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杰

　　2002年，仲夏。新阳县城。
　　过去的这几年中国发生了许多大事：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爷爷去世，东方明珠香港回归，长江特大洪灾肆虐沿江各省，电视里的小朋友唱着《七子之歌》喜迎澳门回归，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被炸引起全国大游行，全世界人民一起跨过千禧年，中国经过艰难谈判加入WTO，北京申奥成功……每一件事都足以在历史书中描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明杰而言，这个中国千百万普通男孩之中的一员，他的生活也随着家庭的变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明杰小学毕业后，妈妈为了能多找些零工做，带着他和婉盈一起从温榆镇搬家来到新阳县城。经历了最初的不习惯后，明杰已经在新的环境中如鱼得水。他聪明勤奋，学习一直名列前茅，初中三年一直担任班长，与同学们打成一片。
　　而这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明杰今天要参加中考。
　　明杰的初中是实验中学，本来自己也有高中部，只是水平一般。县里最好的高中是新阳第一中学，市里最好的高中则是东楚二中，在全省名气也是响当当的。作为三年来年级排名从没掉出前三的绝对好学生，明杰自然而然地只把目光锁定在东楚二中。
　　婉盈也已经出落成一婷婷少女。相对于哥哥，今天她可就轻松多了。早饭时递给哥哥自己近一个月来精心折的66只千纸鹤，寓意六六大顺。饭后，照例坐上哥哥的自行车后座，往学校方向去。
　　婉盈在实验小学念六年级，半个月后她也将面临小学毕业考试。不过这个没什么技术含量的考试显然没让她有太多顾虑，照常该吃吃，该玩玩。成绩虽没有哥哥那么优异，却也一直是年级前十，考个实验中学就如探囊取物。最近只是和妈妈一起关心哥哥的备考，老是幻想症发作地害怕中考的这两天他出什么状况影响成绩。
　　实验中学和实验小学在人民礼堂前的广场处分道，实中要上一段小坡，坡的顶点处就是学校大门。婉盈对着推车而行的明杰大喊着：“哥哥中考加油！”明杰单手扶车，回头朝她笑着比划了个代表胜利的”V“字，便转过身消失在婉盈的视线里。
　　考试一共分三天进行：第一天上午考语文，下午数学；第二天上午物理，下午政治；第三天上午化学、历史，下午英语。
　　头两天都平平无奇，除了数学压轴大题的最后一问没有算出最终结果，其他科都做完还检查了一遍，想来至少不会低于平时月考成绩吧。吃完晚饭本想翻翻历史笔记，为第二天再抱抱佛脚。妈妈叫他还是跟妹妹去街上散散步，放松一下连续紧绷了两天的神经。
　　当初刚搬来县城时，妈妈为了省钱，在立交桥附近一条小巷里面租了一套简陋的小两房。房子虽然比较旧，周围环境也是脏乱差，但是走出小巷就到了县城中轴线的新阳大道上，街道两旁商铺林立，顺着大道往南五百米处就是菜场，生活十分方便。
　　这些年妈妈虽然一直都是打两三份工，但小县城的工资不高，而且打零工时断时续，所以赚的钱一直都不够开销。得亏舅舅姨妈们的不时接济，再跟以前医院的同事借了些钱，才勉强能供两个孩子安心读书。
　　明杰对家里的情况一直都很清楚，而且要是他真去了市里的二中，他就得住校，每月的生活费至少也要三四百块钱。他想好了，中考完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他出去打暑期工，争取赚到高一的学杂费。虽然他还不到14岁，但是个子已经蹿到一米七五左右，跟不认识的人说自己18岁估计也瞒得过去。
　　行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看着四处滚动闪烁的霓虹和熙熙攘攘的人群，明杰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这种悠闲散心的感觉。自初中后就需要上早晚自习，每天从早到晚都是行色匆匆地穿梭于学校、家里，两点一线。每个星期就放周日一天假，可这天也被用来上补习班。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也就周日的晚上，可以让自己任性地翻开自己钟情的各种杂志、小说细细品味，然后比平日稍早点上床补补欠下一个星期的觉。
　　猛地想起前阵子自己去影楼拍了几张照片，准备分发给班上同学留作纪念。后来去影楼了两次准备取照片，可正临毕业季，来照相的毕业生太多，两次都没取到照片，后来忙着准备即将到来的中考，居然也就把这事给忘了。今天想起这茬，想着赶紧去把照片取了，明天考完试后找到同学一一送了去。
　　这家影楼位于街上一个很显眼的两层门面，临街的一整面都是巨大的玻璃橱窗，展示着几组大幅的艺术照，以作招徕顾客之用。
　　推门而入，明杰还没开口，前台的小姐已经认出他来。
　　“哎呀，小帅哥，你可总算来了。我们等你都等好几天了。”前台扑闪着她那贴着硕大假睫毛的双眸，一脸欣喜道。
　　“噢，对不起。这几天中考，忙得都忘记来取照片了。”明杰不好意思地解释着。
　　“这个没关系，早点晚点取都一样。是这样的，我们老板娘来店里看到你的那几张照片，觉得效果特别好，她想把照片放大洗出来挂在我们橱窗里作展示。这段时间照相的学生多，要是有你这组照片作广告打出去，肯定能吸引不少客人。“前台小姐一说话，眼睛就眨个不停。明杰真担心她的假睫毛会扑腾掉下来。
