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槐花

　　（一）
　　杨梓是三年级的时候搬到这个小院的。
　　这是个有意思的小院子，它坐落在高楼大厦中，是繁华匆忙的城市里难得的一片宁静。几户人家坐拥着围在一起，众星拱月般围着小院中间的那颗大槐树。这应该是上百年的老树了，杨梓看到它时就像在看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杨梓的房间正对着这颗历史悠久的老树，一打开窗就能与它对望。但杨梓才没有心思每天观察老树，她的眼光总停留在对面的另一扇窗上。那扇窗里有杨梓的小秘密。那个叫何析的小哥哥每天都会从那扇窗里向她招手，而杨梓最喜欢的就是回以她认为最灿烂的笑。
　　然而并不是所有青梅竹马都是一对一的，小院里还住着另外一个比杨梓大一岁的小姐姐。这个小姐姐可不像杨梓一样像个疯丫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着一身洁白的公主裙，披着长长的头发，她向杨梓伸出手：“小梓妹妹，我叫王意媛。”杨梓怎么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乞丐了，她有些委屈：“不要叫我小子，我是女孩儿。”大人们一哄而笑，杨梓也不好意思的笑起来。女孩子间的友谊便是这样莫名其妙而又深刻的。
　　杨梓来到这个小院可乐坏了她，以前总是和杨禹一起打架，而比她小一岁半的杨禹她又打不得，所以最后总是她吃亏。哦，对了，杨禹是杨梓的亲弟弟，比她小一个年级。不过现在好了，杨梓有了新的玩伴，就不用每天和杨禹厮混在一起了。她在脑海里幻想着自己幸福快乐的美好时光，忍不住笑出了声。
　　“杨梓，杨禹，出来玩啊！”门外又想起了了何析的呼喊，杨梓觉得这是她听过最动听的声音。
　　“来了来了。”杨梓答应着，还不忘出门前屡屡自己满头乱飞的自然卷。
　　四个孩子总在老槐树下玩捉迷藏，而杨梓总是当鬼的那个。她扑在老槐树的树干上，鼻尖沾着老树的厚重的皮肤，有种雨后泥土淡淡的芳香。杨梓觉得这都是岁月的味道，而她喜欢这种味道。
　　“97，98，99，100，我来咯。”杨梓清脆的声音回荡在小院上空，夹杂着大人们的欢笑声。
　　杨梓还喜欢玩过家家，但她每次都不当“妈妈”或者“孩子”，她每次都争着当守卫，她觉得自己要做很厉害的人，她有一群想要保护的人。
　　杨梓晚上洗澡没有锁门的习惯，她也觉得没关系，小时候还洗过露天澡的呢。但当何析推开门说要借厕所的时候，杨梓第一次害羞了。虽然何析哥哥也就比杨梓大两岁，但他还是有些懂得，知道这样是很尴尬的，两人对视良久，就听到何析默默道：“杨梓你放心吧，我会负责的。”
　　杨梓有些懵了，为什么要负责？
　　杨梓穿好衣服，头发都没来得及擦就跑去找王意媛，她有些心慌。
　　谁知王意媛却很不高兴了，她温和的脸上居然带着一点愠色：“小梓，你这样是不对的，洗澡应该要锁门的，你知不知道这要是在古代，你就要嫁给他的。”
　　杨梓这下是彻底懵了，虽然何析哥哥是她的小秘密，但是她还从来没想过要嫁给何析哥哥呢，她觉得自己还小，还养不了小宝宝。
　　从这以后，杨梓看到何析都有些不自在了，但毕竟小孩子天性是爱玩的，这紧张的小情绪一下就抛诸脑后了。
　　但杨梓一直都记得呢，她是要嫁给何析的。

　　（二）
　　画在手上的手表从来没有走过，却带走了最美的童年时光。不知不觉间杨梓也上初中了。想当初何析和王意媛毕业去上初中，还要住校，杨梓死活都不让他们去，大哭大闹两三天。后来还是何析承诺说会经常回来看她，并且给她带最爱吃的油炸鱼排她才勉强同意。现在她终于要上初中了，但是她又担心起来，杨禹比她还要小一个年级，她要是走了，杨禹怎么办。这是杨梓第一次有做姐姐的意识，弥足珍贵。
　　杨梓这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很快就融入了初中生活，她可是非常积极的竞选了班长。因为她听说何析也是初二3班的班长，她要跟着他的脚步走。
