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

　　第七日，按照周国的规矩，由周国公下旨赐婚的公卿贵族，第七日回门日要先进宫谢恩，以示君王在前。

　　天未亮，嬷嬷就唤了降红起身，让丫头们服侍着准备进宫谢恩的行头。

　　嬷嬷瞧着夫人还是前几日那般淡淡的，又是三日未见过将军来过夫人房间，新婚夫妻，什么样的摩擦可都不能一直这么拖着，不然这感情就淡了。

　　嬷嬷站在边上给降红挑选金饰的时候，还是不由地劝上几句：“夫人，老奴无论如何都得劝着您点，虽说夫人嫁到府里不久，对将军的脾气不甚了解，将军呢，也是个不够体贴的人，夫妻两过日子，难免是要有些磕磕碰碰的，夫人您这生了好几日的气，今日也就消了，将军长年行军打仗，跟一群大老爷们待在一块，不会说讨好话儿，也不懂的哄女人，夫人也就饶过将军这一回吧。”

　　降红第一次真切感觉到周国国风确实与姜国不同，姜国的女人不值钱，就算是宫里边身为国公之女的公主们，也过得日日如履薄冰的，父王二十几个女儿，随时都能送去给年过半百的国公们和亲，也能送给三妻四妾的将军拉拢军心。

　　但是这周国却是不同，她之前便有耳闻，周国的女子可以读四书五经、通晓礼仪庄周，可以抛头露面、赚钱养家，可以上阵杀敌、名震八方，上一任周国公娶的便是一名叱咤战场的女将军。从府里嬷嬷的说辞上看来，的确如此。

　　“嬷嬷多想了，我没跟将军怄气，今日是入宫谢恩的日子，我既然是这府里的当家夫人，又怎会出门让自家夫君难堪呢？嬷嬷快些准备吧，让丫头去看看将军准备得如何了。”

　　嬷嬷见夫人这意思是化干戈为玉帛了，连连点头应声，连忙使了丫头出门去，眼睛都泛红地抹泪说：“夫人不知，我家将军是个少有的好男儿，老爷管教严厉，将军自小就苦练兵法，大雪冰天里还得五更天起来扎马步、衣衫单薄地在雪地里练枪，老爷过世了之后，便一人撑起了这诺大的家。”

　　“将军是个知道心疼人的，在外长年领兵打仗，回到家中却还顾念这我们这些伺候过老夫人的嬷嬷，让家里的大夫给我们看病抓药，有时还从边关给我们带一些药材回来治病。”

　　“前些年，我家里不听话的孙儿给侄少爷当书童，结果在书院大打出手，打伤了尚书府的公子哥，人家带了家兵抓了我孙儿，说是要拿了我那孙儿的命，后来还是将军出面，亲自上门去赔罪，才救下了我那作孽的孙儿，带回来的时候被打的都只剩下一口气了。”

　　“那嬷嬷的孙儿后来可好了？”

　　“当时带回来的时候腿已经打断了，是将军用千年人参日日给他吊着命，后来每日用药养着，才算是救了回来。”说着，嬷嬷用绢子擦了擦眼睛。

　　“嬷嬷可别再哭了，等会还要进宫去。”降红劝了一句，外间的丫头便进来回话来了。

　　“夫人，将军身边的小厮回话，马车都准备好了，将军一会儿在大门口等您。”

　　嬷嬷有了正事儿，立马不再抹泪儿，手脚利索地帮降红收拾好，搀着她出门去了。

　　降红还未走到大门口，便见一袭深枣官袍的徐垚立在门边，一手附在背后，等到降红走近，便把手伸到她跟前，她配合地把手放在了他的手心，由着他携着她的手出府，上马车。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便进了宫门，要等到早朝后方能去向王上谢恩，只是按照惯例，他们需在早朝前入宫等候，如同晨昏定省一般，这是礼数。

　　他们两人被安排在王后的偏殿等候，王上下朝之后便会直接过来王后这边。

　　“你若是觉得闷，便出去园子里逛逛。”徐垚悄悄低头在降红耳边说。

　　偏殿里有好些个宫女伺候着，奉茶传话，反倒让人拘束地很，要等到王上跟王后在正厅传人来宣，他们才能去谢恩。

　　降红已经端坐在那里快一个时辰了，这会儿腰背都觉得不自在了，便小声“嗯”了一声。

　　徐垚得了答复，立刻放声说话：“夫人，王宫里的人都说王后的园子种的那些奇花异草的最是稀奇宝贵，夫人长年在姜国生活，定是没有见过的。”

　　这周国王后出了名的喜欢花花草草，凡是说的出名的她都得想方设法种上一株，如今王后的那个园子可谓是价值连城了。

　　“我在姜国也算是见过世间无数珍宝，难不成这些个花儿草儿还能没见过，将军尽会说好听话，我反正是不信的。”

　　一旁的宫女许是王后的近身侍女，立马站出来说：“夫人既然这般说，不妨随奴婢去瞧上一瞧。”

　　王后亲自栽培的奇花异草怎能让人如此轻贱了去！

　　徐垚又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本意也就是请一两个宫女带路去看看，不必闷在屋子里做规矩，却不成想用上这激将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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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主，公主，您慢些，您慢些，奴婢跟不上您了......”

