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垂钓碧溪上

　　藏书阁从外边看起来是幢普通的中式八角楼，我闯进去了才发觉内里开阔封闭，不见外头开合式的窗户，只有一盏盏高而大的玻璃吊灯悬在各处。书架以中间为轴心一圈一圈地摆着，抬起头便见层层叠叠的楼梯在头顶盘旋，颇有西式的风格。这一定是太祖皇帝与明贤皇后的杰作了。但此时我来不及欣赏这个建筑，只粗粗打量几眼具体构造就开始找寻顾衡的身影。

　　一楼其实火势并不大，看似熊熊烈焰，不过都是楼上映射的火光。那些侍卫真是贪生怕死。我在心里咒骂了一句，又想想，人都是惜命的，他们毕竟不能和消防员比，谁像顾衡这样不要命地舍己为人。想到他这个优点，我既开心又难过，裹着被子就弯下腰摸索着，一边往里走一边大声喊顾衡的名字。

　　我爬到第三层的时候，被子上的水分已经被蒸发干净了，幸而身上还是湿的，没有被烤得那么难受。方才在外面好像听见就是第三层起的火，难怪火势猛烈。我安慰自己，他一定没事的，他只是被火逼到上一层去了而已。

　　“顾衡！”我的嗓子被烟熏得难受，只希望能够响一点，再响一点，“顾衡！你在哪儿？！”

　　忽然，不远处一个倒下的书架动了动，我眼尖，立刻飞奔过去。书架下露出一只手来，再熟悉不过，正在试图推掉那个着火的书架。我眼眶一红，扯下被子就疯了一样地扑打那书架上的火焰。索性书架的木头不好烧，火并不大，没一会儿就扑灭了。我将被子扔开，跟那只手一起使劲把书架翻过去，正露出他一张通红的脸来。

　　他抬了抬眼皮，有气无力地问：“……羲和？”

　　“是我，是我。”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完全不受控制，他还活着，他果然还活着。我看到他身上有一处衣服都被烧没了，露出烧焦的肉。我曾经无比害怕看到这种伤口，但此刻目光却怎么也离不开，心里疼得厉害，又不敢给他知道，只各处检查他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受伤。所幸其他完好无损，只是衣服被火灼伤了好多处。

　　我强撑起笑容，像从前他来救我那样不停地安慰他，“我来救你了，别怕，没事，没事了。”

　　我俯下身子想要背起他，却发觉自己力气不够，费了好大的劲站起来，才刚迈了两步就两个人一齐摔了下去。我顾不得自己，只赶紧去查看他的伤势，“没事吧？摔到没有？疼不疼？”

　　他好像才清醒过来似的，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我，“羲和？你怎么来了？”

　　我拼命点头，“是我，我来救你了。”

　　他打量着四周，随即脸色一变，嘶声道：“你疯了？！”

　　说着就拼尽力气要推开我，我紧紧扣住他按在我肩头的手，一字一句地问他：“如果今天是我被困在这里，你会来救我吗？”

　　他双手力道微微一松，周围火光映在他的眼里，亮如烈焰，亮得我能看见自己模模糊糊的倒影。无时无刻不挂着一抹笑意的薄唇此时有些干裂，嘴角怎么也抬不起来。他仿佛有许多话要说，但出口的也只是一句，“你疯了……”

　　我的眼泪不停地掉，自知将尘灰冲开的样子有多丑，却朝他发自内心地笑起来，“我清醒得不得了，顾衡，我从不说同生共死这样的话，也不觉得殉情是件多么伟大或愚蠢的事。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你死了我还会好好活下去，但你有难，我一定要在你身边。”

　　他怔怔的没有回答，任由我将他的手放到自己肩上，扶着他起身。他在我耳边喃喃道：“你真傻。”

　　“反正我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咬着牙回他，他几乎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们就这样踉踉跄跄地往楼梯方向走。

　　他轻笑一声，头靠在我的颈窝处蹭了蹭，温热的感觉，又湿漉漉的。他哑声道：“那我可要赖着你了。”

　　我拿手背擦了擦眼泪，“固所愿也。”

　　这一刻，真觉得我们是要并肩厮杀一般。可现实往往天不遂人愿。

　　我们快到楼梯那里时才发现，整个楼梯已经被烧塌了。我心里一凉，“怎么办？”

