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璧公主

　　本朝科举三年一试，今年新皇登基，特开恩科。天下才子，遂云集京城。

　　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文人聚集焉能不议朝政？然而季氏皇朝言罪极重，因言获罪而被抄家灭族者大有人在，去年就有浙江吴莼颖江西高敏辰等人因怒斥文国舅专权而掉了脑袋，因此一时风气偏向清谈。然而这些书生大多年少，血气方刚，说着说着，话题又往朝局上靠了，最近说得最多的，当然是宣州兵败的事。

　　“屈守春将军死得可真冤枉啊！”

　　京城西郊的东临亭，面沧孤山，近清江水，环绕翠竹，景色雅致，常吸引一些赴京赶考的书生来此游玩并结识一些朋友。

　　此刻亭中有数十人或坐或站，畅饮谈笑，有一灰袍书生突发此言。

　　一锦衣书生道：“文敏兄何出此言？”

　　“在下比诸位早来几日，知道得也多些。恒耕兄可知道这屈将军原来是可不杀的？”

　　那锦衣书生孟恒耕道：“这倒不知，还请文敏兄细细说来。”

　　朱文敏道：“恒耕兄可知怀璧公主？”

　　孟恒耕道：“倒是知道前先年天下大旱时说‘举国大饥，吾焉能独饱’的安义公主，怀璧公主却没有听过。有安义公主如此，这怀璧公主想必也是不差的。”

　　“恒耕兄此言差矣，若说安义公主高如天上之星月，这怀璧公主渺若地上之凡尘了。”

　　突然人群中有人哼了一声，朱文敏随声看去，是一紫衣公子，长身玉立，仪表非凡。朱文敏不敢怠慢，道：“兄台可有意见？”

　　紫衣公子又哼了一声：“我看那安义公主不过是沽名钓誉而已，她不吃饭，天下百姓就有饭吃了吗？真是笑话！”

　　要知道安义公主在民间的声望极高，紫衣公子此言一出，亭中众人都对他怒目相视，若非他一身高贵之气不可侵犯，早有人要出言不逊了。

　　一直跟在紫衣公子身边的还有个华服小公子，此时突然笑出来说：“我哥哥最爱胡说，你快说说，那个怀璧公主怎么害屈将军了？”

　　朱文敏微微消了一点气道：“先不说因公主爱斗蛐蛐而搞得多少人荒废田业，多少官员不务正业，一心只想凭捉一只好蛐蛐而飞黄腾达。且说屈守春一案，这屈守春，便是因为怀璧公主一句话而死。”

　　众书生一惊问道：“什么话？”

　　朱文敏冷笑道：“当日公主斗蛐蛐输了，心有不甘，恰好听到屈守春一事，就道‘打不赢仗的蛐蛐，留它何用？’。”

　　一时众书生都感叹。“稚女误国，稚女误国啊！”

　　一青袍书生道：“这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众人点头称是，忽听一人哈哈大笑道：“可笑！可笑！周亡因褒姒，吴灭为西施。从来亡国恨，都怨女儿身。”

　　众书生一惊，一齐向发声处看去，只见一落魄书生正举壶而饮。这人早已在，穿一袭洗到发黄的白布衫，芒鞋竹杖，一身落魄，谁也没有注意他。这时候却突然冒出这两句诗来，显然是讽刺朱文敏将屈守春之死归咎于怀璧公主身上。

　　朱文敏怒道：“这位兄台言下之意，屈将军是该死？”

　　那人笑道：“屈将军也不该死，怀璧公主也不该怪，明明是文国舅要杀屈守春，关蛐蛐什么事？”

　　众人震住，一时无言以对。只见他突然脱下鞋子来击石唱道：“将军也姓屈，蛐蛐也姓蛐，将军有了冤屈，人家却来怪我蛐蛐，你说我冤屈不冤屈！”

　　那华服小公子扑哧笑了出来。

　　朱文敏道：“你这书生好大胆，胡说些什么？”

　　锦衣书生孟恒耕好心劝道：“这些话兄台还是不要乱说的好。”

