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凉，海微温

　　“有人吗？喂！有人吗？”拍门拍得手都痛了，李天鹭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寂静的黑夜中回响。
　　微蓝的月光透过磨砂窗照进来。摇动的树影在窗上投下怪异的黑白影像。水管偶尔低鸣，传送着古怪的声音。洗手池的水龙头漏着水，嘀嗒，嘀嗒，嘀嗒。
　　湿冷的厕所里，穿单件校服衬衫有点嫌冷。李天鹭打了个哆嗦。
　　就在李天鹭现在站着的地方，曾经有个女孩子吊死了。她为什么要去死呢？
　　李天鹭想起上学期末班级里放映的恐怖片画面。女鬼青白的脸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她使劲摇摇头。她不相信幽灵的存在。如果有的话，死去的人应该是很温柔的。如果那个吊死鬼姐姐出现了，就可以请她把我放出去了。李天鹭是这么想的。
　　人傻胆大。并不怎么害怕。
　　只不过自己迟迟没有回去，海音一定担心坏了。
　　夜里十一点。梁海音推开寝室门，钥匙啪地扔在桌上。
　　“学校里找了一圈没找到。”
　　金艾伦望着梁海音紧锁的眉头和焦虑的眼神，小心翼翼地保持着沉默。
　　“她走的时候没说什么吗？”海音的目光如锋利的刀片切过来。
　　“没……没有吧。”金艾伦心不在焉地涂着护肤品。
　　梁海音俯下身，在化妆镜里逼视着金艾伦。“你实话告诉我，她真的离开艺术楼了吗？”
　　金艾伦眼珠一转避开镜中的目光。
　　“她能去的地方我都找过了。我家宝贝不会耍这么无聊的把戏让我担心。”
　　杜淘淘走到金艾伦身边，略带不安地说，“玩够了就好，别太过分了。”
　　“好了好了。”金艾伦侧过脸，抿嘴一笑。“是我们跟她闹着玩的嘛。她在艺术楼厕所储物间。”
　　“你，说，什，么？你们都跟我出去！”
　　金艾伦没想到一向高冷的梁海音也会有冲动的时候。她粗暴地揪起她的领口，不由分说地把她俩拖了出去，飞奔向门卫室。
　　门卫大叔被气势汹汹的海音吓得不轻。“你……有话好好说。”
　　“帮开一下艺术楼的门，有人被关在厕所。”
　　那大叔托了托眼镜架。“现在的小孩子，越来越不像话。”他拉开抽屉，撕下一张表格，扔给海音一支笔。“你填个表。班级姓名还有原因写清楚。”
　　海音不耐烦地以狂草的字体填完表。大叔还在慢条斯理地找钥匙。
　　“您能快点么。”
　　从门卫室到艺术楼的路也不过两百米。海音在前面不时停下来，伸手挡着手电光，冲后面的大叔喊，“您能快点么？”
　　大叔的步履如同散步。完全跟心急如焚的海音对着干。
　　艺术楼紧闭的玻璃门打开了。灯也亮了。
　　“是哪间？你带路。”
　　这么凶的梁海音，金艾伦是第一次见到。她也识趣，一路跑上二楼。三人冲向走廊深处的厕所。门卫大叔无奈地跟在后面。
　　海音打开厕所灯。“宝贝，我来救你啦。”
　　无人回答。
　　金艾伦指着最里面那扇门。
　　海音打开门，里面没有人。
　　“这是怎么回事？”海音的目光冰火交织。
　　“我……我不知道。”金艾伦惶恐地捂着嘴。
　　门卫大叔在女厕所门口向里喊。“找着人了吗？”
　　海音过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手电筒。
　　储物间的窗户是打开的。
　　海音趴在窗前拿手电往下照了照。
　　地面上有一小串印记，也许是油漆，又有点像血迹。
　　窗户斜下方，积满灰尘的空调室外机顶上有好几个伸向四面八方的杂乱的脚印。
　　“她不会从窗户跳出去了吧。”杜淘淘说。
　　海音出了储物间，径直冲出去。
　　另两个人意识到事情不妙，紧随其后。
　　她们的寝室在一楼。
　　海音远远就看见呆愣愣的李天鹭站在寝室门口，手里还抓着琴弓。
　　走近了之后……
　　路灯下，金艾伦“啊”地一声尖叫，和杜淘淘抱在一起不敢往前走。
　　海音显然也受到惊吓，但她努力克制着尽量不表现出来。
　　“海音，你有创口贴吗？”李天鹭指着自己的额头，“我磕着了。”
　　海音直接进寝室拿钱包，从衣柜里拿了件茄克外套披在李天鹭身上。“走，带你去医院。”
　　“不要，我没事儿。”李天鹭不愿挪步，“我不要去医院！”
　　“走！必须去！”
　　海音这么强硬，李天鹭也不能不依。她嘀咕着，“可我不觉得疼啊。”她摸了摸脸，黏湿的液体顺着鼻子留下来，一手的血。
　　门卫大叔又见到海音，刚想发牢骚，一见李天鹭的脸，就怂了一半。
　　“找老师带你们去啊。你们自己不能出去的。”大叔说。
　　“你没看见在流血吗？开门！”
　　梁海音的音量把李天鹭也吓了一跳。她拽着海音的衣角，“没事的啦。别急嘛。到底有多吓人呐。”
　　一进出租车，司机大惊失色。“送医院吗？”
　　海音说：“去家近点的，Z院吧。”
　　李天鹭好奇地往后视镜里望，海音一把捂住她的眼睛。“少儿不宜，别乱看。”
