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剧透凶手千万别进来

　　真奇怪，阿婆的书绝大多数都是谋杀，可我偏偏读到满心的温柔。
　　我是在看完几乎全部阿加莎的小说后，才看到她的自传的，业界对这本自传褒奖良多，说哪怕是从纯文学角度来看，这都是一本异常优秀的作品。该书是阿加莎晚年所写，全文笔触温柔，文辞柔美，即使是读英文版的也不会觉得生涩。

　　同样是写侦探推理小说，被称为第二黄金时代三女杰的人生路线截然迥异，对比起来看别有一番趣味。阿加莎维持了十分正常的婚姻生活，丈夫工作，妻子持家，以写作为‘业余兴趣’（她自己说的，尽管写作量大了些，钱也多了些）；铁伊终身未婚，当过一段时间的职业教师，后退休在家过着悠闲的钓鱼骑马生活；塞耶斯则有过一段婚前关系，一个非婚生子，一个体弱无工作能力的丈夫，一个耀眼夺目的学术成就。
　　联系她们三人的童年的家庭，我们很容易可以看出一些叫人兴味的隐情。

　　阿加莎出身上流社会的中层，自小衣食无忧，生活安闲富贵，更难得的是她的父母是青梅竹马恋爱结婚，家庭美满幸福。加之后来父丧后家道中落，使阿加莎更加怀念那段美好的童年，她自然而然会对上流社会的夫妻相处模式全盘接受。无论是第一段婚姻时籍籍无名的阿加莎（离婚前最后两年她才小有名气），还是第二段婚姻时已经名动天下的阿加莎，就其婚姻模式而言，都是典型的上流社会男主外女主内模式。为了追随第二任丈夫的考古事业，已是收入丰厚（超过丈夫许多倍）大作家的她不顾编|辑和朋友的劝告，毫无犹豫地跟着丈夫满世界乱跑，一会儿美索不达米亚，一会儿埃及。
　　从文学角度来看，夫唱妇随自然十分浪漫，可是从很多阿加莎夫妇的朋友留下的话来看，其实那些考古地区的生活环境十分艰苦，黄沙飞扬，蚊虫叮咬，没有良好的盥洗设备，人情粗犷。可是我们看不到阿加莎对此的一句怨言，她甚至还饶有趣味的把这些场景统统写进小说里，导致这些文明古国忽然处处杀机。
　　——英国主流社会从贵族到平民为什么最追捧阿加莎是有道理的，因为她代表了古典式英国家庭伦理的模本。

　　与阿加莎形成鲜明对比的不是铁伊，而是塞耶斯。
　　铁伊的终身未婚是自己主动选择的结果，没什么好同情的，其实人家过得不知多自在，而塞耶斯却是渴求爱情和美满婚姻的，而最终被命运强加了许多不如意。
　　就经济条件而言，三人中恐怕要数塞耶斯最为贫寒，她是一个饱学牧师的女儿，由于父亲的教区在举世闻名的牛津区，牧师公寓周围不是校舍就是大讲堂，家中的访客和周围的邻居不是教授就是学者，自小在这样学术氛围中长大的塞耶斯也是满腹经纶，可惜她的父亲不知是不理解还是没有经济能力，总之无法供给女儿接受高等教育的费用，于是塞耶斯开始出外求职赚取学费，先后做过女教师和撰稿人，最要命的是还遇上个既穷又渣的臭男人，在塞耶斯怀孕之后就溜之大吉。

　　不过塞耶斯是个坚强的女性，她选择瞒过家人和朋友偷偷生下孩子，然后将孩子寄养在表兄夫妇家，谎称是朋友的遗孤，定期寄送抚养费和教育费。几年后她和一位退伍军人兼记者结了婚，谈不上如何相爱，不过也算志同道合，可惜这位先生终年缠绵旧伤，不但没有了工作能力，还需要不菲的医疗费。好在此时的塞耶斯已经渐渐出名，生活虽然拮据些，也能过得下去。

