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篮]荣耀时刻

　　注意力在极端的集中时，大脑却仿佛一下子沉寂了下来，意识在消散和醒转之间徘徊，他想努力掐着自己的掌心醒过来，可是不管他再努力，都没办法把一只手握成拳头。他只能五指发力，让薄薄的指甲陷入到粗糙的皮球表皮里，直到指甲隐隐作痛。

　　得分的哨声不停地响起，其中夹杂着观众的惊呼声，但那已经很模糊了，模糊到微不可闻。

　　黑子再一次感受到了一种熟悉的状态——漆黑一片的世界中，只有那一个篮筐带着光亮，他只需要将球投入进去，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双腿跑动起来，似乎得到多少分都不在话下。
　　于是他行动了，他开始奔跑，朝着篮筐挺进。他的身体会自然而然地避开面前的障碍，简单得像是国中时期的运球绕障碍物跑的基础练习一般。

　　要如何去形容那种手感呢。
　　即使离三分线都还有一大步，他也能迅速出手。或者通过逼对方换防后，利用脚步晃开一个缺口就立刻出手投篮。这些看似勉强的方式却因为超高的命中率与难以置信的手感，变成了无法防守只能望尘莫及的进攻手段。
　　他的身体随心而动，大脑冷静地观摩着发生的这一切——其实也没什么好观摩的，他所能看到的只有篮筐，剩下的便是黑，无边无际的黑。

　　多熟悉的感觉啊……

　　黑子微微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篮筐上方，那鲜红色的计分板。分数在不断地攀升着，连同着分差也在快速缩减。
　　虽然他听不到，但场外的主播还是夸张喊出的形容词：unbelievable，ridiculous，amazing， miraculous，peculiar……然而这些都不重要了。

　　或许真的就像小说里说的那样吧。
　　精彩的故事都需要一个英雄和一个强大的对手，在被对手击溃后英雄再站起来击败敌人。

　　黛沉默地望着面前游刃有余的男人，捕捉到那双水蓝色的眸子中好似闪过电光般的一刻。
　　这是黑子的zone吗……不，应该不是的。
　　黛攥紧了左手，直到指甲抠入掌心。汗水逐渐地沁出，让手变得黏腻。
　　他曾在赛前补过黑子的一系列比赛，黑子目前的表现他只在一场比赛中见过，就是在东大与奈良的比赛上。下半场的黑子突然间爆发，将比分一度拉扯到104:77，赢得让人出乎意料。在外界看来，那场比赛中的黑子比光都更加炫目，可是打过篮球的人都明白，黑子当时的精神状态极度诡异，那是高度集中之后仿若进zone，却缺少了配合的状态，一个人的篮球是没有意义，就像任何一场比赛，单核冠军都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单单说W.C的话，他感觉黑子就像一只灵敏的兔子，特别是那奇妙的双手，指哪儿传哪儿，稍微一动，一个助攻就出现了。每当他看到黑子在弧顶持球，左手指挥队友跑位，转一圈又一圈，传球，紧接着，诚凛就得分了。黑子的助攻数再次上升一位。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觉得黑子更像是一只展开了翅膀的猎隼，灵活，迅猛，同样偏执。那气势太可怕了——他不由得想起科比曾经在媒体前孤傲地说着：
　　“我能力更强了，你为什么还要让我节制进攻欲望呢？”
　　现在的黑子就是如此。

　　他还是控制不好自己的zone吗……

　　黛微不可闻地皱了下眉头，看着面前神情漠然的青年，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黛的余光看到了黑子身后的队友，上北他们已经放缓了脚步，表情比方才放松了不少，却也带了些不忍，可无论怎么说，他们此刻的表现似乎是打算放任黑子进行这种疯狂的行为。不知怎的，黛心里也涌起了一股莫名的火气。情绪一旦波动起来，动作便也染上了一丝的急切，黛猛地迎着黑子冲去。

