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夜雨

　　长安夜雨有三场最为动人。一是惊春前的淅淅沥沥，烟雨夜来香袭人，如懵懂孩童撞进人心窝。二则狼烟四起后，大雨倾盆而下，满目疮痍的城池余烬中有草木破土而出。至于这第三嘛，是老一辈江湖中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长安以西五百里有座险峰叫做五绝峰，其峰巍峨峻峭，状似天剑耸立云端，山间云雾缭绕更添一份隐世之意。传说那山中怪石嶙峋歧路陡峭，林间瘴气难除乃天地幽魂所致。在如此险恶之地，立于峰巅的青岚山庄更显神奇。
　　青岚山庄相传为青岚上仙所建，那人仙风道骨鹤颜白发，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口诵法诀通晓天地之道可辨诸神鬼怪。而在这山庄深处藏有一仙界法宝，可让人顿入境界，远离业障轮回。
　　一时之间这种毫无根据的传说甚嚣尘上，有人只当它茶余饭后的消遣，但落在有心人耳中倒是为青岚山庄惹来了灭门之患。
　　然而当一群人手持剑刃踏破庄门，翻遍了山庄林海竟不曾有所发现，后知后觉的他们为了以绝后患，将鲜血染红了山庄院落，山顶一片苍翠掩映着的雕檐屋瓴，就此葬送于火海。
　　那一夜长安雨落，火光映照在每个杀人者心中，烧掉了那点可笑的妄念。他们四处分散行走于长安的大街小巷，如过江之鲫汇入俗世大流中。雨水渐渐隐匿了他们的气息，唯有衣袍边角上的血迹黑成一片。他们手握剑刃，眼中却柔情满溢。
　　正如有人立誓是为了破誓一般，秘密的存在正是为了大白于天下。
　　时不待人，转眼间已悠悠数载，气运昌盛的大唐迎来了空前盛世。
　　繁花空晴，坊市琉璃。
　　华彩轩翔，如翚斯飞，如鸟斯革。
　　江淮溶溶晃灯花，江风淡淡挽绀纱。
　　箜篌响，行云歌。智者狂，痴者醉。
　　从此长安再无主，往来之人皆为客。
　　开元壬申年，气象森严的大明宫中明灯璀璨，宛若星河流淌人世。亥时将尽，天空突传巨响，火树银花，绚烂多姿，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清元小殿内雕窗半掩，近臣欢饮，酒兴正浓。就在众人脸色微红醉眼迷离之际，位居高处的明皇打响羯鼓，狂啸震耳，意指天宫。
　　一旁纱帘内玉指拨弦，仙逸之音娓娓道来。凌波池中龙女一袭轻纱，娉婷于殿前巧笑。水袖翻飞，银铃叮当。柔软腰肢，轻盈舞态。似水似云，飘然起舞。
　　凌波一曲，梦萦九天。
　　千秋基业，盛世大唐。
　　远离喧嚣繁杂，北边太液池旁一片宁静美好。
　　池旁亭内有人倚栏自斟杯酒，空对一池饮尽。他头戴乌纱，鬓角散落几缕乌发，身着墨绿朝服，下摆用银线绣着鹭鸶。在月光照拂下，五官渐渐明朗起来，当真是面如冠玉，肤白胜雪，恍若谪仙。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那双细长温和的眼睛中氤氲起缱绻柔情。
　　独语间似历经沧桑叹惋“阿蛮之舞，定当胜过从前。”末了他却又陷入沉思之中，柔和的轮廓倒映在池水中竟生出几分寒意。
　　然而未等他度过一个人的抒情时光，就有一只扰人清梦的狐狸悄然而至，踱步间发出悦耳的声音。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
　　有人说听佩饰发出的声音便可窥见那人的姿容品行。
　　能发出此等悦耳之音，可见这步子迈的沉稳有力，显然主人目的明确，且体格健壮。