　　顾衡道：“没办法了，往上走，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烟尘弥漫，有些看不清路，我扶着他又跌跌撞撞地往上边走，尽力说些轻快的话，“得了吧，门口那些侍卫哪有你这样的身手，又哪有我这样的勇气。”

　　他笑了笑，“要是我没受伤，就带着你从窗边跳下去了，我给你当肉垫。”

　　我随手捏了他的腰，“那你也太瘦了，会硌着我的，出去可得多吃点肉。”

　　顾衡：……“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调戏我。”

　　我：“苦中作乐嘛。”

　　我们又往上爬了一层，然而情势并不乐观，三四两层火势最猛，通往上一层的楼梯已经被大火围住，待要回头，向下的也被烧断了。我们似乎被逼到了绝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将他挪到墙壁的空旷位置，两个人就这么倚着坐下来了。

　　顾衡感慨，“你说得对，指望那些人救我们是不行了。”

　　浓烟滚滚，熏得我们满面脏污。我靠在他胸前不停地咳嗽，“水里来，火里去，我们这一生还是蛮传奇的。只可惜，还没吃到今晚准备好的鸳鸯火锅。”

　　顾衡笑都笑不动了，只能用气音问我：“后悔吗？”

　　我提不起精神，“说什么蠢话。”

　　“可是我后悔，”他说，“我不该一直生你的气，就为了让你哄哄我。早知道，应该对你好一点。”

　　“你已经对我很好了，一直对我很好。”我拿额头顶了顶他下巴，“哎，一般这种时候都是用来表白的，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他低下头，仔仔细细地望着我，桃花眼与唇角一并温柔地弯起来，“没有了。想说的话都藏在每天的生活里，跟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就是我爱你了。”

　　我笑得闭上了眼睛，“好。你说我们是会死，还是会穿回去？”

　　顾衡轻声说：“没区别。”

　　我点点头，“你说得对。”

　　此时火势越发猛烈，已经以我们为中心直扑过来，书架被大火烧得劈啪作响，几乎是东倒西歪，轰然倒塌，正好露出后面一扇早被封闭死得的窗户。

　　我心里一动，“让我看看这儿的窗还能不能打开，我陪你再看一次烟花啊。”

　　真是死到临头，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冒出来了。

　　我强撑着站起来，把一旁塌了一半、正挡在窗边的书架用力推开，火焰窜上来，灼伤了我的手背，疼得厉害。我平时最怕疼，但一想到自己要死了，竟然觉得无关紧要了。

　　我拼命一撞，半扇窗都被我撞飞了，直直坠落下去，另外半扇却已经沾染上了火苗，我只好放弃将它一并撞开的想法。外面新鲜的空气和烟花盛放的声音一齐窜进来，我下意识往底下一看，这藏书阁的这一面居然是个水池。

　　顾衡微仰头，“好靓的烟花。”

　　我没好气地推了他的头一下，“靓什么靓。”蹲下身去搀他起来，“你来看，这边是个水池。”

　　顾衡啊了一声，艰难地搭着我的肩膀站起来，语气里带着惊喜，“我被烧糊涂了，忘了这还有个鱼乐池。”

　　他拿崇拜的眼光看着我，“你真是……主角光环，竟能撞对这个窗子，其他窗子的方位说不准要摔在地上变肉泥的。”

　　虽然只有半扇窗，只能容纳一个人的身形从这里出去，但我又一次感到了死里逃生的庆幸，或许顾衡说得对，真是命中注定，“来，我扶你，你先跳下去，在下面接应我。”

　　“好，”顾衡摸了摸我的脸庞，还是没忍住又叮嘱道，“我答应过你，江河湖海都要跟你一起去浪的，这么一个小池子，不在话下。你千万记得要跳下来。”

　　我点点头，帮着他翻过窗子，此时大火已经蔓延过来，要翻窗犹如跳火圈。我心想幸运是幸运，倒霉也是倒霉的，反正都是死，不如死在顾衡怀里。就这么一闭眼，自己也跳了下去。

　　风声在耳旁呼啸而过，我曾恐高，曾畏水，本该陷入极度恐慌的境地，可这第三次落水，我的心里一片宁静。

　　我知道，就像我奋不顾身冲进火海里那样，他也会在这冰冷池水中抓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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