　　一个优秀的球员知道该迎接什么而绝不退缩。黛和黑子都属于灵敏性的球员，然而此刻他们的对抗近乎肉搏，黛始终坚韧而无畏地挡在黑子的身前，寸步不让。然后他看到了，黑子的双眼根本没有停留在他的身上哪怕半秒钟。
　　黛一直不相信一个人可以闭上眼睛打球，不去在意敌人，就像是他听说绿间会关上灯在漆黑的夜晚练习三分球一样。然而黑子现在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最完美的例子——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篮筐的方向，身体却自由摇摆着，轻轻松松地躲闪着黛双臂的干扰。
　　一切都是分秒之间结束的。黑子对黛的贴防，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高明的技巧，就是利用略矮的优势，死贴下盘，这足以让黛感觉到不舒服，出现急躁不冷静等各种负面情绪。
　　在那之后，黑子启动了——他依旧没看黛，而是先迈右脚作右试探步，诱使黛瞬间失位，然后往左绕过中锋掩护深入篮下。由于黛与同队的中锋纠缠在一起，来不及换防，还顺带阻碍了其大前锋的后退路线，黑子如闪电般穿梭而过，几乎得以畅通无阻。

　　得分的哨声再次响起，场面是诡异的三对一，而新潟其他的球员，只需要前置住外线的两名敌人便足以。

　　黑子再一次截球成功的时候，上北都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因为此时此刻，他们的分差已经缩小到了个位数。只要再进那么三四个球——不，也许两个球就足够了，他们就可以翻盘。
　　逆袭在球场上一直是最受欢迎的发展，可黑子依然平平淡淡地运着刚刚断来的球，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从小到大，人们都说黑子是个安静的孩子。“安静”这个词始终伴随着他。
　　其实黑子确实不爱讲话，他总觉得讲太多的话并没有意义——所以他在球场上话不多，除了必要的鼓舞外。很久以前，在他加入帝光，和高年级的孩子，和那些一军二军一起打球时，他就学会了先听后说。想要表达自己，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实力说话。
　　后来，伴随他成长的另一个词是：精瘦。
　　人们会议论其他球员的控球或者投射。如果他们剪了个令人发笑的发型，人们可能会议论几周。
　　而黑子呢？人们想到他，首先就是议论他的身材。那会儿，黑子甚至买不到合适的衣服。第一次拿到一军的球衣时，还是赤司帮他特别定制的最小号，可穿上依旧松松垮垮的。
　　现在他穿着职业球队的衣服，肩膀依旧像以前一样，几乎挂不住这件球衣。。
　　跳步急停，一点身体接触，上篮。唯一不同的在于，以前怎么都做不好的动作现在变得流畅无比。就比如现在，一切的感觉真的好极了，不需要去思考所谓的“安静”，“瘦弱”，“没有存在感”，不需要在意一切流言蜚语，你看，只要你将球扔进去了，人们依然会给予你最热烈的欢呼声。他们喜欢看着数据说话，喜欢看着强者称霸赛场，就算你是一个矮子，当你学会得分后，他们便会把你从“这个没用的小矮子”变成“太不可思议了，这样瘦弱也可以打得这么好，简直像是神一样”，从一文不值的废物转变成万人敬仰的神很简单——只要让人看到了蕴含在体内的真正的实力。

　　黑子微微眯着眼睛，手上的动作越来越快，似乎一点都不知疲惫。他晃倒黛——就像上半场黛将他带倒一样的轻松，然后绕身，急停，后仰，跳投。
　　一切都太顺畅了，顺畅到他觉得好不真实，却又难以自拔地沉醉其中，直到一道声音从极远的地方传来，好像是他的身后，又好像是太空之外一样的遥远。可万分的清晰。

　　“哲！”

　　青峰怒吼了出来。纵使他用尽了力气去喊，可声音还是吞没在了狂欢的人群中，但黑子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就要抬起来投球的双臂猛地一顿。
　　他倏然睁大眼睛，眼前的一切都明亮了起来，像是落入水中的雨滴，荡起一层层涟漪，眼前的场面也逐步地开始清晰。

　　他怔怔望着比分板上的77:79。
　　其实距离那场比赛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依然不敢相信这是他一个人完成的——从大比分落后，到一个人几乎追平了比分，这一场比赛他几乎砍下了快50分，要知道他从没有得到过这么多的分。可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他已经想不太起来了。

　　下意识地，黑子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头去。他有些迷茫地看向青峰，而后者紧紧攥着围栏，整个指关节都泛白了。青峰死死盯着黑子，眼中包含着无比复杂却的神情。黑子心里猛地抽了一下，他有些无措地望着自己的搭档，很快，他注意到了青峰身侧的黄濑，而黄濑那双一向暖黄色的眸子里也带上了难以掩饰的震惊。而赤司——比起其他的四个人，赤司冷静了很多，他只是沉默着，眉心蹙起。

