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篮]荣耀时刻

　　他抬头，看着球场的天花板，真高啊，黛千寻想，他不会触碰得到的，绝对不可能的。
　　然后他又低头，他看着地板发呆，他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像从这块地板到整个球馆的天花板那样的距离，像从这个孤独星球到这个星系里另一个孤独星球那样的距离。
　　哈，真是个可怜虫，黛千寻想起了很多小说里常见的那句话——耳边响起皮球弹起落下的整齐节奏。
　　大概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卑微的暗恋者了。

　　“嘿，你怎么了？难不成是在担心那个黑子么？”
　　八幡的中锋擦着他的肩膀跑过去，半开玩笑一般地说：
　　“知道你俩以前有交情——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一场有点远的客场比赛而已。”
　　黛千寻看都不看他一眼，说出和内心完全不相符的话：
　　“黑子？你想多了，只不过这场馆里的空调太冷了，我要被冻得精神出窍了。”
　　“不要冻住你的手感就好了，加油，兄弟。我们干翻他们。”
　　黛千寻“嗯”了一声，一如既往的神情漠然。

　　他跑动了起来，脚踝开始隐隐作痛。
　　思绪被拉扯回了去年的冬季，场馆里的冷气好似铺天盖地的一场暴风雪。

　　当时黛千寻被推入手术室，在被麻醉之前，医生和他说了很多种情况——这位外科医生已经对无数人的右脚踝开了刀——最严重的时候它们像一件穿烂的毛衣一样坠着。黛疼得已经快意识模糊了，甚至都不需要麻醉就能昏过去。最差的结果是什么？完全重建，也就是说医生会使用更好的部件——也就是尸体上摘下的肌腱——给黛千寻换上。
　　黛千寻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再次醒来的时候，身上会不会装着一个已经去世的人的肌腱。

　　“他扭脚的方式和别人都不一样，近乎疯狂。我们谁都没有心理准备。”
　　八幡的战略经理说。
　　当时黛千寻只是想要抄截对手的传球。除了没有接触到的对手外，他的周身一个人都没有，而他的右脚竟像鱼尾一样甩到一边，仿佛是老旧的轮胎在雪地里的黑冰上打滑。
　　“特别恐怖。”
　　已经任教二十几年的战略经理都不由得抽气。

　　之后他做了各类压力测试，神经测试，X光，MRI，核磁共振。在他麻醉后陷入沉睡的时候，疼痛不会影响脚踝的移动，一系列压力下的X光测试终于让医生确定，他的韧带没有结构性损伤。
　　关节和脚踝处，摄像头拍出了厚厚的粘稠的伤疤组织——像蟹肉一样——还有发炎的组织，骨刺，和一些碎片。那是他的脚踝反复扭伤遗留下来的痕迹。
　　对于其他任何人来说，在骨科见到海鲜很是反胃。但是对于黛千寻来说，这再好不过了，因为他不需要尸体的贡献了。将近一个半小时之后，一种类似剃须刀的自动装置就把那些东西通通清除了。
　　预计康复时间为五到六个月，之后他就能归队，继续打球。

　　第一个月的时候，他躺在病房的床上把新买的轻小说扫荡一空，连比赛都懒得关注。
　　第二个月的时候，他心里稍微有些空寂，看轻小说似乎只能减轻这种感受片刻而已。
　　第三个月的时候，他出院了，但依旧不能跑动。他被邀请去看了球队新赛季的热身赛，依旧处在康复阶段的脚踝居然比扭伤时还要疼。
　　第四个月的时候，他听说了黑子哲也眼伤的消息，那时候黑子也已经处在康复阶段，是东大出了名的控球后卫，与他不同，黑子已经可以上场比赛了，而且打得非常好。

　　黑子的上场率很高，但场均时间是33.9分钟，几乎是联盟垫底的。也就是说——或许赤司不愿意黑子在场上打太长时间的球，黛千寻自然是知道的，赤司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对黑子保持健康有帮助。

　　后来他去看了东大与千叶的比赛。那会儿他和黑子快两年没见了，不过黑子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和当初的W.C决赛上的人相差无几，五官端正清秀，球技过人，头脑清晰，人品更是上佳，任谁心里都难以不欣赏这样一个球员。
　　但就是因为这样，黛千寻心里反而涌出一股更加强烈的排斥感。

　　大抵因为是千叶的主场，球迷在队员的引导下风气也有点差劲，东大从比赛一开始就受尽嘲讽。黛千寻坐在靠后一些的观众席上，听到耳边两个小姑娘忍不住嘲讽着球场上的白衣球队实在是垃圾，场内也弥漫着“东大下场！”的整齐口号。
　　黛千寻不由得有些心烦意乱。

