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都

　　无边无际的雪弥漫了整块大陆，远方呼啸的风吹得树林里发出沙沙的声音。林中的生物警觉地竖起了耳朵，飞快地逃离。树林里的枯叶漫天飘零，像一场花雨，甚是好看，却无人欣赏。此时此景，总觉得在哪见过，却又记不起。记忆中，也是这样一个场景。
　　袅袅炊烟从丛林村落深处飘出，总算感受到一点温度。家家灯火通明，父母等待着儿女，妻子等待着丈夫，少女等待着良人。

　　“怎么还不回来。”我小声嘟囔，望了望天色，没停下手中的活，接着专心做饭。我揭开锅盖，水蒸气腾腾地冒出来，我狠狠地吸了一口，满意地笑了。今天这鱼做的不错，他一定爱吃。烟囱里的烟雾在丛林上空缓缓地浮着，在等待着谁。
　　我等待的那个人，是我的恋人，他叫明一。五年前我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身上全是结痂的伤疤，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为何，我的心中一片凄凉。我想不起任何东西，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会受伤，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睁开眼，出现的就是他的面孔。那时他还很年少，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是惊喜，是开心，还有悲伤。是他告诉我，我叫笙然。我点了点头，只要知道我的名字就可以了，其他的事情，以前的事情，我都不想知道了，我想重新开始。后来明一给我一个戒指，那个戒指上面有着奇怪的图案，很好看，在夜晚能发出淡蓝色的光芒，我很喜欢。明一说，这是原来我的东西，现在还给我。我戏谑他，那你的那一个戒指呢。他沉默。很久之后，他说，另一个戒指的拥有者，不是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坚定而又深邃，很悲凉。后来我伤好了，我到几百里外的镇子给他买了一个戒指，送给他的时候，他先是一惊，然后紧紧地拥抱我，我感受到我的衣服有水滴沾到。

　　丛林中忽地一声巨响，我吓了一下，赶紧停下动作向窗外张望。一股浓烟呛到了我，狠狠地咳了几下。丛林里此时已是火光冲天，烧得天空也仿佛还是黄昏时分。几道黑影从丛林里掠过，速度快得差点看不清。但我却清晰地看见那个火红的，沾满无数人鲜血的图腾，与梦中一模一样的图腾。那一瞬，我想起那个男人，想起他孤傲的背影。
　　门开了，我吓了一跳，确是我心心念念的那张脸。我一把扑到了明一怀里，几行清泪洒下。“笙然，快走，没时间了。”“发生什么了？”“没时间讲了，现在快走！”明一拽着我，手上的力道不容我反抗，从未见过明一如此严肃，但也顾不上什么了，现在只能听明一的，赶紧走。明一手中腾起火焰，向后掠去，木屋立即雄雄地燃了起来。这……我从未见过明一使用冥术，也从来不知道他会冥术。记得村子里的人说过，冥术是极少数的天才才能掌握，听说一个登峰造极的冥术者，能够毁灭一块大陆。镇子里的居民每每说起冥术者，都非常恭敬，仿佛是他们心中的神，不容任何人玷污。我不懂这些，问起明一，明一只是温柔地笑笑，抚我眉，不作回答。
　　明一从袖子撕下一块布，轻轻地覆盖在我的眼睛上，我错愕。很多年之后我想起这一幕，想起那一瞬我把他认作是梦中的那个男人，也不是没有半分理由的。
　　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最后我只觉得仿佛浮在什么上面，耳边呼啸的风声更加清晰，迎面而来像是冰雹般刺痛脸颊。整个人往后倾，明一一把把我拉进怀中，我脸一红，心里也打起了节奏紧凑的小鼓，也任明一这样抱着，两个人都只是沉默。
　　“笙然，你摘下白巾看看。”明一的声音从上方飘来，甚是好听。我一向听明一的话，乖乖摘了下来。可……眼前的景象，一点都不适合这么温馨的场面！为什么会踩在云上飘在空中啊？！我只差两眼一黑双脚蹬地，颤抖地抓紧明一说：“能不能……低点……我……恐高……”明一爽朗地大笑起来，仿佛听见了什么绝世的大笑话，只差笑出眼泪。
　　“笙然……你会恐高？你当年可是每天云里来风里去，一不小心就躲进云堆找不到你，每每冰鸾一惹你，你就把她一个人丢在天上，任她怎么求饶都不放下来。哈哈哈哈哈哈……”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神黯淡了下去，仿佛落进了无尽的深渊，突然沉默了下来。他的眼眶红得厉害，小声地抽着鼻子。他的脑海中浮现起了五年前的场景，即使是那么孤傲的一个男人，一个足以被称作王者的男人，在无数冥术者心中奉为神一样的存在，在他的面前跪下，哽咽着求他——
　　“你带她走，我已消去她的记忆。你只记得，叫她活下来。多年后若我还活着，你若想带她来见我，就见；若不然，你只保护好她罢……”“只叫是我对不起她罢，就与她托付于你……”“我只求你一件事，让她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让她使用冥术，不要留她在夜里吹冷风，不要叫她难过，也不要再想起我……”“此生缘分就到这里了，我只能自私地叫你活下去，望你原谅我罢……”话毕，明一和笙然就被送往了这个小村落，一晃就是五年。