　　而在李辰逸的印象里会这样从容的迈着步子，从不提前告知一声就来找自己的人，整个宫中就只有那么一个了。
　　一身黑衣也难掩来者卓尔不群的英姿，对襟大衫袖上滚边金丝云纹，白玉簪冠，剑眉入鬓，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桃花眼噙着笑意，却是巧妙的诠释了刚柔并济四字。
　　俊美绝伦。
　　官拜侍中的左家三子，左伯彦。
　　然而这就是个斯文败类！
　　真*福尔摩斯*逸回忆起了那段不悦的往事，那是他被迫入职的第一天，本着皇城之大我不熟的理念，李辰逸表面上端着淡然实则操蛋的心听着前辈介绍宫中各处。四面九门，前朝内廷。
　　敲重点啊！内廷！
　　作为御医，首要条件是什么？
　　会看病？那你就等着掉脑袋吧。
　　作为皇帝的家庭医生，你首先要跑得快。后院里的女人有事没事总爱宣个太医，你不去吧，保不准她就是皇上的心尖儿，耳边一句话的事，腿脚不利索点你连逃命都不用想了，直接身首异处。
　　御医有风险，入职须谨慎。
　　就在李辰逸内心哀叫着记殿名，记妃嫔时，后方传来清晰、嘲笑的简直不要太露骨的笑声！
　　“赵御医，这是新来的公公么？”
　　话里戏弄的意思不要太明显。
　　看见赵御医在行礼，李辰逸紧跟着回身施礼故作恭敬道“回公公，我是新来的李御医。”
　　看我不膈应死你。
　　“哦？太医署居然有如此青年才俊了？”
　　李辰逸这才好奇的抬头望去，剑眉下一双细长的桃花眼最先映入眼中，他虽也是细长眼，却不如眼前这人这般明艳好看。就像盛了水的玉壶一般，荡漾着多情却又自成一派清冷。厚薄适中的红唇漾着令人炫目的笑容，好一个放荡不拘的翩翩公子。腰缠玉带，缎料上乘的紫色官服更衬来者的气度不凡。
　　左伯彦暗自打量着面前这个新御医，一身素衣，头冠随性的软脚幞头，幞巾两脚下垂，飘尔雅致，那是毫无地位的庶民。然而白的有些病态的面庞上却是如画般的眉眼，如冰川似深海，一双极为澄静的眼睛不带丝毫情感的看着自己，真是怎么看都...讨厌。
　　李辰逸没有错过左伯彦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真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呀。
　　“赵御医，左某近来抱恙，可否请李御医一看？”左伯彦轻声道。
　　“不——”
　　“那就有劳了”还未等李辰逸说完，赵御医拱手抢先对他道。
　　李辰逸觉得这一去可能就是自己的宦途终点了。
　　然而左伯彦十分普通的带着他上了自己的马车，也一路安稳的带着他兜兜转转。
　　不过——
　　“大人，这是何意？”李辰逸看着突然侧身将自己压在身下的左伯彦问道。对方凭着体格上的差距让他不得动弹，没来由的危机感在某个不可言说的部位蹭蹭飚起。
　　“收买之意”
　　“可李某看着委实不像”
　　“那李大人觉得像什么”左伯彦靠的越来越近，满是暧昧的鼻息扫过李辰逸耳边。
　　弓虽女干。
　　“不知李某何处得罪了大人。”事已至此，李辰逸也不打太极，神色凛然道。
　　“无罪，只怪李大人生的好看”说罢左伯彦坏笑着，恶意森森的将李辰逸束缚的更紧，然而却是不留余力的用膝盖撞上他的下半身。
　　“当”那是膝盖撞在软垫下木板的声音。
　　而在这之间的是他李辰逸的命、根、子。
　　“哧”他看着面前那人又开始不怀好意的假笑着“御医可安心了，不会断子绝孙”
　　然后他眼中左伯彦的身影开始模糊。
　　白光中意识销蚀片刻，随后堪比烈火烧灼的疼痛似洪水猛兽将李辰逸吞噬殆尽，逼得他在意识将尽前大吼了一声。
　　“我去...”