　　所有人都注视着他，以及他手中的球。

　　“队长！”
　　上北猛地喊了一声。黑子浑身一震，有些仓促地转头看去，只看到计时器上逐渐闪现的数字。

　　比赛还剩下最后七秒钟。
　　他们还落后两分。

　　“三分！三分！三分！”
　　全场都在激动地喊着，期待着黑子投出最后的绝杀。

　　黑子的小臂微微抽了一下，已经抬起的双臂开始逐渐落下去。
　　投出去吗？就这样投出去吗？
　　他从不会去想这一球会不会进，因为他一直相信，比赛只有输赢两种结果，但如果不去尝试，那么连那50%赢的可能性都没有了。
　　可是……
　　可是……

　　虽然是在极端紧张的比赛当中，但黑子却不由得恍惚了那么分秒中，虽然他知道这不应该。他想起了他的一个仅仅一面之缘的朋友，是东大体育馆的技术组人员。那个组的人们负责这个场馆的一切技术活。而他的那个朋友，那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唯一的任务，就是在每一天的活动结束之后，到控制室对面的配电室关闭掉电闸。青年要从这边顶楼的控制室下来穿越场馆到对面顶楼的小黑屋子里。这种无聊的活没有人愿意做，所以就交待给了刚刚毕业的青年。而青年恰巧是组里最无聊的人，平常不被分配其他任务。
　　他的作用就是在每一次东大比赛胜利结束后大家弹冠相庆之时，穿过散场的人群，到对面的屋子里，关掉电源，然后一个人回去。这就是他的全部技术。
　　青年平时不愿待在控制室里，太热，而是站在楼梯的阴暗里吮吸着阴凉，以至于大家都忘了他的任务，他的名字，他的存在。可他还是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他的工作。

　　大抵是因为同样没有存在感的缘分，黑子和他相识了。
　　黑子是走错了地方误闯进的，青年正躺在脏兮兮的榻榻米上，无趣地转着指尖的篮球。这间配电房曾作为舞蹈教室，地上铺着灰色的榻榻米，四面附满灰的镜子，角落里堆着遗留着的饮料罐和服装道具，顶上是横七竖八的场馆框架，上面满是电线、蛛网。

　　“前辈也看过《兰贝斯的丽莎》吗，这是毛姆的第一本书哦。毛姆的作品都很精彩呢。”
　　黑子鲜少和人搭话，却看到青年身边摊开倒扣在地上的书时感兴趣地歪了歪头。青年“嗯”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黑子却跟他更友好了。黑子说人其实不应该独处，能多结交新朋友是很有意义的事，能够跟前辈你人生也是很荣幸的呢。青年还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后来黑子问，前辈你是不是也很喜欢篮球？
　　青年还是没搭腔，却熟练地转着指尖的篮球，指甲光秃秃的，覆着一层薄薄的茧。
　　“上面的字迹都掉了哦。”
　　黑子微微一笑。
　　青年突然停顿了下，这才开口——他不常说话，所以第一句显得沙哑又难听：
　　“你们今天的比赛……很精彩。”
　　黑子略微愕然，他大概没想到青年会有回应，随后他点点头：
　　“谢谢。”
　　男人继续转起了手里的篮球，神情专注，是真的不再理会他了。

　　后来青峰找了进来，看到黑子果真在里面的时候松了口气，下一秒毫不客气地拎着他的领子把人拽了过来：
　　“不是说好的把东西还回去就来找我吗！还非得我亲自接你啊？”
　　黑子略带委屈地道：
　　“青峰君，请不要这样，很痛。”
　　青峰哼哼了两声，松了手，顺带着帮他抚平了衣领上的褶皱。
　　“前辈再见。”
　　黑子离开前突然又回了头，看向阴影中的人。而青年依旧没有开口，没有人看到影子已经自己动了起来，挥舞着手臂，也不受注意。
　　那是自然的，影子藏匿在黑暗中，不会有人看得到。
　　而之后，青年还是跟以前一样，看着那些热血的大男生在球场上跑来跑去，赢得无数的欢呼与荣耀。
　　青年一句话也没有说。毕竟他太普通了。