　　一黄发垂髫的小女孩手里拿着银丝网，追赶着御花园里的蝴蝶，听见后边的丫头唤着她，便一边小跑着一边扭头埋怨：“你们太慢了，蝴蝶都飞远了。”

　　远处的降红瞧着这么个小公主，笑声像银铃般在耳边回响。

　　许是他们这边人多太招眼，那小公主发现了他们，索性把手里的银丝网一扔，便朝他们这边快步走了过来。

　　“公主。”徐垚弯了腰抱拳行礼。

　　小公主半弯膝盖以回礼：“昇儿见过舅舅。”

　　舅舅？

　　这小公主居然是徐垚的外甥女。

　　那小公主眉眼一抬，悄悄地打量了降红几遍，又朝她的方向曲了膝盖下去，行礼道：“昇儿见过舅母。”

　　不及降红开口，小公主便凑到降红跟前，又说：“早前便听宫里人说舅舅尚了一位美若天仙的公主，大婚之日，王后娘娘不允我出宫，一直尚未亲眼见过。今日得见，当真如此，只是不知舅母可曾给昇儿备好见面礼？”

　　这定是个人小鬼大的机灵丫头！

　　降红笑着从头上取了一支镶了宝石的金簪递到她面前：“公主行过礼，舅母应当给的见面礼。只是今日来的匆忙，只得将这只从姜国带来的簪子送给公主了，公主莫怪。”

　　小公主并没伸手去接金簪，绕着那金簪瞅了两遍，眼珠子便挪到了降红头上很不起眼的一支步摇，说：“舅母给的见面礼太贵重，昇儿不敢收，若舅母想送见面礼，将舅母发间的步摇送给昇儿便好。”

　　徐垚顺着以昇的视线望过去，见以昇说的步摇是降红日日都戴在发间的，不论什么装束都是佩戴着的，立马伸手拦了她：“没想到这还是个来讨礼的，昇儿，信不信待会儿王后见你偷跑出来，定会罚你回去抄四书五经。”

　　小公主来气了，“哼”了一声：“舅舅惯会欺负人，王后娘娘才不会罚我呢。”说罢，就带着宫女扬长而去。

　　徐垚没多做理会，转身牵起降红的手，便往回走：“也是时候回去了，等会儿王上该下朝了。”

　　降红不动声色，由他牵着她走。

　　徐垚不疾不徐地讲起这位小公主来：“昇儿是我姐姐的孩子，我姐姐身子骨不好，进宫生下昇儿没多久就病逝了，昇儿现在是养在王后膝下的，因着宫里尚未有公子，只有她一个公主，平日里被惯坏了。”

　　“我瞧着挺好。”

　　徐垚没想到她居然会为昇儿说话，以着她的性子，听听也就算了，看来昇儿这丫头还是挺招人喜欢的。

　　按照规矩，赐婚的新人要分别给王上王后叩首谢恩，因着降红是姜国公主的身份，只需蹲身行礼，以示对姜国的尊重。

　　“公主近日可还好？不知上将军可怠慢了公主没有？”问话的是周国公，虽说是王上的慰问之语，可听在耳里却不尽然。

　　这是降红第二次见周国公，不似上次那般，规规矩矩地屈膝答到：“多谢王上关心，臣妇一切均好。”

　　“那就好，那就好。”周国公满是笑意，越是这种冰雪般的女子，越是让他心痒难耐，只是想到两国之事，又继而说到，“你王兄派使者前来，孤本应送公主前去和亲，无奈后宫之中只有尚且年幼的以昇公主一人，孤的公子还未降生，也无法送去姜国。”

　　周国公伸手摸了摸身旁王后五个多月大的肚子：“孤与大臣再三商议之后，决定将孤的以昇公主送去姜国，托付于公主的王兄将其抚养，待到公主及䈂之后，再由你王兄做主赐婚，孤已拟好旨意，不日便派人护送以昇公主同姜国来使一同前去。”

　　以昇公主？

　　那可是周国公现如今唯一的子嗣！

　　虽说两国必须嫁娶公主，交换质子，可是未到及笄的公主可以再推脱一两年，到了年岁再出嫁，如此不轻不重地答应了，那以昇公主出嫁前便是质子，出嫁后便是互嫁的公主，如此好的算盘，周国公真不愧是个狠得下心肠的君主！

　　降红身旁的男人不置一词，只静默地坐着。

　　“上将军身为公主的舅舅，觉得如何？”

　　男人起身，不带丝毫犹豫踌躇：“以昇公主是王室之人，即生来便是周国的公主，那便应该做公主该做的事情，臣，自当亲手执缰送公主离国赴姜！”

　　降红望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此时此刻，定是难熬的。

　　她离国那日，王兄托着她的手，送她上銮舆，亲自送她出城，红妆抬了十里长街。
　　马车出了城后，她才觉得，自己真的要离开姜国，远走他乡了。

　　她并不留恋姜国，当时她只是想，她离开之后，便只剩下王兄一人了。

　　“降红，你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

　　“降红，去往周国，王兄不在你身边，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降红，周国的那些迂腐老臣定不会让你进入后宫，但是能与周国公抗衡的也只有一人了，迎娶你的必然是战功赫赫的周国上将军徐垚。”

　　“降红，不费一兵一卒成大事才是兵家上策，待你事成之日，便是王兄迎你归国之时。”

　　“降红，你是我姜国最尊贵的公主，王兄等你回来。”

　　王兄说过的话萦绕在耳。

　　后来，车停了。

　　她缓步下车，他附手而立。

　　她缓缓下拜：“臣妹拜别王兄，愿王兄长乐无极，国泰民安。”

　　她心想：愿臣妹此去算是还尽王兄多情。

　　“降红，不要怨怼王兄。”

　　“此行须得你去，因为你是周国的公主，此行你不得不去，因为你跟孤流着同样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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