　　她本想好好做班长的，但偏偏有那么些个纨绔分子阻碍她。比如说姜源就是其中之一。杨梓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他不是好学生，不交作业，每天调皮捣蛋，最气愤的是他总是跟杨梓作对。杨梓觉得姜源就是她的克星，早晚有一天她要制服他。
　　开学不久就迎来了中秋节，学校放假三天，杨梓高兴的差点跳起来，这样就可以和何析还有意媛一起回家咯。一放学，杨梓就准备冲到何析教室等他，初二学业紧些，一定会拖堂的。刚踏出教室，杨梓的书包就被一股力量拉住。
　　“班长，今天我值日，你不监督我吗？”姜源笑道：“你要是走了，我就溜咯。”
　　“姜源，你好好做清洁，今天大扫除，你想走，没门！”杨梓扯着嗓子喊，她觉得这样才能在气势上压倒姜源。而姜源怎么可能听话。
　　“那你还走不？”
　　“我。”杨梓一下子噎住，这可怎么办，她的魂早就飞到何析那边去了，但这边可是她的责任，她不能做不负责任的班长呀。
　　“我留下来，你别想溜！”
　　杨梓站在教室门口，监督者做清洁的值日生，虽然不能去等何析他们，但也得对工作负责，这一点，杨梓还是分的清的。
　　“小梓，还没好吗？”王意媛的声音响起，杨梓回头，看到了并肩走过来的两人。她憋憋嘴，突然觉得两人很搭，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快了快了，”杨梓又转向教室：“姜源，别偷懒！”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是有点不舒服，就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只好赶快转移注意力。
　　“班长，教室太脏了，还需要很久才能打扫干净呢。”姜源就像是故意的，故意不放她走。
　　杨梓有些犹豫，想了半天她还是下定决心说：“要不，要不你们先走一步，我这边可能还要点时间，你们先回去给我爸妈带个信儿。”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王意媛担心道。
　　“没事儿，我又不是小孩子。”杨梓拍拍胸脯。
　　“那你小心点。”何析终于开口，但一开口杨梓就后悔了，怎么没挽留一下呢。
　　“噢，好。”杨梓还是笑了笑，虽然很失落，也不好意思反悔。
　　看着两人远去的身影，她突然有些难过，好朋友都走了。他们这一年来也是这样结伴回家的吗？为什么和他们不是同一年级？要是可以每次都一起就好了。
　　“姜源，你动作麻利点！”杨梓把气都发在姜源身上，都怪他！
　　拖拖拉拉了一个多小时，其他值日的同学都走了，姜源这家伙才肯走，杨梓还好心帮他一起做了好久，结果他也不说谢谢，就留一句：“好班长，拜拜。”
　　杨梓越想越气，她一路抱怨走出教学楼。她一眼就看到等着门口的那个大男孩。这是长大后杨梓第一次观察何析，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的好高，修长的身材，利落的短发，高挺的鼻梁，轮廓早已分明。此时的他身着运动服，靠在单车旁，安静的低头沉思。杨梓觉得这应该是世界上最英俊的男生了。也是她要嫁的男生。想着，杨梓的脸红了，好烫好烫，心也狂乱的瞎跳，她也不懂喜欢，或者是她早熟，反正她觉得这应该就是喜欢吧。
　　“何析，你怎么来了。”杨梓早已不叫他哥哥了，她觉得这样或许两人年龄更近些。
　　“你爸妈今天不在家，我接你回我家吃饭。”何析闻声抬起头，冲杨梓一笑。杨梓虽然和他相处这么久也不是第一次被何析的笑给迷倒，但她就是觉得很好看很开心。她蹦蹦跳跳的坐到后座上去，动作自然而又熟练。
　　杨梓在何析身后摇摇晃晃，她还太年轻却想到了未来想到了老去。
　　（三）
　　若不是那天的到来，杨梓还真的傻傻的等着嫁给何析。
　　那时候，小院里的槐树开了花，淡淡的白色，淡淡的清香，沁入心扉。何析和王意媛已经初三，虽说中考没有高考来的紧张，但两人的家长可都是卯足了劲催促他们学习。杨梓觉得自己一年以后也会这样，不如现在赶快玩会儿。但她现在只能和老槐树玩儿了。杨禹上了初中整个人就变了，不再跟杨梓打架，也总让着杨梓，这让杨梓觉得有些内疚也觉得没了意思。思来想去，没有变的也只有杨梓一个人了。