　　那人又哈哈一笑。“在下可不是乱说，兄台可知在下从何而来。”

　　“还未请教。”

　　那书生微微一叹道：“正是宣州。”

　　“哦？”孟恒耕激动道：“那兄台可经历了宣州之战？”

　　“破城之日，在下正在宣州。”

　　“你说屈将军有冤屈，难道说他兵败另有内情？”

　　“兄台可知在西北边界屈将军素有‘常胜将军’之称？”

　　“曾闻之，但何以此次大败至斯？”

　　“可怜那！”那人叹道：“数九寒天，士兵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五千士兵对北寇三万，竟然能撑三个月，屈将军何罪之有？”

　　“你是说……”孟恒耕震惊，明白了但话也不敢说出口了，心中明白，这是朝中有人要致屈守春于死地。能以一城为代价杀一人的，除了文国舅，还会有谁！

　　“你，你……你说这些话是要砍头的？”朱文敏结结巴巴道。

　　那人笑道：“我邹遗孓然一身，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抄家是我一人，灭族也是我一人，何惧之有？”

　　邹遗？！孟恒耕等人震惊，待那人大笑而去了还未回神过来，喃喃道：“原来他竟是邹遗！”

　　“邹遗是谁？名气很大吗？” 那小公子问道。

　　“读书之人，怎么连四海狂生邹遗都不知道！”孟恒耕语气中竟有责怪之意了。

　　“四海狂生？”

　　“是。”朱文敏此刻也是无限景仰。“据说他五岁就曾作诗曰‘万岁江山吾眼看，天子天下我足行’，狂生才气已跃然纸上了。”

　　小公子吃了一惊，这分明是讽刺万岁天子空有江山却看不得摸不得。

　　“也亏得他浪迹天下，行踪不定，不然哪活得到今日。”孟恒耕叹道。

　　华服小公子朝紫衣公子看了一眼，紫衣公子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早去早回，我在这里等你。”

　　“喂，前面的，等等我啊！”

　　邹遗停下脚步，回头见一华服小公子正追来。那小公子圆圆的脸庞，似乎刚刚也在东临亭中。

　　小公子气喘吁吁的说：“总算追上你了。”

　　邹遗道：“不知姑娘找邹某何事？”

　　姑娘？那小公子张口结舌。“你怎么知道，知道……”

　　邹遗一笑：“姑娘声音清越动听，岂是粗陋如男儿者所能有。”

　　那小公子一笑，也就释然了。“你真聪明，诺，赏你一颗珠子。”从怀中取出一颗拇指大浑圆的珠子来，怕是千金难买。

　　赏？邹遗眸光一闪。“无功不受禄，这颗珠子邹某不能收。”

　　小公子一楞，她活在宫中，没见过有人不受赏的，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小公子其实正是女扮男装微服出访的怀璧公主，她自然不能说是因为刚刚邹遗帮她说话而要赏他，眼珠子一转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姑娘，自然就是有功的。”

　　邹遗一楞道：“此话怎讲？”

　　怀璧摇头晃脑的吟道：“周亡因褒姒，吴灭缘西施。从来亡国恨，都怨女儿身。你帮全天下的女孩儿都出了一口气，我自然是要谢你的。”

　　这理由可牵强了，但邹遗生性洒脱，知她必定生在豪富之家，一颗珠子也不放在眼中，因此哈哈一笑道：“那邹某就却之不恭了。”

　　怀璧将珠子抛给他，皱眉道：“你将珠子当了换一身好一点的衣服，这衫子再洗就要破啦！”

　　邹遗一晒：“多谢姑娘，只是这珠子到了邹某手中怕是都要化做这葫芦里的穿肠毒药了。”

　　“送给了你，自然是任你处置了。你可知我送你的珠子是从哪儿来的？”

　　“还请姑娘不吝告之。”

　　怀璧得意的说：“是我斗蛐蛐赢来的，刚刚你帮蛐蛐洗脱了冤屈，我也代它谢谢你。”

　　邹遗哈哈大笑，一揖到底。“那邹遗谢过姑娘的蛐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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