　　从照片来看，年轻时的塞耶斯比阿加莎更俏丽妩媚，可惜其情路和生活远比阿加莎坎坷，塞耶斯的一生都很辛苦，丈夫和孩子，沉重的负担，仿佛永远和安闲舒适这类词无缘。
　　其实以她后来的学术成就和丰厚稿费，自给自足完全富富有余，可是丈夫的医疗养护费用，私生子的抚养教育费用，让她一生都未曾能和阿加莎铁伊一样，闲来去乡下钓鱼骑马养花茶会什么的。

　　塞耶斯笔下最有名的侦探彼得.温姆西爵士，出身高贵，英俊潇洒，身材高挑俊秀，又学识出众，能掐会算，简直就是照着言情小说男猪脚的模式打造出来的。我们可以想象，当初年轻的塞耶斯是多么渴望一位白马王子，多么渴望英雄美人金风玉露一相逢。甚至连后来温姆西爵士的恋爱婚姻都是照着塞耶斯自己打造的。温姆西爵士夫人就是一名前卫女性，一位侦探小说家，她最初出现在一起谋杀案件中，她的同居情人死了，她受到怀疑指控。
　　三女杰的写作黄金时间大多在一战后二战前这段时间，也就是唐顿庄园二小姐生生私生女的那阵子，有所了解背景的读者都会知道，当时英国社会对男女关系远没那么开明，同居更是引人侧目的事。举例阿加莎的《H庄园的午餐》中那位老夫人，她一战后就已经是个寡妇了，却直到二战后都不敢亮出自己的私生女，《藏书室女尸》中，马普尔小姐就十分郑重劝告黛娜夫妇不要为了好玩而故作未婚同居，会引来邻居的恶感，而此时已经是二战后了。

　　可在塞耶斯的《剧毒》一书中，却丝毫不把哈利叶特的未婚同居当作一回事，还借旁观者的口无所谓地说‘这种事现在也很常见了’，并且最后还让哈利叶特赢得金龟婿，毫无困难地嫁入贵族家庭，婚姻美满。难怪腐国评论家不无刻薄地说塞耶斯的真爱不存在真实世界中，而是她笔下的那位温姆西爵士。
　　严格地说，我其实很钦佩塞耶斯，年轻小姑娘犯错谁都有可能，可她却一肩担起了自己的错误，从没想过抛弃孩子或病弱的丈夫。她年轻时可能在男女问题上不很谨慎，但她性格深处的那股子坚毅勇敢让她在困境中依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与前面两位多彩的婚姻爱情生活不同，铁伊仿佛一个绝缘体，她出身一个商人家庭，家境富裕，可惜缺少阿加莎家庭浓厚的文学气息和塞耶斯家里的学术氛围，她是靠自己的兴趣和努力一路读书进取成为作家，而非像她的两个姐姐早早嫁人生子。
　　铁伊从小活泼好动，兴趣广泛，喜欢体操，舞蹈，按摩，还有物理理论，如果说在婚姻爱情上塞耶斯和阿加莎恰成对比，那么在作品上铁伊和阿加莎鲜明对比。
　　铁伊一辈子只写了八本小说，但本本精品，是文学史上极少数没有一本失手之作的作家，而阿加莎一辈子写了近百部作品，尽管我十分爱她，我还是得承认其中有质量参差的。

　　铁伊终身未婚，甚至都没有任何恋情的痕迹留下来，唯一和她有过绯闻以上交集的还是一名女演员，让我们不禁怀疑她的取向。但尽管未婚，她的一生明显十分愉快自在，她在写小说之外还参与了舞台剧戏剧和电影的编剧，在乡下的小别墅里养花钓鱼骑马，永远都过得那么有声有色，开朗活泼；甚至连晚年得了绝症她也没告诉别人，依旧该玩玩该吃吃，直到进医院才漫不经心地跟朋友们承认，然后利落地死去。
　　因为喜欢铁伊，我最常劝那些没嫁的妹纸，如果嫁的不好还不如不嫁，好好工作攒钱，未必不能快乐的过日子；不到没路可走，千万不要为了逃避或找依靠而去结婚，因为不是所有男人都靠得住的，搞不好过得还不如婚前。

