点抽象思维都不具备的人果然还是放弃数学吧！可是每当海音给她讲题的时候，她就趴在桌上歪着脑袋聚精会神地盯着草稿纸，时不时抬起迷茫的眼睛望着海音的脸，咬着下嘴唇，下意识地拿圆珠笔末端轻轻敲着门牙，末了稀里糊涂地摇摇头，表示根本没听懂。这种时候海音觉得笨妞格外可爱，似乎只要用并不难的数学题缠住她，她就无暇去想难过的事了。
　　文理分班在即。音乐班的同学并不太在意。
　　上午数学课上班主任问：“我们班意向去普通班的有几个同学？举一下手。”
　　座位间零零星星竖起几只歪歪扭扭的手，作为少数派，都是底气不足的样子。金艾伦是其中之一。
　　梁海音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这一切与她毫无关系。身边的李天鹭慵懒地趴在桌上，望着窗外。
　　老师点了下人数，困惑地挤了挤眼。“我记得是八个怎么现在一数只有七个。”他没有深究，拿起三角尺在黑板上画起图形，开始上课。
　　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进了教室，站在前门边说：“选普通班的同学出来一下，几件事跟你们交代一下。”
　　伴随着一阵稀疏的座椅移动声，几个人陆续出去。
　　李天鹭正勉力计算着数学题，左手像捏橡皮泥一样捏着自己柔软的下嘴唇。
　　过了一会儿班主任走到她身边，轻敲她的肩膀：“你不出来吗？”
　　海音立即警惕地看过来。
　　李天鹭低着头，默默离开座位，始终不敢看海音一眼。
　　班主任讲什么话她几乎都没听进去，无非就是一些手续性的事务，还有日后课程要求的区别。
　　回教室的路上她是最后一个，走得奇慢。最好这条走廊再长一点，再长一点，不要那么快走完啊。她动作僵硬地在坐回位子。原以为海音会说什么。她以极微小的动作挪动眼珠，让余光正好瞥得见自己的同桌。海音的侧脸一如往常，若无其事地做着作业。但随着她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响渐渐平息，她能听见旁边人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像在竭力忍耐着什么。
　　下课铃终于响了。结束了炼狱般的安静。在说笑与打闹的交响中，有个冷冷的声音传进李天鹭的右耳。
　　“你什么意思？”
　　那声音钻进她的耳朵，游遍她的整个身体，血液都为之冻结。
　　李天鹭侧转过脸。第一次看到海音露出这种表情。咬着牙根，眼睛是冷酷而灼人的，眼白却有些发红。
　　“我……”李天鹭低下头。
　　海音狠狠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差点整个人从座椅上跌下去。
　　“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这么干！你行啊！”
　　海音的音量大得全班人转头来看。她一脚踢开椅子，气冲冲地走出后门。
　　大家目送海音的身影消失，随即转而望向李天鹭。
　　金艾伦与李天鹭四目相接的时候，神色也是哀伤的。李天鹭默默扶起海音踢翻的椅子，出了教室。
　　这是李天鹭第一次见到海音发这么大脾气。原来都认识这么久了，她还是不了解海音。海音总是把自己控制得很好，对人疏远有礼，对她纵容宠爱，什么事都藏在心里。没想到她黑化起来也是很可怕的。
　　打电话海音不接。李天鹭在学校里找了一圈。琴房、食堂、操场……一切明知她不大可能出现的地方。最后到底是找到了海音，凭借着她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强韧的联系，凭借着她的直觉，在一个她从没去过的地方。
　　天台。
　　海音坐在水泵房顶上。她看到李天鹭过来了，不动声色。
　　李天鹭扶着墙上的铁梯爬上来。“啊，想不到你还会爬这东西。”
　　拍拍双手，在海音身边坐下。
　　海音手里捏着一个压扁的可乐易拉罐，泄愤似的把压成饼的罐子扔到一边。
　　两个人都是头一回看到这天台上的景致。M中位于市郊，不远处可见一片灰绿色的荒山，山头立着几间厂房的轮廓，荒烟蔓草的地带立起四根巨大的烟囱，红白条纹相间，有点像拉直了的拐杖棒棒糖。
　　这不是这一带的最高点，也不是看得最远的地方。
　　海音的情绪大概平复些了。她眯眼远眺，不说话。风狂躁地打乱她的头发。
　　这天的风力有6级。风推着可怜的易拉罐饼到处跑，直到卡在屋顶的死角，像飞不出窗户的蜜蜂一撞一撞地探着路。水管都被吹得轰隆响。远处传来呜呜的风声，像海上的汽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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