　　“什么少儿不宜！”李天鹭噗嗤一笑，“少儿不宜的事你做得还少吗？”
　　“你个傻瓜，就不能乖乖等我来吗？逞什么强。”似是责备的语气。海音说完好像又后悔说过的话似的，欲言又止。
　　“对不起啦。”李天鹭半带撒娇地说，“我想扒着空调跳下去，又不高。没扒住，头磕了空调架。”
　　大半夜进了医院直接冲向急诊室。
　　一路上打着点滴的病人、往来的护士、照看病人的家属一看到李天鹭，都惊得说不出话。
　　李天鹭问海音：“我到底怎么了，不就磕破皮嘛。这帮没见过世面的。”她心里渐渐涌起不详的预感，却笑着掩饰恐惧和不安。
　　海音像是看穿她的心事一样，笑着说，“没事的，到了医院就好了。”
　　护士让李天鹭在诊室里躺下，跑出去叫医生。
　　走道上的实习护士说话太大声传进诊室里 。
　　“哟，你看见刚才那个没有。骨头都露出来了。”
　　李天鹭拉着海音的手，“她们在说我吗？有镜子吗？我想看看能有多吓人。”
　　“你满脸都是血，洗干净就好，还是先别看了。”海音轻抚她的头。
　　医生走进诊室时还是一脸倦容，看到李天鹭的脸立即精神了。医生为她冲洗伤口，清洗用的纱布一块块沾满血污。
　　“小妹妹，要缝针哦。”医生这么说。
　　“哦。”李天鹭向海音投去求助的目光。
　　海音握紧她的手。“没事的。”
　　李天鹭能感觉到针线穿过皮肤。
　　缝了一个小时，23针。
　　上好药，包上纱布，又开了一些药片，可以回去了。
　　一周后拆线，那之前每天要到医院换药。
　　“你想回家休息吗？要不要请几天假？”走出医院时海音体贴地问。
　　李天鹭摇头。她渐渐变得呆滞起来。
　　“那好，就呆在学校吧，我照顾你。”海音把她推进出租车，揉揉她的脑袋，“别多想哈。靠我肩上睡会儿吧。”
　　夜里金艾伦和杜淘淘完全不敢说话。
　　没人睡得着。到了下半夜李天鹭突然喊痛。
　　海音紧紧抱着她，像哄小孩一样说：“忍一忍，过会儿就不痛了。”
　　“你骗人。”李天鹭哇哇哭起来，“一直痛，停不下来。我要再吃止疼药。”
　　“不行啊，之前吃过了不能多吃的。”
　　“哼。”李天鹭撒气似的捶着海音。
　　在李天鹭的嚎叫中众人熬到了天亮。第二天四个人都面带黑眼圈。
　　海音每天下午请假陪李天鹭去换药。

　　头三天揭纱布时连带血痂一块扯下来，李天鹭第一天还嗷嗷叫，第二天开始换做无声的哭泣。每到这种场面海音扶着她的肩膀，别过脸去，也是不忍看。
　　“现在还结着痂。不要去抠。痂掉了就好了。”拆线的那天，医生用一种试图委婉的语气对李天鹭说，“以后可能会有点疤哦。”通常情况下缝线当天就应该告知病患，只是当时面对李天鹭，医生竟硬生生说不出口。
　　“没关系，剪个刘海遮一遮就好了。”医生笑着说。
　　“我不喜欢刘海。”李天鹭抬起倔强的目光。
　　她看着医生把已经不带血的白纱布扔掉。
　　她问：“不用包纱布了吗？”
　　医生说：“不用了哦。”
　　“要不还是再包两天？”李天鹭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问。
　　“不透气对伤口也不好哦。”
　　“哦。”李天鹭垂下头。
　　之后的几天她躲避着所有的镜子、窗户等会反光的物体。刚受伤的时候她很想揭开纱布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被海音强力制止了，时间拖长了，现在反而十分不敢看了。
　　同学异样的目光倒没什么。但是某天当她发现海音眼中深藏的难过与心疼，她知道，这下麻烦了。
　　周末回到家，父亲的脸色也不好看。
　　她用手轻摸，痂完全脱落了，有一道明显的凹陷。
　　心往下沉。她关上房间的大灯。钻进被窝。第一次觉得黑暗是一种安全。
　　被窝里心跳得像要爆裂，强烈的悲哀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猛地坐起来，打开昏黄的床头灯。
　　坐到梳妆台前，余光下意识地躲避着镜子里的像。终于缓缓抬起眼。
　　先是失焦的，慢慢看清楚。
　　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鼻子还是那个鼻子，嘴还是那个嘴。可再也不是从前那张脸。只因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撕裂了昔日光洁无暇的额头。
　　苍白的裂口，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吞吐着悲哀。密密麻麻的针脚，缝补着再也拼凑不全的完美。
　　眼泪不听话地溢出眼眶。她不知所措地擦了擦。
　　对着镜子露出一个她的招牌微笑。一如往昔的，无视那道疤而独立存在的温暖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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