　　我？当年？明一到底在说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
　　他躲开我的目光，说没什么。
　　我虽知自从五年前我气息奄奄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就已丧失了全部的记忆。今个却是第一次听起明一说起我以前的事，照这么说，明一从前是与我相识的？
　　我望着明一躲闪的目光，心中也平静下来。他不愿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既是从前的事，我也不想再记起了。
　　“我们去哪？”我转移话题。
　　明一张张嘴，哽咽了一下，五年前的景象清晰了起来。
　　这是他年少时梦寐以求的地方，这是使他一步一步强大起来的地方，这是要让人踏在冰冷的尸体上才能活下来的地方，这也是他想起来就要心痛得掉泪的地方……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定了定心，缓缓地说道——

　　“暮都。”

　　【迷失之谷内】
　　滴答，滴答……
　　远处，黑衣人群飞快的掠过入口，却被屏障轰地一声反弹出来。带头人摸了摸嘴边的血渍，眼里充满了恐惧。
　　“我要的人呢。”从洞里幽幽地飘出如怪物般惊悚的声音，不时还夹杂着女人的惨叫声。
　　“属下失职……在追踪的过程中，被一个冥术者用火焰迷了视线，而后就……实在是属下的错！”
　　“你很清楚你要怎么处理好你自己。”
　　带头人瞳孔放大，嘴巴半张着颤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身后的黑衣人们全都跪在血色的地上颤抖着，有的恐惧得留下了眼泪，握紧了拳头。
　　“属下……求王再给属下一次机会……绝对不会再发生此类事情！若是再失败，属下定会自行了断！”带头人咬紧牙关，紧闭着眼睛，用最卑微低贱的语气，颤抖着说出这句话。“那就给你一次机会吧。”谷内的人轻笑，从谷内散发出更多血的腥气。带头人听到这句话，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瘫坐在血泊中，身后的黑衣人全都上前跟着磕头，一声一声地砸在地上，流着最低贱的眼泪。带头人做了个手势，意思让兄弟们快走，否则王改变了主意大家都得葬身于此。大家心领神会，起身准备离开。
　　带头人理了理衣裳，深深地鞠了一躬道：“那属下，就先告辞了。”
　　话毕，一行人加快了脚步，想要快点离开这个散发着恶臭血腥气味的山谷。
　　忽地，除了带头人外，所有人都停止了脚步，僵在原地，眼神迷乱，张大了嘴巴，像是在惊讶什么。紧接着，他们的头都掉到了地上，喷涌出像花一般鲜艳的红，他们的身躯缓缓倒下，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谷内发出一阵骇人的笑声，一声一声地，打在带头人黑衣人的心中。黑衣人握紧了拳头，消失在茫茫血雾里……

　　【暮都内】’

　　路边小贩叫卖着货物，时不时有马车哒哒地驶过。街上飘着煎饼和包子的香味，酒楼小二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年轻的女子们挽着彼此，一路欢笑。寺庙里拜佛的人刚刚散场，女子们都在姻缘树前虔诚地许下心愿，把签子抛得高高的，愿求得如意郎君。
　　如果不是明一知道多年前这里曾发生的事情，也会认为这是个安居乐业的都城。但他清楚，五年前这里的兵荒马乱，生灵涂炭，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从未到过这样的大都城，左瞅瞅右看看，心境也开阔了些。明一无奈地笑笑，也任我到处跑。我望向远方的寺庙有颗红色的树，非常惹眼。不，其实也算不得红色。只是被红线缠满了罢了。这……莫不就是姻缘树吧。早就听镇子里的人说姻缘树能帮人牵线搭桥，求得心仪的配偶，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这下见到了，定是不能放过。我便拉着明一哒哒地跑向姻缘树。
　　只见这姻缘树高得数二十几米，被无数红绳缠绕着，绳上满满的都是姻缘签，即使不看内容，也感受到了许愿人的满满诚意。此时还有几个年轻姑娘双手合十，而后便把签子抛到了树中，虽然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好歹是心中有个念想，是容不得别人玷污的。既然来了，不留个签子真是可惜了那么长的云上旅行，便跑进寺庙去找老和尚要签子了。