　　然后，他看到了愤怒的黑子哲也。

　　那是黑子和他的对手共同的逢魔之刻。

　　在铺垫盖地的嘘声和辱骂声中，黑子拒绝缴械。他仿佛是篮球场上的亡命之徒，仿佛愿意为一个球倾尽一切，直到把对手逼入前所未至的境界。身披15号球衣的白衣少年像是疯了一样，魔怔着，濒临崩溃，却因为愤怒反而吊住了那唯一的一丝理智。
　　但这足以成为一种慰藉吗？真的能让他心里好受哪怕一点点吗？
　　黛千寻不知道。他还缠着纱布的脚踝又开始抽痛起来了，是一丝丝的，带着闪电般的穿透力。

　　黑子的球风仿佛一下子变了，尽管依旧轻盈，但处处透着一股子的狠劲儿。如痴似癫，以至疯狂。更快地抢断，更狠地传球，绝不表现出伤感，也从来不流露出惧意。那样的黑子凛然不可一世，如堕修罗之境。
　　那场比赛在黛千寻的眼中看起来就像是史诗，行进中的、《伊利亚特》那样的史诗。荷马的长篇讲述了希波战争的故事，精悍的战士们陷入你死我活的绞杀，成百上千的壮勇被拖入阴暗的地府，年轻蓬勃的生命被啐嚼作泥尘，但一场接着一场酷烈的鏖战中，英雄们屹立不倒，所向披靡。
　　小说里的英雄无论陷入怎样的绝境中，却都能给读者带来同一种感受：英雄是不可战胜的。
　　然而此时此刻孤军奋战的宛如英雄一般的黑子哲也，早已濒临溃败了。

　　果不其然，赤司叫了暂停。

　　“东大，申请换人。”
　　赤司的表情冷静得过了头，绯色的眸子没太多的情绪。反倒是一直紧绷着神经的黑子瞬间白了脸色。
　　“请不要换我下场。”
　　黑子喘息着，肩膀和小臂都在抖，却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
　　“拜托……比赛结束后有的是时间休息。”
　　然而赤司没有理会黑子略带恳求的语气，反而别开脸看向青峰：
　　“大辉，带他下去。”

　　很快，黛千寻看到黑子被青峰硬生生给扯了下去。

　　观众席上一片哗然，然而观众的座位前有保安拉了一条线，纵使黛千寻站了起来，也感觉这个座位离平常坐的粉丝席位还要同黑子相隔甚远。
　　他自然是不知道黑子被那个青峰带下去后会怎样，但记忆中他是记得的，那个叫青峰的是黑子一开始的光。
　　他的脚踝疼得几乎让人忍受不了，于是他重新坐了下去，尽力放松自己的小腿，但他却让自己的注意力从下场的人身上转移到自己的伤口上。
　　越疼越好。
　　黛千寻冷冷地想。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黑子与青峰重新回到了场上。他们在入场前碰了个拳，而那双黯淡的蓝眸此刻已经爆出了熟悉的、亦是无比惊艳的光斑。
　　黛千寻冷眼望着并肩的两个人。
　　有的人擅长把自己变成一颗一颗的彩珠，或许他们本身就是这般的宝石，闪着光亮，左右逢源着予身边的人一颗，就足以照亮贫乏的一片暗影。能够散发着光的人是有多幸运，可以亲手去触那片画壁，摸索着找到一颗突兀的钉子，使劲地撼动它，簌簌抖落带彩的寂寥粉末，集于袖上，化开水折枝笔就能敷衍成卷张。
　　但是对于他这样的旁观者呢？
　　也是残忍。就远远地望着画壁，遥想光照上去的样子。

　　赤司当初曾淡笑着问他。

　　“两个影子在一起能做些什么？”

　　他自己也不知道。好像影子注定只能与光同行一般。

　　黑子重新振作了起来。
　　他死死咬住每一个机会，直到原本无懈可击的对手也在震天怒吼中流露出疲态。在一次长长的拉锯战后，他躺倒在地大口地喘气，脸上的表情却是愈战愈勇。形势和人心慢慢地向着东大倾斜，然后意料之外而情理之中地，黑子找回了状态。
　　后来那场比赛，千叶惨败。东大客场赢得无数声援，黛千寻看到了不少的老熟人，诚凛的那些，当初在W.C上就应援过的那个男人，还有一些眼熟却叫不太上名字的人。

　　黛千寻随着人流离场，却没出体育馆。他在楼梯的转弯阴影处站立了一会儿，转身去了东大的休息室。
　　休息室的门半掩着，玻璃窗映射出里面的一切。
　　筋疲力尽的黑子垂着脑袋坐在长椅上，外套半披在肩膀上，他睡着了，呼吸很平稳。
　　黛看见黑子鬓角的头发上粘着一丝汗，没有流下来，而是被室内的冷风蒸发掉。
　　青峰换好衣服，轻声关上更衣室的柜门，回头看向已经累得睡着的搭档，不由得笑了下，好似有点无奈。他大步走过去，半跪在对方的身前。

　　黑子低垂着额头，睫毛在眼睑下透出一片淡淡的阴影，刘海随着空调中吹出的风微微晃动着。青峰稍稍仰起脸来，淡蓝与深蓝色的发丝轻轻纠缠在一起。
　　青峰屏息地注视着黑子的脸，半晌执起了黑子搭在腿上的左手。他把黑子那只雪白色的护腕轻轻褪下来，随后，他弯下脊背来。
　　小心翼翼地，青峰吻上了黑子的手腕内侧。偷偷地，不留一丝痕迹地，却又无比认真地亲吻着那只与他碰过无数次拳头的手。