　　杨梓靠坐在槐树的树干上，和老槐树对话。眼见着何析走了出来，跟着王意媛也出来放风了。杨梓开心的往老槐树后一躲，准备吓吓他们两个。老槐树粗壮的躯干可以把杨梓瘦小的身板挡得密不透风。
　　“我们回B市上高中吧。”是王意媛的声音，杨梓的动作在这一刻停住。她突然很紧张，她在等何析的答案。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是何析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却变成了一把冷冰冰的箭刺向杨梓。
　　“我们一起加油！”王意媛的声音里充满了干劲充满了自信，还有欣喜。
　　杨梓突然就不敢出去了，她害怕看到这一幕，她怕她会忍不住问何析：“那你不要我了吗？”
　　可杨梓又觉得她都没有理由这样问，因为何析从来没有说过要她。
　　杨梓开始躲着何析和王意媛，若不是这样，她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他们。刚开始，两人都觉得奇怪。何析还曾找过杨梓几次，但她每次都躲在房间里装睡觉或者躲在厕所里不出来。王意媛也来过几次，杨梓就都跟她说怕打扰他们学习，而且自己作业也很多。每次王意媛都笑的温柔：“小梓，终于不贪玩儿了。”
　　我不是不贪玩儿，只是没了可以玩儿的伙伴。
　　何析他们的录取通知书下来的那天，杨梓才意识到，他们真的要离开她了。
　　何析，我还说要嫁给你的，你怎么走了？
　　意媛，你说槐花败了明年还会开，可是明年你都不在小院了。
　　直到他们走的那天，杨梓也没有出来送他们。她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也不说话，就默默的流泪。她听到何析的声音很轻很好听：“杨梓，好好学习，将来我们还一起玩。”
　　后来，听大人们说何析他们的户口在B市，回去才能顺利考大学，但杨梓也没有感到欣慰。因为她的初恋，还在发芽阶段就夭折了。
　　大人们发现，杨梓这小丫头也变了。没有以前那么吵闹了，说话也没有大大咧咧了，变得安静了许多。她总是一个人坐在槐树下，跟老树说些什么。她的眼神时不时也望着何析的窗，只是现在已经没有人住了。
　　（四）
　　杨梓中考没考好，只去了一个一般的高中，没有考上省重点杨梓并不难过，她难过的是居然又和姜源一个班。她恨不得吐血了，但姜源还是一副痞痞的样子冲着杨梓笑。
　　上了高中后，杨梓多少恢复一些活力。人都说性格是难以改变的，杨梓虽然伤心难过，性格却也是乐观向上的。她能想何析和王意媛的时间越来越少。一来，高中学业繁重让她无暇顾及其他，二来，姜源每天都要跟她发生一些小插曲。杨梓这都已经习惯了。
　　杨梓闲暇的时候喜欢在大人们聊天的时候默默的坐在一旁倾听。她可以从中知道何析的消息。比如她知道他高中又长高了不少，知道他深受小女生欢迎，知道他“早恋”了，对象是王意媛。这些明明是杨梓意料到的，亲耳听到对她的打击还真不小。
　　杨梓拨出一串号码，对着对方大吼：“你是大笨蛋，你是大白痴，你真讨厌。”
　　“骂的可痛快？大小姐”电话那头，姜源的声音懒洋洋，像是习惯了这样的“骚扰”电话。
　　“你出来，我想吃油炸鱼排。”
　　“是是是，大小姐。”
　　是的，几年的打打闹闹，姜源渐渐成为杨梓的“欢喜冤家”。
　　杨梓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鱼排，姜源托着腮帮子默默看着她。
　　“姜源，我今天听到何析和意媛在一起了。”杨梓醒醒鼻涕，语气酸酸的。
　　“大小姐，你也可以和我在一起啊。”姜源像是在开玩笑般笑道。
　　“别开玩笑了，没看到我伤心着呢。”杨梓不以为意。
　　“我没开玩笑，你要不要和我在一起？”姜源突然很认真，杨梓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瞎说什么呢，跟你在一起也不能考一个大学吧。”杨梓已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了，只知道现在的家长都喜欢用高考，用大学打压人。