　　“这个…有点不太好吧…这大街上人来人往的，让我同学看到了多不好意思啊。“明杰面露难色。
　　“做广告就是要让人看到呀。哦，我忘说了，这广告也不是让你白做的，我们可以付一点钱给你作为酬劳。“
　　“哇，来照相馆照相不付钱，还能收钱呢。真好玩儿。“婉盈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明杰颇觉意外，从小到大照过这么多次相，相馆的人主动提出给他钱，这还是头一遭。不过也没有太惊讶，毕竟他六年级暑假去上海看望打工的妈妈时，在外滩被一衣着怪异的男人缠了半天，最后拉他去拍了个泡泡糖的广告，不仅给了他妈妈1500块的“巨款”酬劳，那个广告还在上海儿童频道的王牌节目前播放过好一阵子。
　　“我还是觉得挺尴尬的，新阳就这么点小的地方，万一被同学那些熟人看到了，肯定会来笑话我的。就为了一点酬劳，我感觉不划算啊。”明杰故意做出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我们付你300块，怎么样？”前台小姐扬了扬眉。
　　“啊？这样啊……“明杰心里一喜，这个价钱已经比他预期的一两百块好很多了，但是还想再试探试探。
　　婉盈见哥哥一脸为难的样子，信以为真，就劝哥哥道：“就把照片挂在外面而已，又不是什么坏事，还能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明杰差点气得跺脚，心里不住地骂道：“真是个傻妹妹，净帮倒忙。“
　　正当明杰在那“犹豫不决“时，一个打扮入时的中年女人进了屋，她手上抱着一只白色哈巴狗，细尖的高跟鞋踩在地板砖上”登登“作响。
　　前台小姐一见这个女人就如同见了救星似的：“老板娘你来得正好，上次你想放大挂外墙做广告的照片，那个小帅哥来了。他还挺怕丑的，你跟他好好说说呗。“
　　明杰也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担心“，前台小姐和婉盈也不时插嘴几句。很快，精明的老板娘就了解了当前的状况。
　　“我说这位小哥，长得帅怕什么羞啊。把你照片挂在外面做广告，你们同学要真看到了肯定羡慕你都来不及，哪还会笑话你呢。要真有人说酸话，那都是嫉妒。再说了，要是女同学看到了，我敢保证，都要倒过来追你啦。哈哈哈……“姜不愧是老的辣，老板娘的话说服力果然比前台强得多。
　　“呵呵，我哥现在就已经有很多女生在追他了……“婉盈坏笑着望向明杰。
　　“可是我真的觉得不好意思啊，再说，300块…是不是有点太少了… “明杰见老板娘精着呢，也不想再绕弯子。说完还偷偷瞟她一眼，却被老板娘一把逮到。
　　“行，我也是爽快人。我付你500块，你要还嫌少呢，我也只能表示遗憾了。“老板娘捋了捋小狗的长毛，抛给了明杰一个’生意要不成希望情谊还在’的眼神。”而且，我老公在武汉开了好几家连锁影楼，要是这次广告效果好，说不定还会让你帮他武汉的影楼拍些宣传照片，还会再付你酬劳的。“
　　听到这话，前台小姐和婉盈都大有一副“老板娘都这么有诚意了，你也就答应了吧“的架势，明杰也就顺着台阶点头了：”好吧，既然这样，反正我是男生，不怕有什么损失。那照片你们就挑两张拍得好的挂上去吧。“
　　“这六张照片都拍的好，我们都要用，嘿嘿。“老板娘喜逐颜开地轻轻把小狗放到地上，随即拉开手包，掏出了五张”伟人头“。
　　明杰和婉盈揣着眨眼间功夫就挣来的500块钱，一路嬉笑打闹着去了步行街。买了点烤串和沙冰饮料，两人坐在礼堂前的阶梯上，开心地大快朵颐起来。
　　遇到了几个同是出来散心放松的同学，互相加油打气一番，又聊了聊彼此暑假的打算，时间不知不觉地飞快溜走。
　　和同学们道别后，婉盈嚷嚷着要哥哥和她一起去商场买新衣服。明杰拗不过她，只好带她进了步行街的一家商场。
　　婉盈看中了一条天蓝色的齐膝连衣裙，标价58块。试衣服时在镜子前不停地摆着各式各样的造型臭美，显然十分喜欢。明杰二话不说，带着婉盈就去收银台付款。
　　婉盈催促他也快点买一件衣服然后赶紧回家，他却总不断地挑出各种各样的毛病，似乎这整个平价商场里的衣服都不适合他，最终无获而归。
　　夏夜的晚风轻轻拂过这座小城，五光十色的招牌彩灯照亮了逛街的人们惬意的面庞。婉盈提着刚买的“战利品“，笑容满面地和哥哥边聊边赶紧往家走——再晚了回家可能就要挨骂了！
　　“哥，刚刚有几件汗衫我觉得挺好看的，你怎么就是一件也不买呢？“婉盈不解地问。
　　“我又不缺衣服。再说那几件看着质量不太好，我怕洗了两次就会缩水不能穿了。“暮色让人看不太清哥哥的表情，只是隐约看着有点不自然。
　　婉盈隐约记起，三年级的暑假，自己跟哥哥去上海看望在那里工作的妈妈。也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正当妈妈、哥哥和她在外滩欣赏对岸的高楼夜景时，一个奇怪的陌生叔叔过来跟妈妈说了半天话。第二天妈妈带哥哥和她一起去了一个大大的旧仓库，哥哥和一群小孩在那里拍了一个下午的广告。后来妈妈带她们俩去南京路买衣服，给自己买了一套漂亮的小洋装，198块，是自己穿过的最贵最漂亮的一套衣服。可在给哥哥买衣服时，每件妈妈觉得好的，他都不肯去试穿，结果逛了一下午也没给他买到合适的衣服……
　　婉盈没再接话，跟着哥哥拐进了小巷里。自己家的灯光已经点亮，穿过巷子里的黑暗投射过来，仿佛也照在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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