　　光倾斜了一地，温柔地包裹着影子，温柔得好像连涌动的风都能触手可及。

　　黛千寻几乎是与此同时转身离开，他离开了通道，大步向前，脚踝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了一般。
　　他一边走着，觉得像是被什么东西塞满了胸口，闷得他喘不过气，还像是有人朝他心口砍了一刀。
　　他的心裂开了，那些藏着的东西好像流了出来，洒了一地。他踏着一地的狼藉离开。
　　他始终没有表情，一如既往的。

　　术后第五个月，他正式归队。

　　再之后半年的今天，他与他相遇在球场之上。

　　八幡的中锋胳膊肘顶了一下黛千寻的腰身，调笑着道：
　　“嘿，别走神了。专心今天的比赛吧，我们今天要是输了借口可不能是因为这场馆冷得星冰乐都结块了。”
　　“这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黛千寻淡淡应了一声。他有节奏地运起了篮球，脚步稳健，伤口的疼痛仿佛只是刚刚的错觉，现在的他状态好得不能再好。

　　对上了那双认认真真的蓝眸时，黛千寻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突起。

　　罅薄虚空，魅影浮动，倏然有风。

　　黑子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瞬间突破至他身侧的黛千寻。
　　风扬起蓝发，一切都好似慢动作一般，黑子微微偏过头，看到了黛灰蓝色的眸光一闪而过。下意识地，黑子的身体已经比大脑更先做出了反应，他一个后拉，却为时已晚。
　　八幡的中锋迅速下底为黛做背挡，黛也在那一刹那间利用大前锋的掩护切出，绕着黑子的背脊一跃而过，动作流畅到眼睛几乎捕捉不到。

　　黑子的重心微微偏失，但还是极力伸出了右手，那是黛非常熟悉的手肘间偷球的动作——再一次的，黛顺着黑子伸出的胳膊反绕一圈。黑子一手抓空，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
　　那细长的双臂与诱人的天赋一路风驰电掣，身后只剩一道残影，和望球兴叹的几个防守球员。

　　之后的一切都不需要猜想了。
　　护球、看表、加速、突破、抛投——

　　这样的投篮看起来有些难以猜测轨迹——好像理应飞入云端，根本无法入网。当球开始下落的时候，黛千寻转过身去，看向了摔坐在地上的黑子。
　　谁需要去看它进没进呢？除了观众，观众喜欢去看球的轨迹。
　　一秒钟之后，球空心入网。

　　到底怎么知道球进了呢？不是得分的哨声，而是观众的欢呼更快一步地充斥了整个球场。

　　全场的节奏仿佛从这一个球开始就倾斜向了八幡。新潟开场时的气势几乎被打压下去了大半。

　　黛居高临下地望着黑子，望着黑子右眼上的纱布，望着黑子微微怔住的表情。

　　是了，他们都是受过伤痛困扰的人。
　　所以，浴火重生的人并不仅仅只有黑子哲也一个人。

　　黛闭了下眼睛，重新睁开。然后他朝黑子缓缓伸出了手。后者的眼睛里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波澜不惊，他搭上了黛的手。黛稍稍使力，把人拖拽了起来。
　　“谢谢。”
　　黑子礼貌地开口。
　　黛的手稍有停顿，却没有回应他，而是偏头看向了观众席的首排。

　　他看到了赤司微微眯起的双眼，看到了青峰皱起的眉头，看到了黄濑已经站了起来，攥着围栏，半个身子几乎都探了出去。然而这一次，被保安的防护线隔离开的则是这群人。他们就像当初的他一样，只能坐在观众席上，眼睁睁看着比赛里发生的一切。

　　两个影子在一起能做些什么？

　　黛的心底冷冷地回荡着赤司曾经问出的问题。
　　他想他已经不需要答案了。
　　就像赤司曾经问他，你是喜欢篮球，还是喜欢篮球赛？
　　他也没回答。因为他直到现在，对篮球也没有多大的兴趣。

　　一切都不会是永恒的，那支球队，那些时光，还有照片上流露出的那些纯粹的无私。
　　这个男人也不是永恒的。这个看起来瘦弱又纤细的男人，他的认真他的荣耀他的努力和他在球场上所有的灵光一现，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永恒的。这个故事太甜蜜了，这样一个瘦弱的连自己身上的球衣都填不满的人，是不可能追赶上他的。

　　只有光能救赎影子？只有光影才能惺惺相惜？
　　那些他根本不屑一顾。
　　影子与影子，只要相互拥抱彼此就足够了。交融着，糅合着，吞噬着彼此。
　　而强大的那一方，将成为最终的引导者，包容纳入另一片影子。

　　这一次，他就是要在那所谓的光面前——在那些人面前——彻底击溃这残缺的影。

　　-TBC-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