　　“是不是考上大学就能和你在一起了？”
　　杨梓看着这样认真的姜源，突然想到了自己，曾经也那么认真的看过何析。她不想姜源也体验一下自己的感受，毕竟姜源在身边那么久，而杨梓早已习惯他的陪伴。
　　“那我们一起考上大学，就在一起好不好？”姜源盯着杨梓，仿佛要把她看穿。
　　“好。”杨梓听到自己的声音，回答的很干脆很肯定，她自己都有点惊讶，何况是姜源了。

　　（五）
　　杨梓和姜源都突然认真读书了，这可乐坏了班主任，要知道，以前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好学习的主。杨梓也觉得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干劲，就觉得不能不兑现自己的承诺，她一向是很看重这些的。比如承诺，比如责任。
　　她还记得，有个男孩子说过要对自己负责。
　　杨梓觉得何析是个不守承诺的人，没想到自己也是个不守承诺的人。
　　高考后，杨梓和姜源都考的不错，上了理想的大学。杨梓报了师范类的大学，而姜源学了土木工程。他们顺利成章是要在一起的。但是，何析回来了。
　　何析回到了小院。
　　他还是那般阳光，杨梓觉得用英俊已经不足以形容他了。反正在她心里，何析永远都是最柔软的一部分。杨梓觉得自己一瞬间回到小时候，偷偷喜欢一个人的青涩是成长路上必经的，也是最难忘怀的。
　　“何析，你有没有想起过我？”杨梓问的很天真，风吹动槐树枝叶，沙沙作响。
　　“当然，你那么好玩儿，小时候就属你最调皮。”何析说着，笑着。像是在说一个可爱的孩子。杨梓却也明白了，在他眼中，她永远是比他小的调皮的妹妹，并无其他。
　　“何析，意媛她还好吗？”杨梓提问的时候，脑袋都是晕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杨梓都不知道自己的心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她很好，还总是提起你，说要回来找你玩儿呢。”提到意媛，何析的笑容更深了。
　　杨梓也跟着笑。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就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告别深藏在心的初恋。
　　杨梓也没和姜源在一起，两人考上大学，好像都没把当年的承诺兑现。杨梓告别了何析，姜源也告别了杨梓。他们两个都不约而同的把当初的承诺当场两人之间的小秘密，永久沉封，永不提及。
　　原来承诺在于我们都忘了。

　　（六）
　　小院要被拆了，城市规划最终也没放过小院。杨梓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她看见窗外，槐花开的正好。
　　听说槐花的花语是：春之深爱。
　　杨梓觉得这槐花便是自己青春历程的见证人。过往云烟，云淡风长。
　　她坐到槐树下，将头轻轻靠在树干上，鼻尖还有雨后泥土的清香，却也有着淡淡的花香。她想起杨禹，他越来越沉稳，不再与她打架疯闹。她想起意媛，她或许依旧温柔可人，却不会再叫她“小梓妹妹”。她想起姜源，与他打打闹闹几年，不知不觉已经成为了好朋友，年轻的他们误以为这样依赖的感情便是爱情，却也清楚友谊才是真正纯真长久的。她想起何析，她一度认为自己要嫁给他的男生，曾经一度对他着迷，曾经将他埋藏心底的初恋，曾经以为这便是爱情。
　　如今，杨梓才明白，他们就是青春的痕迹。青春是有着陪你长大的亲人，是可以一起疯闹的朋友，是一个没有兑现的承诺，是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恋。而正是有了这些，青春才是完整的。
　　杨梓将头埋入槐树，想到曾经在这里玩的捉迷藏，眼眶突然湿润了。她张张嘴，风中却没有她的声音。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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