　　明一看着笙然的背影，心中的宠溺却也流露在这眼神中了。趁着笙然离开的这小段时间，明一甚感无聊，便一一看了各个签子上的内容。签子大部分是女子所写，内容大体都是愿找到如意郎君，愿心中惦念之人他日能够倾心于自己，愿有情人终成眷属之类的。少女心着实是细腻的。明一笑着一个个看过去，却在相邻的两张签子上停下了。这字迹，可是五年前他们一双璧人的字迹？明一垂下了头，眼泪无声地砸在地上，却身后笙然的声音吓了一跳，连忙用袖子拭去，转身便成了一副笑颜。

　　我拿着签子，甚是开心，一唤明一，明一整个身躯一震，奇了怪了。明一转身笑着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意欲要看看。我不肯。怕明一抢去看到上面的内容，羞得很。我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明一不知道，我的签子上，却全是提及他——
　　“小女笙然，不求成为心爱之人明一的妻子，只愿能一直陪在他身旁，生生世世。”
　　签子随声抛上天空，带着笙然最虔诚的心愿，消失在树中。我张开眼，便对明一会心一笑，牵着明一，消失在漫长的小巷。

　　夜晚，一个身着高贵的男人，来到这条街上，无声地走向姻缘树。用手一个一个地指过去，在一张签子上停下。没有人发现，他的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他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愿我心中惦念之人离渊，能够完成他的心愿，与小女笙然离开此是非之地，平平静静地过完余下一生。若小女不能与君在一起，只求让他平安地活在这世上，与他深爱的人，共度一生。”
　　另一个签子：
　　“愿妻笙然，能好好地存活在这个世上，即使，生生不见。”
　　即使，生生不见。
　　时过境迁，故人仍在，身边的人却不是昔日的面孔，当初许下的铮铮誓言也换了对象，却究竟是谁的错？

　　男人一把扯下了这两个签子，放进了衣袖。
　　“王，您前来只是为了这个东西吗？”
　　“恩。”男人又补充了一句，“这宝贝，以后说不定还能换一条命。”男人低笑，眯着眼睛看着远方的火烧云。
　　烧的甚是好看。

　　明一把我安顿在一个客栈，嘱咐好我等他回来，之后便独自离开了。
　　店小二看到明一，仿佛看到了鬼魅，急忙去寻客栈老板。老板只听小二道来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却又说不上来是谁，便出来一睹为实，却只看见明一的背影。但，客栈老板的眼神变得涣散，半张着嘴巴，压抑住心中的恐惧，哆哆嗦嗦地抓住小二，狠狠地说：“快去找恶冥王，说他要的人在我们这里！”
　　“老板，请给我安排一间安静的房间。”我看着恐慌的老板和小二，心里虽觉得好奇，但还是礼貌地叫住他。“哦好，姑娘请走这边。”老板被突如其来的打扰惊了一下，定神一看眼前，脸上露出比刚才更恐惧的神情。我虽算不得国色天香，但总归是与寻常女子无异的，老板这反应，可有点不对劲……老板只领我到了一处安静的房间，我是很中意的，我素来喜欢清静，不太喜欢人多的地方，与人的交流也少。这也使得除了明一之外，我再也没有亲近的人。
　　这客栈不知熏的什么香，甚是好闻。我拥着香味，沉沉地睡去……

　　老板的瞳孔中，清晰地映出那位女子的模样。一袭长流苏素色裙，头发有些散乱地洒在耳后，微笑看着他自己时脸颊有浅浅的酒窝，一双笑眼清澈地映出他的模样。若寻常男子看到，怎么着也是得动心三分；但面前这位姑娘的模样，确是和五年来流传在冥界的画像有七八分相似！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前一个被恶冥王满天下追杀的人刚走，又来了一位冥界赫赫有名的冥神！他哆哆嗦嗦地将笙然引到二楼较角落的一间房间，待笙然道谢后，他赶紧离开，一抹额头，已是一手水泽。虽然她本人与冥界传说中的气质有些不同，但模子真真是像是出自同一双手。
　　客栈老板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若上报给恶冥王这个情报，不知道能赏多少银两……

　　远方，又是袅袅烟雾，包裹了整个暮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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