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业障
合欢被爆竹声惊醒了,睁开眼看向头顶的房梁,又一次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床边炭炉里发出毕剥的声响,他起身披上了一旁的牙白色大袄,懒懒的倚在北窗边。
今天,是他在鸣园居住的第十日。
关于这园子最初的主人,如今已没有留下什么讯息了。只知他是民国初年的一名当红戏子,姓白。在他最辉煌的时候突然放弃了大好前程,跑到这穷乡僻壤的鹿头山住了下来,直到死也再没离开过。有人说他是厌倦了梨园行,也有人说他是与一个军阀头子相约在此,结果一等就等了一辈子。
合欢更喜欢第二个版本,因为这像极了那些戏里的故事。
他的目光随着桌上那盏泛着缕缕茶香的白瓷碗再次转向墙上一块刻有“痴人”二字的陈旧牌匾,竟一时忘记收回。
如此落后闭塞的乡下,竟也有像鸣园这样的地方。可知那位姓白的主人也曾是个对生活特别考究的人。
“好一个痴人……”他喃喃自语。
远方又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将他的思绪唤回。忽然想起,今天是“过桥”的日子。方圆的村镇都会在这天举行祭祀,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记得去年过桥,他和师哥共同唱了出凤鸾殿。也不知今年,大伙儿又会唱哪几出戏呢。
正发神,忽然听到屋外传来柳长生的喊声,合欢忙起身打开了房门。
正对着手掌呵气的长生一看到合欢,赶忙把手放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
“好不容易才能跑来看看你,你、不冷吧?”
合欢被他有些憨傻的问候逗乐了,不禁调侃道:“今儿个‘过桥’,师兄弟们都在忙,你怎么就跑来我这儿了?”
柳长生一听,还以为是合欢责怪于他,赶忙连连摆手:“不不,是师傅遣我到集市上买年货,这才有机会来看看你……我、很挂念你。”
听他这么说,合欢的心里霎时柔软了下来。他侧身把门让开,示意长生进屋说话。
长生点点头,准备进屋。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对合欢说:“不了,我现在就到集市上去,早办了事好回来陪你!”
合欢伸手替长生掸了掸衣上的残雪,又替他拉展了袄子,边应道:“早去早回。”
长生握住了合欢的手,紧了紧。而后看向他,用坚定的语气说:“没了你,我的戏也没法儿唱了。”
看着长生渐行渐远的身影逐渐化为雪地中的小黑点,合欢抿了抿嘴唇,随即微微上扬。此刻,他的眼中写满了期望,如同松林上空升起的那轮金色的太阳。
他关上房门,啜了口桌上已微凉的茶水,而后重新躺回床上去。炉中的炭火仍在发出声响。窗外的阳光恰巧照在了他的身上,这种温柔的热度令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迷迷糊糊的,竟兀自睡去了。
他做了个很长的梦,前面大底都是些美好的事。他画着桃花妆,与长生在鸣园中唱一曲凤求凰。烟雾缭绕,那牌匾上的“痴人”忽近忽远的出现在眼前。屋外的红梅开的正好,清冽的香气萦绕在他们身旁。忽然,他感到他们的身体在渐渐变轻,慢慢蜕变为两只杜鹃,一起飞向红梅枝头,看向鸣园外的天空。就这么飞出去吧,他和长生展开双翅朝着那覆着白雪的屋顶瓦砾飞去。
就在此时,天突然血红一片,一股巨大灼热的火焰猛地从围墙的那边蹿了起来。大火迅速蔓延,烧进鸣园,焚毁了那些飘香的红梅。浓烟滚滚,呛的合欢猛地跌落在地上。他回头想要拉着长生逃出去,却发现不知何时长生已经不在了。火海里,只有他合欢一人。他想要喊长生的名字,可无论怎么努力,也还是发不出声音。火呛的他一个劲儿咳嗽,渐渐变得筋疲力尽。
“合欢哥、合欢哥、撑住!”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那声音很熟悉。
他使劲的睁开了眼睛,看到的是阿文焦急的眼神。
“阿文……”
他想出声叫他,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嘶哑不堪,发出了刺耳的声响。
他原本还有些模糊的神智突然清醒过来。周围的火焰告诉他这一切都不是梦。此时屋里已是浓烟滚滚,火势蔓延四周,直窜向房顶。
“合欢哥,别怕!”
阿文一把将合欢横抱起来,朝着大门跑去。
合欢有些失神地看着身后的火海。为什么突然就这样了呢?适才还是阳光普照,茶香袅袅。他还在等着长生回来,还等着日后与他唱一曲凤求凰。只是睡了一觉,怎么嗓子就没了?
他忽然看到烈火中有两只红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像是留恋着什么似得身陷火焰,却不愿离开。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要消失了一般,惊恐的抓住了阿文的衣襟。
“不好!”
随着阿文的惊呼,他只觉得脸上猛地一阵钻心巨痛。他痛呼出声,跟阿文一起跌落在地。他感到脸上有股黏稠的液体顺着脖子滑落,遮住双眼。
他使劲睁着眼睛,拼命摇晃着阿文的身体,喉咙里发出沙哑刺耳的怪叫声。
身旁是那个被烈火焚毁的“痴人”,眼下也只剩下一个“痴”字。
他突然想起了长生,想起他和他还约定了等他回来。
长生临走时那句“没了你,我的戏也没法儿唱了。”又浮现在耳畔。
没错……长生没了自己不行,死前连他一面都没见到更不行!
想到这里,合欢突然拼尽全力的揽住阿文,朝着大门狂奔出去。
“阿文,撑住!”
随着一个扑身,合欢带着阿文一起狠狠的摔在了院子里。
雪地里传来冰凉的触感,一滴滴鲜红色的液体落在雪上,一如那些盛开着的红梅。
他似乎听到杜鹃鸟的叫声,用余光看了下身旁的阿文,终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今儿的天气,真好啊……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