　　而像青年这样的，黑子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也太多了。

　　黑子很多时候也在想，如果自己没有那么幸运，没有遇到了挖掘他的青峰，塑造他的赤司，没有遇到支撑他的诚凛，会不会也像那个前辈一样，一辈子就在阴暗的角落里旋转着手里的篮球，连赛场都无法踏入。

　　在一刹那之间，黑子突然发现自己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和所有人一样，希望得到关注，希望得到认可，同样，希望得到胜利，希望自己成为投入绝杀的Ace。

　　“你应该支持你的队友，就像你希望他们支持你一样。”
　　赤司的声音终于在他耳畔边想起。
　　紧接着，黄濑从观众席上一跃而起，丝毫不顾及形象地双手拢在嘴边吼了出来：
　　“小黑子，传球——”

　　传球……？

　　黑子的手背上隐隐浮现青筋，情急之中，他的眼眶都微微发酸了。
　　眼前仿若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小时候的他，抱着球背朝着他的少年。黑子怔怔望着自己的影子，想到一开始看到场上那个看上去快如闪电的高个就能自然找到传球对象的自己，助攻后被缠着绷带的手掌摸头拍肩鼓励的自己，惊叹于那令人匪夷所思的打法的自己，看到即使伤痛依旧在尽力的那人的自己，和他们在一起时的自己，走过那几节台阶不由的露出笑容的自己……
　　恍恍惚惚的，他眼中终于有了些许的焦距。
　　在终场前七秒钟，他的球权。
　　传球，队友投中两分，那么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加时。
　　没投中，他们所有人都要滚回家。
　　将最后的机会交与队友吗？

　　黑子似乎终于在最后一刻，想起了自己是一位控球后卫，于是他似乎等待着关键时刻敢于站出来的那个人，追上仅仅落后的那两分。
　　但是没人站出来。

　　“队长……”
　　离他最远的绿川急切地望着他，嘴唇哆嗦了好几下，这才压抑着一丝哭腔道：
　　“队长，拜托……投中这一球……我真的，真的不想再输了……”

　　黑子倏然睁大眼睛，手臂已经随着绿川的话而再度抬起。
　　他完全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在想什么，又在做什么，他只是无比冷静地望着冲过来的黛，然后面对黛的贴防，在身体几近失衡的情况下，他三分圈外强拔，长虹落海。
　　伴随着比赛终止的哨声，球已一飞而起，稳稳当当地落入网中，干脆，漂亮，毫无悬念。

　　在半秒的鸦雀无声之后，迎来的是全场的山呼海啸。

　　黑子没有感受到胜利的喜悦，以及绝杀的喜悦。他唯一能够感受到的是来自观众席的那几道担忧亦又震惊的目光。很快，上北他们扑了过来，连哭带笑地把他簇拥在中间。他们疯狂地道谢，脑袋挨着脑袋，发丝上的汗水跟着眼泪一起往下掉。
　　黑子第一次感受到何为麻木，他麻木地望着拥抱他的队友们，只觉得他们陌生无比，可他的手掌还隐隐作痛着，提醒着他做到了一切。
　　他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单核冠军，一个可以靠着一己之力扭转乾坤的强者。

　　人活着总希望有一个终极，终极的答案去探索，终极的目标去实现，终极的意义去追求，如果人生可以有终点，那一切都变得很简单。
　　黑子突然间在想，自己的终点是什么呢？
　　尽兴——或者说“爽”可以作为终极吗？这一辈子能做的，就是跟有限的时间执拗，努力地追逐些什么，留些存在过的痕迹，想象所做的这一切有某种意义。
　　这一场比赛，这最后一球，是否能让人们在许多年后谈论到他的时候，想起哪怕一点点存在过的痕迹呢？而不是那个一直以来都被光笼罩在身后的影子？

　　思绪飘远，那绝杀的一球也不知什么时候滑落，砸在场地上发出“嘭”的沉重响声，然后笨重地弹起，这样重复着，直到没有弹力滚到远处，并没有滚到尽头，球在中途受到阻力戛然而止。

　　只是，没有人听到那沉重的声音。

　　一切都被胜利的狂欢所吞没。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