　　说了这么多，仿佛阿加莎的一生最愉快，实则不然。
　　阿婆的一生并不顺遂，幼年丧父，家道中落，不得不年轻轻谋生求职（对于上流社会出身的小姐而言不恨光彩，参见唐顿二小姐向报社投稿），铁伊和塞耶斯的求职经历阿加莎也同样经历过，不过她是在医院药房工作，然后中年遭到丈夫背叛，不得已离婚。可尽管如此，阿婆从没改变过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她始终温柔善意地看待这个世界。

　　举个栗子，从琼瑶阿姨的作品中，很容易能够看出她对自己的父母姊妹前夫以及后夫的前妻是隐存恶意的。因为她的父母是刚正严肃的人，所以无法理解女儿的热情散漫，因为手足都是远比自己优秀的人，更衬托她的不上进，雪上加霜一个学霸妹妹，琼瑶女士的童年和青春期简直就是一个茶几。
　　我不愿意讽刺什么，琼女士显然是有才华的，可惜她没有生长在充满文学气息的家庭中，没有遇上朱天心或三毛的父母，愿意发掘和鼓励女儿的文采，宽容文青女儿在生活和情感上的种种不规整。
　　可你也无法指着琼父琼母有什么不是，学习吊车尾的女儿，无拘束没规矩的女儿，十几岁就恋上已婚老师的女儿，婚内出轨的女儿，当小三近十年要上位的女儿，琼女士的哪一个方面都不是正常父母能接受的。只能说父母和子女是上辈子的缘分，遇对了是良缘，遇错了是孽缘。

　　而阿婆刚好相反，她的父母相爱至深，一个是英俊潇洒的巨富独子，一个是后母带来的倔强漂亮的贫穷外甥女，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生儿育女，生活美满——简直就像浪漫的童话故事一样。
　　而且她的父母性格互补，一个和善一个刚毅，一个浪漫一个现实，重点是，他们对每个孩子都热爱关怀。尽管从现实角度来看，阿加莎的父亲不善理财，还识人不明，短短十几年时间中亡父传下来的巨额家产就‘消失’殆尽。而执拗刚强的阿加莎母亲虽面对丈夫在事业上的不得力，从没在儿女面前指责过他一句。

　　这样和爱温暖的气氛十分利于孩子的成长，哪怕后来家境愈艰，阿加莎一回忆起父母和童年就满心温暖和勇气，对面前的困境不再惧怕。即使是在惨遭背叛后，她笔下也从没像琼女士的文章里动不动隐射原配那样充满戾气地讨伐过小三和渣男。

　　阿加莎很少在女儿面前指责过前夫，甚至她还一定程度上理解前夫，前夫是个帅气的军官，他不是坏人，只是生性多情炽烈，他当初爱阿加莎时是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尽管自身拮据也尽自己全力供给阿加莎舒适的生活条件，但十几年的婚姻使爱情渐渐消亡，他转而爱上另一个年轻女子，也是同样的炽烈热情。
　　阿加莎也许很恨那个小三，但她从没有偏见地看待所有小三，甚至在《空幻之屋》中塑造了一个才华横溢且有情有义的小三。

　　就这一点，我认为她就比琼女士强，她从不将自己的立场加诸到小说作品中——因为从小眼红姊妹的成就就写学霸姐姐断腿失婚，因为自己是小三就塑造疯狂残忍的原配，因为自己从小不爱读书早恋就描述未婚先孕无所成就的不良少女如何最后成为人生赢家……

　　所幸老天有眼，阿加莎的第二段婚姻十分美满幸福。
　　阿加莎晚年回望，对自己的一生显然很满意，尽管有过许多不如意，许多悲伤，许多逝去，许多背叛，但到人生的尽头，阿加莎依然动情地感谢上帝，“感谢上帝赐我幸福的一生，给我深厚的爱”。

　　这句话是她自传中的最后一句，让我铭记良久，我深深希望当我垂暮之年回顾一生时，也能发自肺腑说出这么一句感激的话——Thank God for my good life, and for all the love that has been given to me——我想，那样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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