　　禽兽！！
　　老子要断子绝孙了！！
　　李辰逸内心咆哮着，然而翻了个白眼便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看着身下的人蜷缩着身子晕了过去，左伯彦开心道：“身子这么弱可不行啊，御医”
　　于是两人比天高，比海深，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梁子结下了。
　　本着冤家路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那之后李辰逸倒是很少理会他了，不过这倒一点也没打销左伯彦主动找上门来的积极性。
　　每日辰时，左家大人总会上完早朝跑到太医署待着，等李御医起床了便凑去唠上两句，这是煎药小童深谙于心的规律。当真是高山流水觅知音呐，深深误解着的天真药童。
　　“御医，我这腿可痛了”某人娇嗔道。
　　“截了”
　　“御医，我牙疼”
　　“拔了”
　　“御医，我头痛”
　　“砍了”
　　“御医——”
　　“左大人，若是上身不适，那就多睡。若是下身不适，那就多动。若是脑袋不适，那就早早埋了。”李辰逸却是怒极反笑，那双细长的凤眼中有光亮闪动，似潋滟波光又透着盎然生机，隐隐有几分妖冶之感，叫左伯彦看的一愣，竟忘了反驳。
　　从那之后，左伯彦跑太医署更勤了。
　　不知何时起，他每次来时都会寓意不明的问一声“李大人身子可有不适”
　　莫名其妙。
　　李辰逸觉得未来的日子需要更加小心谨慎了。
　　“李御医一人在此畅饮却不叫上小弟，实乃君子所不为。”哂笑的声音唤回了李辰逸，折扇轻展，左伯彦眉峰上扬。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赶着让人讨厌的人存在。
　　李辰逸微微蹙眉：“左侍中自因知道饮酒伤身。”
　　“那御医又明知伤而为之？”说话间，左伯彦夺过他手中的玉壶一饮而尽，神色舒展道“御医今日寻这处僻静，实乃憾事。”
　　他指了指北边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含元殿：“美景佳人，失之不得。”
　　“呵，侍中可是忘了，我大唐繁盛，美景天下。”李辰逸低头注视着杯沿继续道“且佳人难得，弱水三千，一瓢足矣。”
　　语毕，左伯彦却是笑出声来，“那不知哪位佳人三生有幸可得李御医青睐？”心思一转，答案再明白不过：“我听闻谢家有女一舞倾城，晨暮圣恩”
　　拿杯的手微颤。
　　李辰逸顿时沉默不答，目光愈发冷峻，冰若寒潭。
　　见此状左伯彦也停止了游戏之意，收起折扇端坐他身旁，黑眸幽深，不知思量着什么。半晌后才开口道：“御医可还要酒？”
　　“要”
　　陌生的气息贴近，左伯彦用手扳过身边人的下颌，轻笑着对方眼里的不知所措。
　　“伯彦便还大人酒了。”指尖按压着那人的薄唇，左伯彦目光不自觉深陷多了几分认真。待他覆上唇时，双唇相印，药草和凉酒混杂的清冽之感在唇缝间散发，没有女子的香艳柔软，却是温润而柔韧，引人追寻回味。左伯彦正欲深入时，对方却突然推开他。
　　什、么、情、况！
　　匆匆站定，李辰逸像是个初经人事的少年，一身酒醒神色清明道：“还望左侍中给李某一个合理的交代。”
　　“可惜左某这里只有事实，御医要不要听听？”
　　不等他回答左伯彦继续道：“所逑之人独饮于僻静之处，君子路经，情不自禁。天意尚且如此成全，李御医何不成人之美？”
　　“左大人这是眼疾过重，得治。”
　　“确是。此人心肠冷漠，狡猾多端，牙尖嘴利。也就双眼尽瞎，双耳俱聋，心智尽失之人——”眸色越发深沉，左伯彦注视着李辰逸幽幽道：“求之不得。”
　　开什么玩笑！老子和你是敌人！！敌人！
　　然而李辰逸面上依旧极力维持着那份淡然，随即开口“既是如此，恭祝左大人四体安康。”
　　说罢草草拱手后便转身离去。
　　诚然夜色欺人，若非如此，左伯彦便可以看见转身后李辰逸泛红的耳根，之后的一切兴许不同。

　　夜露深重，亭中凉风渐起，池水再不似之前平静。举起他喝过的酒杯，左伯彦眼中笑意渐敛，少见的晦明难辨。
　　“李氏者，天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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